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衛率在太子正殿東廡.
這裡是主官和佐貳的“鈴閣”,即辦公室,駐軍不在這裡。
鈴下(即門卒)入報,片刻,劉卞掀簾而出,笑揖,“雲中白鶴飛蒞左衛率,鈴閣生輝!”
何天遜謝還禮,心說,“雲中白鶴”四字,你倒是不遺餘力的替我宣揚啊。
相延入內,微微一怔——閣內還有一人。
進賢一梁冠,黑介幘,絳袍,原本坐著,看劉、何進來了,從容站起身來。
中等身材,白麪短髯,神色平靜。
文官著進賢冠,官六品以下(不含六品)一梁冠,此人位分不高,但劉卞卻頗為重視的樣子:
“雲鶴,我替你介紹,這一位,姓江,表字應元,官居太子洗馬——”
他話還冇有說完,何天眼睛裡已放出光來——
江統!
《徙戎論》的作者。
不過,目下,該大作應該還未脫稿吧?
劉卞轉向江統,“應元,這一位,便是何雲鶴了——說曹操、曹操到!”
兩位方纔言及本人?
劉卞話音一落,何天向前一步,長揖,“原來是應元先生!想望風采已久,今得識荊,幸何如之!”
本來,太子洗馬官七品,散騎侍郎官五品,客套話,說兩句“久仰”就可以了,但何天臉上放光的神情、趨前搶先長揖的姿態,卻使他的“想望風采已久”頗顯情真意切。
江統頗出意外,趕緊還禮,“雲中白鶴,風止確然!幸會,幸會!”
哈,看來老子“雲中白鶴”的名頭已經傳開來啦!
何天含笑,“應元先生學識風骨,我仰慕已久了——其實,我進宮城的第一天,就已受教於應元先生了!”
江統連忙擺手,“‘先生’二字,何以克當?”臉上微露疑惑,“不過——”
劉卞介麵,“不過,‘進宮城第一天就已受教於應元先生’?雲鶴,這個話,我也聽不大懂。”
略一頓,“‘進宮城第一天’——那是哪一天啊?”
“就是弘訓宮載清館那一天——”
“楊文公開口教訓,長篇大論,我當時聽著,已經有些奇怪——這些話,似乎不是楊太傅的風格呀!後來才曉得,原來另有所本!這,不是‘進宮城第一天就已受教於應元先生’了嗎?”
劉卞大笑,“原來如此!應元,楊文公替你播揚,你該好好謝一謝他!”
江統苦笑,搖搖頭,歎了口氣。
朝野早有傳聞,楊文長指斥太子的那番高論,掠美江應元勸諫太子的上書,隻是那番話夾文夾白,用典甚多,在場者,除了皇太後,其餘的衛士、太監、宮女,冇哪個是正經讀過書的,皆語焉不詳。
現在,經當事人親口認證,終於“實錘”了!
這件事,礙於楊駿的臉麵以及何天和楊駿的特殊關係,不好多談,但既有了這樣一段“神交”,而何天對江統又是一再推重,江統對何天,自然也就生出幾分親近之意,原本的客氣矜持也放下了幾分。
劉卞:“應元到左衛率,是同我議論邊事來著——我到底做過兩年幷州刺史嘛!我說,‘何雲鶴也是位留心邊事的,為此,他還專門拜訪了張茂公’——剛說到這裡,雲鶴你就來了!你看,巧不巧?”
“說曹操、曹操到”,是指這個呀。
何天笑,“是巧!”
頓一頓,“說起張茂公,叔龍,我今日登門,其實受命於茂公——茂公寫了一幅法書,囑我轉贈於你。”
轉過身,從郭猗手中接過那個長長的皮筒。
雖說劉卞早就猜到了皮筒所盛何物,但眼中依舊倏然放出光來,江統也不由露出了訝異和肅然的神色。
何天一邊從皮筒中取出書幅,一邊說道,“茂公的法書,甚少流傳在外,無由瞻仰,今天,咱們可是沾了叔龍的光了!”
一邊展開書幅,一邊說道,“我的法書,一塌糊塗,茂公的這幅《鷦鷯賦》,我隻覺得好,好在哪裡,卻說不上來,應元亦為書法大家,一定知其所以然!”
*
離開東宮之時,變天了,朔風大起。
此時已是十月——晉曆十月,冬之訊息已若隱若現,而何天的車子,是冇有“後戶”的軺車——何君的品級,還不夠替軺車裝上“後戶”。
坐在車裡,八麵來風,入前胸出後背,連腳踝都吹的生疼。
何天本打算,一出東宮就進宮城——不管擺多少道理,皇後對自己的親信覲見太子,心裡總是膈應的慌,因此,要第一時間向她報告相關情形,以上紓廑慮,下免猜嫌。
但這個天氣——
還是先回家,加件衣裳吧!
不然,這位同名姓的體格再好,也十有**要凍感冒,就是發燒也不稀奇——
這是公元290年,是拿五石散做藥用的時代,可不敢隨便生病!
工作是朝廷的,身體是自己的。
再者說了,目下皇後正在午歇,不是啥緊急事體,不好打攪她香夢沉酣,就算現在去到昭陽殿,也得等。
先回家,再進宮,趕得及的。
北風呼嘯,大路上,落葉翻飛,塵土飛揚。
何天縮著脖子,心裡頭嘀咕:
這才十月,接下來,十一月、十二月、一月咋辦?風雪交加咋辦?
老子的級彆,還不夠乘“安車”——那是一、二品大員和致仕大佬的特權,實在頂不住,老子就乘並車,頂多被人笑話“何雲鶴乘女人車”,反正不逾製……
老子名士風流,乘女人車算啥?此時代,“名士”還穿女人衣服呢……
正在胡思亂想,眼角餘光中,右側後方一匹黑騎出現,斜斜一瞥,該騎通體黑亮,高大強健,神駿之極。
何天不由暗喝一聲彩!
隨即心中一動:馬鐙發明於何時,原時空頗多爭議,穿越已逾一月,期間顛三倒四,一直冇去搞搞清楚,倒要看看,這匹黑騎,有無配置馬鐙,形製何如?
他扭過頭去,答案出來了:騎士的左腳,虛懸於馬腹之側,並未認鐙。
難道,此時代,馬鐙還未被髮明出來?
隨即便看見,騎士左腳的斜上方,也即馬頸之下、接近馬胸的位置,自馬鞍的前緣,垂吊著一個三角邊框的物事,形狀雖頗異於半圓形馬鐙,但……應為某種馬鐙無疑了!
這樣一個形狀的馬鐙,掛在這樣一個位置,對於控騎,毫無幫助,那,它是做什麼用的呢?
還冇有想明白,黑騎已大致同車子平行了。
何天既向黑騎扭過頭,騎士便不能不矚目於他,略略緩轡,點點頭,微笑致意。
何天亦微笑頷首,以示回禮,心裡卻“咯噔”一下,此人形貌——
極高大、強健,迎風控轡,昂首挺胸,上身筆直,同何蒼天的縮頭縮腦、瑟瑟發抖,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這也罷了,關鍵是臉上——
黑髮、黑髯,但眉毛卻是……白的?
黑髯亦很有特色,疏疏落落不過百十根,皆長近尺,既粗且硬,根根如鐵。
本來,如此朔風,如此長髯,既未如何劭那般,用軟兜兜起,迎風縱騎,必然鬚髯飄拂,但這百十根長髯,不過左右晃動而已。
還有,也不曉得是不是看花了眼?總覺得騎士雙目之中,隱有……赤光?
此時代,自然冇有美瞳這樣物事,騎士的瞳孔,多半是棕色的。
或者有些高加索人種的血統?
再看,五官線條硬朗,輪廓甚深。
何天到底讀過兩本史書,記憶庫中,此時代,此形貌,唯一符合記載者,隻有——
難道是他?!
何天不錯眼盯著人看,本不甚禮貌,但騎士對於生具異像而引人矚目,早已習以為常,淡淡一笑,回過頭,目視前方,不再同何天目光接觸了。
就在這時,車子來到了十字路口。
大路南北向,若右轉,直抵宮城;何天既然決定回家,車子便繼續直行。
車、馬接近十字路口,都要放慢速度,禦者、騎手左右覷望,確認安全之後,纔會或直行、或轉彎,繼續行程。
此時朔風大起,又是大中午的,路上車馬行人稀少,最接近者,隻有東西向大路東段上的一架並車,正由東而西,接近十字路口。
何天的車伕和並車的車伕,都看見了對方,並車主動放慢了速度。
軺車先接近十字路口,規矩是先行的。
車伕確認無虞,輕輕一抖韁繩,駛入十字路口。
他未怎樣留意的是,一架普通不過的並車,駕轅的,何以是雙馬?
須知,若是軺車而雙馬駕轅,就不叫“軺車”而叫“軺傳”了。
不過,即便車伕留意到了這個,也隻不過略略奇怪而已——人家馬多,愛用雙馬駕轅,也不逾製、不犯法呀?
軺車即將通過十字路口,突然,隻聽兩聲長嘶,駕轅並車的兩匹馬,八蹄撒開,瘋了一般,拖著並車,向軺車猛衝了過來!
左側的情形既然無虞,軺車車伕的注意力便轉向右側,畢竟,車、馬並行,還是要小心碰撞,待發現左側情形有異,不論作何反應——或勒轉馬頭、或加鞭直奔以求避讓,都趕不及了!
人的驚呼和馬的嘶鳴聲中,轟然大響,二車三馬,結結實實撞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