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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長公主

白馬寺在洛陽城西,出西明門大約三裡地左右,北顧,京師第一寺便在望了。

到了山門,落車,抬頭,愕然——這是白馬寺?

山門不是“三解脫門”(三個門洞,所謂空門、無相門、無作門也);而是普普通通的烏頭門。

目下山門敞開,門前台階不過數級,內裡風光可窺,居中央者,是一座造型奇特的寶塔:

塔身重樓,塔頂——

重簷,金漆,有如幾個大大的銅盆,疊在一起,頂在塔身之上。

這個造型,從所未見。

還有,將佛塔擱在寺廟的正中央?

這是啥迷惑格局?

看山門懸匾:敕造白馬寺。

冇搞錯,就是白馬寺。

進門。

寶塔的東、北、西三麵,都建有長長的房舍——形製近乎排屋,形成一個“凹”字,將寶塔半包圍,形成一個小小的廣場。

房舍廊柱的形狀,一看就不是中土式樣。

按照正常的伽藍製度,山門之內,由南而北,第一個應該是天王殿,其後是正殿大雄寶殿,再次是法堂,最後是藏經樓。

東配殿祖師殿,西配殿伽藍殿。

可眼前——

一個“殿”都冇有啊。

小廣場乾乾淨淨,香爐煙火,一切欠奉。

連人影都不見一個。

安靜的叫人……茫然。

這就是中國、越南、朝鮮、日本及歐美國家佛教之“釋源”和“祖庭”?

何天靜靜站立,曆史的吉光片羽,慢慢的在腦海中浮現出來。

此處,真正意義上的中國第一寺——中國曆史上第一座官立寺廟。

那是東漢明帝時期的事兒。

彼時,釋教剛剛進入中國,傳播範圍不出宮廷,“中國第一寺”規模很小,且“悉依天竺舊式”。

白馬寺毀於漢末戰火,魏文帝時期重建——即眼前所見了。

還什麼“伽藍製度”?“伽藍製度”是禪宗興起之後的事情,直至明代,方纔定式,此時代,根本就不存在這樣東東啊!

就連職業僧人——

目下是公元290年,不過三十年前,纔有中國第一個本土職業僧人受戒於白馬寺呢!

怪不得,山門內外,一個人影都冇有。

那,公主和衛家娘子呢?

董猛說姑嫂二人相會於東苑“貝葉精舍”……

何天轉頭向右看去。

東排屋南壁同寺垣之間,以一短牆相連,牆上開一小門,此刻虛掩,門外筆直的杵著兩位——

身上著褶服,腰間束皮帶,腳上著圓頭高靿靴,這些,同普通的宮廷衛士無異;所不同者在頭上——不是屋山幘,而是一種形似平冕的冠飾。

“樊噲冠”,此為“殿中人”特有之冠飾也。

心放下來了。

何天走了過去,尚有七八米的距離,一個衛士跨上一步,做一個“打住”的手勢,“此處暫且封禁,請回罷!”

語氣還是客氣的,畢竟,來人身上的五品朝服以及頭上的武冠,昭示著他清貴的身份。

何天掏出手本,朗聲道,“煩請通傳——新除門下員外散騎侍郎臣何天,求見繁昌公主殿下!”

說罷,雙手遞上手本。

兩個衛士的眼睛一下子睜大了——你就是何天?!

事實上,他們倆早就注意到這個人了——站在那裡,一會兒仰天做歎息狀,一會兒低頭做沉思狀,本來以為,隻是哪位蔭封的貴公子過來尋覓詩材,哪裡想得到,居然是這幾天將整個朝堂攪的翻翻滾滾的那個何天?!

兩個衛士互望一眼,前頭那個接過手本,“侍郎且請稍候!”說罷,轉身進了小門。

繁昌公主會見我嗎?

會。

除非,她其實膽小懦弱,所謂“切齒”,不過人後飲淚耳,並不敢修此奪夫破家之深怨。

但在董猛、阿舞言語中,繁昌公主並不像是這種人。

過了一炷香的光景,門內傳來腳步聲——不止一人,其中還有女子。

門開,之前進去的那個衛士引著一個婦人出來了。

婦人衣飾華貴,氣度嫻雅,年紀在三四十之間,深深的看了何天一眼,斂衽,“侍郎請隨我來。”

何天還禮,“有勞!”

門後是一段排屋南壁和寺垣夾出的甬道,儘頭又是一小門,此時經已打開,邁檻而出,眼前一亮:

草木蔥蘢,鳥語花香,這個“東苑”,就是地道中土風情了。

折而向北,花木掩映之中,又見“異域風情”:

一座精緻的宅子現出身來,正中為門廊,但無門——廊柱後是花樣繁密的隔斷,隔斷後頭的風光,不把眼睛貼上去,是看不清的。

大門在哪裡呢?

門廊兩側各有一房,曰門房可、曰耳房亦可,想來,宅子的大門,就藏在這個“門房”之中?

階下二十幾個衛士,分立階東、階西。

階東的衛士,皆著“樊噲冠”;階西的衛士,皆著屋山幘。

不消說,階東者,是繁昌公主的衛士;階西者,是衛家娘子的衛士。

衛家娘子的衛士,同一般宮廷衛士,是一模一樣的打扮。

好傢夥。

衛宣尚繁昌公主,武帝對親家公的恩典之一是“加千兵、百騎、鼓吹之府”。就是說,彼時,衛瓘合法擁有了一支數量過千、步騎皆備的朝廷經製“私軍”。

武帝奪公主,衛瓘慚懼遜位,將這支“私軍”交回朝廷。

今上即位,優禮舊臣,“複瓘千兵”——恢複了衛瓘這支多達千人的經製“私軍”。

所以,彆看衛伯玉目下“閒廢”,但威風煊赫,多少當朝大員望塵莫及?

登階之時,階西一人——應該是衛家衛士的頭領,引起了何蒼天的注意:

高、瘦而筋骨強健,麵上皺紋,皆長、深,每一條,都像刀刻出來的一般。

何天心中微動,就在舉足登階之際,扭過頭,對那人微笑頷首。

那人一怔,隨即微微欠身,以示回禮。

登階之後,進入左“門房”——果然有兩扇虛掩的門扉,門前立者,就不是衛士而是侍女了。

“侍郎且請在此稍候。”

這一回,等了一盞茶左右的光景。

一進門,“精舍”的格局就明白了:東、北、西三麵皆為房舍,連成一氣,以一個“凹”字形圍出一個精緻的庭院。

與“寶塔廣場”異曲同工。

順著簷廊,一路走到北麵的房舍前,駐足,引路的婦人揚聲道,“殿下,何侍郎到了。”

屋內一個清朗的女聲:“請進吧!”

婦人推開房門,何侍郎整一整衣冠,暗吸一口氣,邁檻而入。

室內光線較室外為弱,定一定神,看清了室內情形:

南窗之下,一幾,兩個坐墊,雖然目下幾上不著一物,坐墊也已撫平,但周圍氤氳,尚未儘散,可以確定,此處,方纔有二人對坐,品茶鑒茗。

細辨,猶異香隱隱。

東牆之前,一張床榻,榻上一小幾;榻後,是一麵極大的屏風。

目下,一位二十許人的貴女,正扶幾端坐榻上。

何天撩袍跪倒,行下大禮,“門下員外散騎侍郎臣何天,拜見公主殿下!”

公主抬一抬手,“侍郎多禮,請起!”

略一頓,“給何侍郎看座!”

婦人進來,搬出一個嶄新的坐墊,斜斜的擺在床榻的左前方。

何天一揖:“謝公主賜坐!”說罷,從容跪坐下來。

這位長公主的容顏——

鵝蛋臉麵,丹鳳眼,懸膽鼻,眉濃而長,斜飛入鬢。

一邊感歎司馬家不論男女,皆多美人,一邊放下心來,這個麵相的人,不大可能“膽小懦弱”。

隻是有此鼻相之人,據說旺夫興家,中年尤榮,這,真真是諷刺了。

還有,換一位公主,就算肯見何天,多半也要彼此垂隔以紗幔,不能如繁昌公主這般大大方方。

這,也是一個積極的信號。

繁昌公主凝視著何天,何天則微微垂首,靜待尊上首先開口。

半響,公主淡淡一笑,“何侍郎做的好大事呀。”

何天欠一欠身,“還太小!——隻好替公主小小紓一口惡氣,未足關彼人痛癢!”

繁昌公主目光一跳,但不介麵。

你不說,我說。

“楊駿專擅,視天子如在繈褓中!王命不出王室,大政決於霸府,乾綱顛倒,陰陽失序,莫此為甚!”

“天光不可久蔽!不然,萬姓何由仰照?長將以往,便會真以為,天上本來就冇有太陽!”

雖然隔著一段距離,何蒼天還是能夠感覺到,繁昌公主的氣息變得有點紊亂了。

何天一字一頓,“此賊不去,天光不明!”

繁昌公主終於開口了,“你倒是開門見山啊!”

“侍上以誠,公主麵前,臣何敢有所欺瞞?”

“你的‘上’,”繁昌公主冷冷說道,“難道不是皇後嗎?”

“是!但公主亦是臣之‘上’!說到底,臣之‘上’,社稷也!”

繁昌公主又不說話了。

半響,冷笑一聲,“就去了楊駿,又如何?我大兄……難道不還是在人掌握之中?隻不過,由後父換成了新婦而已!有區彆嗎?”

“回殿下——有!”

“哦?你倒說說,有啥區彆?”

“楊駿狹愎,專忌勝己,所謂‘大政決於霸府’,這個‘霸府’,不過就是楊駿本人以及他的寥寥幾個親信而已!”

“而皇後——請公主留意,皇後本人,是不可能親自理政的,楊駿去後,一定要舉國政以畀賢者,到時候,群賢畢至,濟濟一堂,大政之決,皆出公議!”

“這,就是區彆了!”

“知兄莫若妹,以今上之聖質,總是要人‘輔政’的,楊駿之‘輔政’,確為‘掌握’,皇後之‘輔政’,舉賢者而出公議,卻不可視為‘掌握’!”

“再者說了,夫婦一體!——退一萬步,即便詔旨不出胸臆,也無損天子之尊嚴!臣下仰見者,依然是天光明媚!”

“嘿!你這張嘴!……”

過了片刻,“你說什麼‘舉賢者而出公議’,就怕到時候,皇後‘舉國政以畀者’,還是個姓賈的!——與楊駿如出一轍而已!”

“回殿下——不可能!”

“楊駿殷鑒在前,皇後豈會重蹈覆轍?知嫂莫若姑,皇後雖是個急性子,但天資……聰睿!請殿下自問,皇後真的會曹隨楊駿之蕭規,坐等下一次革命嗎?”

“殿下所謂‘姓賈的’,或指散騎常侍臣賈謐?是,大事若成,賈謐自然水漲船高,但臣敢以性命擔保:賈謐絕不會主政!資望不足是一方麵,另一方麵,賈謐雖有才學,但不耐繁钜,‘備顧問’可以,裁處政事,既非其所長,亦非其所喜!”

繁昌公主再次沉默。

又過片刻,輕聲冷笑,“‘知兄莫若妹’、‘知嫂莫若姑’……‘知’這個、‘知’那個,我知道個屁啊!”

咦?您怎可如此說話?您可是金尊玉貴的天潢貴胄呀!

您姑嫂二位,脾性雖不對付,但,還是頗有異曲同工之妙處呢!

然是個很好的跡象——繁昌公主既出以村語,說明她的心防已經打開了。

繁昌公主又笑,不過,這一次,可以不算冷笑,“還‘革命’?你們的作為,也算‘革命’?真會替你的皇後臉上貼金呢!”

何天欠一欠身,不說話。

“你倒說一說,所謂‘賢者’,都是哪些人呀?”

“其一,自然是宗室之有聞望者。”

“誰呀?”

“武皇帝既有遺命,朝野似也有公論。”

繁昌公主不說話。

“怎麼?殿下是否不以汝南王為然?”

繁昌公主淡淡的,“汝南王尊長,我小輩,又是一介女流,能說什麼?”

“不然!殿下與國同戚,何分倫輩?至於女流——皇後也是女流!”

繁昌公主默然。

半響,“汝南王之外呢?”

何天:“自然就要從先帝的子息中去尋了——”

略一頓,“諸位皇弟中,位望最隆者,當推都督關中諸軍事的秦王柬、都督荊州諸軍事楚王瑋、都督揚、江二州諸軍事淮南王允。”

繁昌公主秀眉微蹙,“二兄生性恬淡,未必願意入朝參政——”

打住,表情複雜。

“二兄”即秦王柬。

秦王柬“生性恬淡”不假,但“未必願意入朝參政”的真正原因,是他的身份太特殊了——今上唯一的母弟。

當年若更換儲君,秦王柬就是不二的人選,他若參政,基本上就是齊王攸之故事重演了。

對此,當政者——楊也好、賈也罷,固然嚴陣以待,秦王柬本人,其實也憂讒畏譏,既不會自請入覲,真有人要他參政,十有**,他也一定會力辭的。

因此,雖然把秦王柬、楚王瑋、淮南王允同時擺了出來,但真正可能入朝參政的,其實隻有後兩位。

繁昌公主終於再次開口,“至於阿允,他若能參政,自然是好事……”

這句話,已經清楚表明她的意向——以司馬允為然,不以司馬瑋為然。

何天不由就暗暗稱奇了!

既不以司馬亮為然,又不以司馬瑋為然,隻看上了司馬允,這份見識——嘿!

“你方纔說‘其一’,還有‘其二’嗎?”

“有!這‘其二’,就是朝士之有聞望者了!”

“誰呀?”

“回殿下,不出衛伯玉、張茂先。”

繁昌公主美麗的丹鳳眼中亮晶晶的,半響,點點頭,“我明白了——你其實不是來見我的!”

何天一滯,正要開口,繁昌公主擺擺手,“不過,也在情理之中!”

向後偏過頭去,“握瑜,你出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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