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極大,然而入夜此時我冇有去燕雲館。馮曼曼迴歸私府,馮正中被貶撫州,陳盞花被刺身故,王星兒因病離世,陸德妃有口無心,李玉涴粉飾恩愛,淩水清相敬如“冰”,鐘凝煙貌合神離,獨自坐在清暉殿的書案前,我隻覺得無儘的涼意從足心蔓延上來,我打了一個激靈,突然想到,待我身死之日,會有幾顆眼淚是真心的呢?想到這裡,我再也坐不住了,急急喚過寧安:“快走,上燕雲館!”
冥冥中彷彿有個聲音催著我回去,我有一種預感,今晚的燕雲館裡,必定多事。
我冒著雨,點著柱形宮燈,踩著一院狼藉落花回到館中。推開湘竹門扇,見定雲容光如舊,毫無一點疲態,臉上含了三分笑意,眼波盈盈如水,拉了我的手道:“怎麼今日回來這麼遲?且喝一杯暖酒吧。”
她紫衫飄逸,身形靈動如蝶,玉手執銀壺,斟了一杯酒。少頃盞中騰起熱氣來,定雲笑道:“皇上,小道入唐宮多時,多蒙皇上照拂。這酒,當敬皇上。”
我有些驚疑,接酒不飲,疑惑道:“阿雲,今天怎麼這般生分了?從慧呢?”
定雲神色不變,柔聲道:“他已睡熟了。我讓人把他抱走了。今晚咱倆呆著說說話,明兒再看他吧。”
我見了她的樣兒,有些放心,臉上也帶了些笑:“這下兒好了,你這賊道人替我生了從慧兒,我便把你網住了,你可算跑不了了!”
定雲想來是真有道術,此時產後未足百日,卻不知用什麼法子保養,一切已然恢複如常。她依舊纖弱高挑,身姿如三春嫩柳起眠不定,那樣清麗雋雅的風姿總能勾起我的文思,當下我喝乾了酒,她緩緩取過去,就桌案上擱了,柔聲細語道:“今晚雖是雨夜,小道卻有好興致,待我為吾皇作歌獻舞一闕吧。”
我不覺擔心她的身體,“雲兒,剛生產了,便這般言笑如常。何必這麼著急?待休養一段再歌舞不遲。”
定雲粉臉微紅,帶著醉意喚我道:“伯玉,今日你我在一處,不該勉力尋樂嗎?任是再好的年華,今日與明日不同。明日去了,自然還有明日,今日去了,再也冇有今日的。來,再飲一杯吧!”
見她這樣,我頗起雅興,吹起她替我製的金笛,聽她唱道:
手卷真珠上玉鉤,依前春恨鎖重樓。風裡落花誰是主,思悠悠!
青鳥不傳雲外信,丁香空結雨中愁,回首淥波三楚暮,接天流。
她一曲舞畢,正如沐雨丁香,朦朦朧朧看不真切。我猛地一眨醉眼,醒了神誌,上前執了她的手:“我雖冇給你名份,可什麼都給你最好的,便是真的立個貴妃,也不過如此了。定雲,你卻怎麼總是不肯真的快活一點兒呢?”
定雲深情顧我一瞬,額上紫晶光華曳動,更顯她貌如含露丁香,不帶塵俗之氣:“伯玉,便身在金玉堆裡,你可快活麼?這些日子,多承你看顧小道,皇宮、彆館,處處為我設想周全。我也知你一心翼護於我,隻是定雲,並不愛一生駐於你的翼下呀。”
“傻道人。”我點了她鼻尖一下:“你已在唐國之君的臂彎之中,我此生定然護卿無憂。”
定雲笑露皓齒,幽幽歎道:“好……無憂……此生定雲是不能夠了,且飲此杯,樂而忘憂吧!”
我喝著喝著忘了情,什麼王範、留從效之事,再到後宮的紛擾,我都迷糊忘卻,吹笛作舞,狂飲一醉,擁著她和衣枕藉而眠。
當天深夜,劈靂破空,我醒來發現自己好好躺在榻上,一床金龍繞紫雲的綢麵被蓋在我龍袍罩體的身子上。原來果是和衣而眠,我再往身旁一摸,卻不見那道人蹤影。牆上仍是她仿的《廬山圖》並我昔日抱她在手,她親筆題的詩句。
我披頭散髮,腳上連龍靴都踢去不穿,跑到她的案頭,果見一張箋子:
神孫聖子,神人持去,雲散水涸,自當歸去,勿念。
我顫抖著拿過了那張薄薄的字箋,三兩把扯得粉碎,“你怎麼這麼狠呢!頭也不回地離開我,還抱走我的兒子!你……”
我一時如發狂一般,扯過牆上懸著的拂雲劍,雷聲裡,我拔劍向天,哭吼著:“賊道人,哪怕天塌地陷、祖陵被掘、唐國覆滅,我追到天邊上也要追你回來!”
吼完了,偌大的館中冇有人應我,隻有外麵潑天的大雨未停,天地一片晦暗,我心中頹然,寶劍重重落了地,靜靜地躺在我的腳前——我光著腳,披著頭髮,身上穿著唐國最美的一件隨常袍——紫雲繞龍,仍是她作的紋樣兒。除此之外,我竟一無所有。淚水就要落下,視線將要模糊,我咬了牙,唇破血出,“定雲!我要你後悔!要你後悔!”
之後的很多天我魂不守舍,就如行屍般端坐於朝上,傷心之餘,我又下令封了燕雲館;氣急敗壞之下,我手寫了那闕送給定雲的詞,卻塞給了歌板色王感化姑娘,讓她唱來替我解憂。
李寧安看不過去,大著膽子勸我道:“皇上,依小的所見,慕容大夫一定知道內情,您不如先去問他。”
我把正在宮中未出的慕容暉之找過來,他卻說定雲的事他多少知道一點兒,還說她和孩子,是不得不走。說穿了,定雲和從慧,是被迫逃離了唐宮。
我聽了慕容的話,心裡反倒好過許多。慕容暉之遞上了定雲的陳情書,顯然是這道人事先交給他的。真是的,你要是那晚一五一十地對我說了,難道這世上還有什麼事是我李璟不能為你擔當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