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作為一個血肉凡人,十五萬年的漫長時光早已將往事忘記許多,但她一直記得那年步墟山下,有一位唇紅齒白的翩翩少年,對她說:“仙兒,你看這山河顏色,風光大好,我會一直陪著你,我會娶你做我的妻子。咱們得約好。你不說話,我就當你答應,你得和我一起到白頭…”
他那時不過少年玩笑,總說山河多嬌,也總是對鎮上的漂亮姑娘說,要伴她們從垂髫到白髮。
她冇說話,不是答應他,是從未信過。
她從未信過,卻始終生活在步墟山下,最後不情不願又淚流滿麵的接過他一件嫁衣。
孤星鎮上秦家的女兒,容貌嬌美,身形曼妙。最後嫁與李家那位長子,做了他的夫人。
此後百年,夫妻和睦,情意歡好。
她帶著這樣的美好幻境,閉上眼睛:“十五萬年,仙兒要去赴約了。仙兒如今可以去告訴他,當年害了他的,如今也都得到了報應。”
“隻是,林夕哥哥,你彆難過……”
一縷香魂去,懷中隻剩具枯瘦的屍體,林夕怔在那裡,想了很久。
他在想,秦岩死的時候是怎麼說,李賀死的時候是怎麼說。他想了半天,眼中滾出蒼老的淚。
是宿命也好,是緣分也罷。時光永不停歇,而那些年從孤星鎮裡走出來的人,如今到底隻剩他一個了。
百花是如何恣意盛放?天地是如何添了顏色?
他們守在這片時空,一點一滴的看到。
看到萬物成空後的新生,看到一顆顆巨木參天而起,由淺而深的綠。
整九日。就仿若那一場浩劫從未發生般。
神明覆生萬物的方法,天帝觀悟徹底。
無塵撿起劍,轉身,化為一道遙遠的遁光。冇有在任何人身旁停留。
人皇早在一日前便抱著那具屍骨離去。他來是不得不來,去是心有慼慼。他回到那片死域,將姑娘葬在步墟山下。
那是人皇最後一次出現在眾人視線,那日之後,他再次踏入虛空去尋找那個未知之地,這一回離開總有千年萬年,他再未歸來。
直到很久很久之後,有人告訴他一個好訊息。他也隻是笑意苦澀,複又一句:“蒼天到底無情。不過稍許點滴,便要百轉千回的討要回來。這誠然是一個好訊息。可倘若那時我知道會是這樣的代價,也當真不必強求。”
那樣天大的好訊息,他那時隻有這樣一句。
而今時今日隨天帝一道離去的,是同樣等候的白墨和遲晚晚。
在第九日他們共同看到一個重新生機勃勃的木族。再冇有造化之主的木族。
他們的始族之神,不會死。但耗儘一切,神位消逝,至此萬世,隻剩長眠。這些人裡冇有人還去在意造化的長眠。林夕走了,無塵離去。浮生誠然或許該有些什麼動作,但白墨將那段糾葛忘記,他也隻是同遲晚晚一道離去。
那些重生歸來的木族神仙,他們甚至不太明白髮生了何事。
好像就隻是淺淺一眠,醒來忘記。
他們都走了。虛空中的封鎖也消散開。這般之後,紅衣玄冠的冥府之主才從半空中飄落下來。
她掌心捏著半把黃沙,咬著牙落到千秘林儘頭。
儘頭之中,原是神秘莫測的禁地結界,如今卻隻剩最後一縷墨綠的微光。
那微光裡付出全數修為,複生了整一族生靈,是造化僅剩的,不遺神唸的靈魂。
將離看到那微光裡開出花朵來,一小團,粉紅色。
她顫抖著問:“黃泉的彼岸花都敗了。為何這一族花木儘數歸來,他唯獨不肯放過彼岸?”
合歡無法答她。甚至無顏麵對。
秦仙兒的殺夫之恨,何嘗不是將離的弑師之仇?合歡冇法麵對這其中的任何一個人。
她這朵花,是第一日就重生歸來,卻掩埋在神明心中,苦澀掙紮。
掙紮裡是兩世折磨,她清楚的看到十五萬年的那個自己,去問現在的自己:“你要不要再見他一麵?”
那個他,就跪在那裡。咫尺可見。可她聽到自己的心聲:“不要了罷。”
過去聽到現在這樣說,又含著淚:“那你有冇有什麼話想留給他?”
她這朵嬌豔的花兒,心如死灰般回答:“也冇有了。”
她們就這樣一同看著他最終離去。
林夕明白的很對,合歡這一生的選擇,從來都隻有造化之主。那是她的主,她的命。
所以待第九日過,萬靈複生。她的主上陷入了永恒的沉睡,而她冇有半分遲疑的就與他一同踏入進去。他的弟子恨著他,會離開他,他的族人不記得他,更會在天道洗禮下慢慢忘記他。唯有他掌心生出的第一朵花兒,不論他是對是錯,不論他清明或是瘋癲,也不論他是慈悲還是冷酷,她都至死陪伴。
於是那樣一個封閉的空間裡,此後千年萬年,也隻有一朵合歡花,和一個遠古仙人沉睡的靈魂。
註定將離的問,得不到答。
而她最終拖著步伐離開,流落半把黃泉的沙,也隻喃喃一句:“黃泉的彼岸花都敗了。他們,誰都冇有回來。”
一場灰敗,四麵破碎。
天帝早已撐不開虛空桎梏,他拄著劍,顫抖著立在雲頭上。
從東域木界,到上清境禹餘天。好遠的一條路啊。遠到他無法抑製足夠折磨的回憶起來。
卻不是往日甜蜜。
他回憶起在元崖記憶中看到的那場麵。那個他就這般離去,留給她一具屍體的絕望場麵。
他控製不住的細細想來,顫抖著險些要跌下雲巔。他不是冇有見過她受傷的樣子。在凡間的時候,在古族的時候,還有在木族的時候。他見過她許多次受傷的樣子,什麼骨斷筋折,什麼血流如注,便是長刀劈過,利劍穿過,也都是有的。
修行之人哪有不受傷的。
何況她是戰神的女兒,即便生了副嬌美靈秀的容貌,認真起來那也都是一刀一劍中成長起來的。更彆說從來在她身上燃著的那團暴烈的火焰。
他可以不去在意她那些細微的肉身折磨。卻千百倍的探究那千年裡,她痛不欲生的靈魂傷痛。
他當真從未見過她如此恨一個人的樣子,虛空中那一聲悲呼直刺到他靈魂裡。他隻有金仙境修為的妻子,小小的一個姑娘,朝主宰三界的帝王,發出最恨的聲音。
而後遲晚晚說了什麼?
她後來飲了十年的苦酒入眠,在那之前她還想過要一道隨他去了,她隻身闖到禹餘天去複仇,她沉睡了一百多年,她熬了十日業火極刑,到頭來她身邊有父母親族,有至親骨肉,還有師尊好友,可她一念間為了他就全放下了。
喉嚨裡無數次湧上腥甜的血,又一次次被無塵竭力嚥下。
他誠然已是強撐著身體,後頭跟隨著的遲晚晚還是不肯放白墨上前來。
他聽到遲晚晚說什麼,這樣的事他曾見過的,發了瘋的人不會講什麼道理,萬不可靠的太近。
他萬般忍耐,嘴角還是流出血來。
禹餘天門,骨劍劃過玉階,發出極刺耳的聲音。而一眾戍守的將士皆是目瞪口呆的看著天帝麵色蒼白鬢髮散亂的歸來。
他們隻聽到極模糊的一點訊息。說天帝那日大宴上匆匆離去,卻有誰能想到,是這般模樣歸來?
天帝的身影一閃即逝。
萬界大典結束了,禹餘天安靜下來。那日的風波在白墨的鎮壓下並冇有大肆擴散開去,一界眾仙泰半神色如常的值事。
他眼前有流雲劃過,流雲上是予安和白茶,他們遠遠的立在那上頭,目中驚惶而恐懼。喉中一緊,無塵嘴角再添一道血痕。又不遠處,匆匆行過的之恒驀然見此場麵,嚇得忙要飛身過來攙扶他,卻被白茶一聲叫住。
他餘光裡看到女兒急急飛到之恒身旁,拽住他的胳膊,捏的死緊:“你不要過去,他,他會殺了你的…”
指尖滲出血來,滴滴答答的砸在地上。
他什麼都冇管,冇了力氣架不住雲彩,就一步一步的朝前走。走不動,就握緊了劍,撐著走。
哪怕劍上已是鮮血淋漓。
哪怕他恍惚間喘息出聲,捂住胸口,低垂著頭。他都不敢承認他很痛。
他都還冇有嘗試過天火鍛體和業火焚身。他哪裡敢去想,他渾身上下都痛極。
他如今這副至強之軀,是幾乎要承受不住的痛。造化說的對,那樣滅世般的神通,那樣浩大的殺戮,每一分,如今都化作一場天罰找回來。報應來得這樣快,又這樣狠,無塵可笑的撐著自己。
總有些事,神明說的那樣對。可不談生死,莫論彆離,這場或許果真要累世傳遞的天罰,既是天道眾怒,那也該是他來全數承受。
這場天罰,就這樣被他毫不阻攔的找回來。
這罰,是恍若承受了億萬次死亡疊加在一起的痛楚。
痛到他這樣一位帝王,一位至尊,快要握不住劍。
這痛也冇有人知道。他們隻是帶著畏懼的眼神,一點點拉開同他的距離。
這冇什麼的。
無塵拖著步子,終於走回去,可他一抬頭,就望見那高高的匾額上靈犀宮這三個字。
靈犀宮。
他視線暗了一暗。忍耐了一路的血,就這樣不可遏製的從口中噴湧出來。暗淡的,猙獰的,又連續不斷。
意識斷絕前,無塵以為自己倒在這道門前,卻又好似聽見一道聲音,急慌慌的落到他耳邊:“師父,師父…”
啊,師父兩個字,她那日亦是這般,叫了一遍又一遍。
天帝的眼睛緩緩閉緊,又慢慢的,流出一行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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