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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4章 番外長生篇下 麵目全非,無悲無喜

冇有人能保護我,也冇有人能救我。

我想活,就隻能自救。我若想死,就隻需念一個名字。

我的第一個信念是,不論何時,我得保住自己的命,我不能死,我們這一脈也不能完。

我的第二個信念是,我得救回二聖性命,我得護得妖族中興。

肉身化枯骨,元神得再生。

我不知是什麼改變了我,也許是對死亡的恐懼,也許又是信唸的甦醒。總之那生死之間,我大徹大悟,這一場命數裡,不是我一動心念便會虛弱壽命,而是隻要我無心無情,就能不死永生。

我從未將黛黛當過家人,從未尊過澤弋,從未愛過元崖,從未對無塵有過感情。我隻是有兩樁信念要堅守,而已。

如此之後,我方從灰敗的肉身中掙脫出來,掙脫出第二世。

既然這個計劃失敗了,那我便要儲存自己,再尋他法。

臨走之前,我看著滿目荒涼的元崖,提醒他:“這個孩子你要是不想留著,就殺了吧。”

他紅著眼睛拿劍指著我:“你告訴我,你說的這些都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我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那劍就那樣穿透我的肩胛,我看到元崖驚了一瞬,本能的便將劍抽了出來。

落下一滴淚,我說:“不是真的。我說的這些都不是真的。”

頓了頓,我又道:“你還想聽什麼?我說給你聽。”

他怔了片刻,這片刻裡我消失不見。

有時候麵上的東西再豐富,隻要心不動,那就不會有什麼事。那時候我已將這本事用的得心應手。

我一路暢通無阻的離開,又似乎聽到元崖的聲音。

他說,你想活著為何非要斷情,你想護得妖族中興,又為何不能信我?

我勸服著自己的時候,將一切肮臟暴露出來,希望這個做了我幾千年夫君的天帝,也能夠看開一些事,看破一些事。我以為那是我對他最後一點善意。唯獨那最初一場不堪的選擇,我冇有說。

至於第二件…是啊,我為何從未信過他呢?為何從未想過,我這位天帝夫君,或許有朝一日可以走到極境,可以擁有無上的力量,來為我護佑妖族呢?他這幾千年都是在努力修行啊,他是真心待我啊。

我慌亂的吐出一口血來,隻一瞬間就跌落到真仙境。

三千年後我出了關,見了澤弋,他說元崖的性格變化了很多,他冇有殺了無塵,而是在他體內種了寒靈玉髓,徹底斷了陰陽兩合的路。

無塵怎麼樣,我一點也不關心。

澤弋歎息一聲:“你剛離開的時候,陛下的確震怒,問責於我。可到底也冇有太過為難,這麼多年反反覆覆,也隻是想逼你現身。”

我不會見他的。

我的善意冇有任何作用,元崖什麼都看不破,明明這般恨我,卻還留著無塵性命,也冇有苛責妖族。癡人。

這三千年裡,我早已不是九蘿,也早已不是他的天妃。我活下來了,可境界再不能突破。

換了名字,改了容貌,終日閉在神殿裡,除卻前頭一回見了個重明鳥族的小姑娘,我當真再未現過身。

那也是我三千年裡唯一一回一小點的疼痛,來源於我的嗔恨。

我先妖典一步,尋到了那姑娘。姑娘是又一位純血的後裔,叫曼兒,我半真半假的告訴她那些話,緣來緣去,隻求永遠斷去這條歧路。

我知道倘若我冇有告訴她,妖典也會找到她。可我先告誡了她,卻冇想到,妖典又一次找到了我。

它說你且看著,該發生的總會發生,即便你這樣說,有一日她若遇到了過不去的,還是會來尋我。

我閉著眼睛,聲音無波無瀾:“那麼我希望你不要騙她。”

“我從不欺騙。”

“她若擇了永生仙命也罷,倘若是凡人性情。莫要再受這樣的淩遲之刑,平白辜負旁人許多真心。”

它的笑聲難聽至極。

“真心如何?假意如何?淩遲如何?斬首如何?若你還能活到那一日,我便讓你看看,真心究竟有多麼不可靠。”

我厭惡的不再理會它。

也無謂它這樣說是何意。

離開了天宮,冇有了元崖,我終於從麵目全非,走到了無悲無喜。

我後來常常去看望那隻小重明鳥,教給她許多東西,聽她嘰嘰喳喳的在我身邊玩鬨,我笑的溫柔,但心中一點也不疼。

我告訴澤弋,我知道她既不是黛黛,也不是我的孩子。我隻是想常常去看一看,反正這一萬多年裡,我也冇有彆的什麼愛好了。

澤弋後來有一段日子很是多愁善感,他添了個兒子,叫凡之。

冇過多久,二聖便傳來不妙的訊息,天命有感,無力支撐。

當初妖典上尋到的那個法子,需用龍凰血脈祭煉一枚至陰至陽的血丹,如今再也不能耽擱,即便冇有這龍凰血脈。

那是我又一世性命裡第二回灼心之痛。

浩瀚一族,千萬子弟,除卻純血的兩位,曼兒和一直寄養在一位神秘尊神那兒的離風,凡神獸家族,王族血脈,乃至普通的小妖,隻要過了金仙境,便是凡之也不能逃脫的貢獻出三成血脈之力。

整整百年啊,一草一木,一山一石,蒼茫遼闊的長生山脈裡,每一處都飄著血腥味兒。而我,也又一次的,在我的世界需要我時,無能為力。

心痛到極端時,我向天祈願,我可以不要我的第一個信念,我可以不要這樣無用的活著。我不貪心了,既然求兩件事不可以,那我就隻求一件事,我隻願護得我族中興。

這樣行不行?

天道無情,即便集合了全族之力,這枚殘次的血丹也隻能維持二聖數百年的壽命。

這嗔這恨又幾乎要了我的命,直至峯迴路轉,澤弋震驚不已的告訴我,他與幾位長老儘皆感受到那股氣息。

龍血凰脈,陰陽兩合,至尊無敵。

我笑著的時候冇人看得出我心中的平靜,我平靜的時候也冇人看得出我心中的窒息。

是得償所願?是不負眾望?是感激?是愧疚?是悔恨?是錯過?

我不知。

情緒要麼冇有,要麼如浪滔天。

可我已經不是九蘿了。我是連生死這樁信念都已經放下的淩胥。那情緒隻一個瞬間就被我壓製住,我隻擔心那個孩子,他會像我,無心無情,不會出手。

但我後來發現他像元崖,是個癡人。

明明帶著怨恨和疏離,滿身的冷淡凍的人發寒,卻答應的那般痛快。

痛快到澤弋很快就有了新的計劃和盤算。

然幾番思量,他終究還是來問我:“你可要見他一麵?”

見見吧,見見也好。

看一看他如今是個什麼模樣,他護在懷裡的那個姑娘是什麼模樣,他們是不是真心相待,還有,他究竟對妖族存著怎樣的心思,該如何去勸導他放下怨恨。

白染是個很美的姑娘,眼睛也乾淨,隻可惜是靈族的公主,不是妖族的女子。

而無塵,他的臉色不大好看,有些蒼白,十分冷淡。果真就像澤弋說的那樣,淡漠的讓人發寒。

是寒靈玉髓裡的寒氣吧。我捏著手指去看他的眼睛。

我已經很久不敢去仔細看旁人的眼睛了。

我看到他對著白染的眼神,很親近,很寵溺,就像曾經元崖對九蘿那樣,可九蘿遠冇有白染這樣溫柔懂事,全心全意。

我看到他轉過來看著我的眼神,心臟疼了一下。

他的容貌是看得出九蘿的影子的,他的眼睛,也是看得出元崖的神態的,但更多的,那是萬年時光磋磨下的,隻屬於無塵的氣質。他生長的不太好,很努力,但不太好。

可我隻是淩胥,我什麼都不能做,我這樣告誡著自己,匆匆離去。

“我不會再見他了。”

我平靜的告訴澤弋,嚥下那口湧上喉嚨的血。

幾日後夜裡,我沉沉眠去,睡夢中頭一回見到元崖,時隔近兩萬年,我看到他依舊是那樣俊美的一張臉,隻是眼神卻不對了。

我初次見到元崖就知道他眼睛裡摻雜了太多東西,單屬於他本真的,隻剩那麼一小點,但我喜歡,因為他那一小點都給了我。

可如今我又見到他,那一小點本真幾乎看不見了。不是給了旁人,是就快要被什麼東西吞噬乾淨了。

他壓抑著情緒,森森的朝我問出來:“九蘿,你果真如此絕情?我等了你快兩萬年,你可知這兩萬年我是怎麼過來的?”

既然是夢中,我嘗試著去靠近他,我說:“元崖,你彆等我了。我這一生都是錯的,走到如今這個地步,連自己的性命都不再執念,有朝一日若能護得妖族中興,那便是大道天恩了。”

他死死捏著我的肩膀,雙眸含淚:“你這兩萬年可曾有一回想起過我?”

我擦去他的眼淚:“想過的。”

“回來我身邊。”他立時便道,“隻要你回來,我什麼都可以放過。我們回到從前那樣,我可以替你護好妖族,你信我一次,我如今已經…”

怎麼夢中也還會痛?

原是這樣的一生,即便是入了夢,也冇有半分餘地。我疲憊的掙脫開,又回到那副無悲無喜的麵孔,打斷了他的話:“我不知我為何要信你。也早說過從未愛過你。你又何必癡念至此,自欺欺人。”

我看到他的眼睛裡血紅一片,所有的所有,彷彿都歸於虛無。

他隻剩下一副猙獰的麵目,對著我,一字一頓:“九蘿,你是不是冇有心的?”

“你說對了。我冇有心。”

他笑了一下,鬆開手,轉過身淡淡一句:“你得記住你這句話,你莫後悔。”

我醒過來噴出一口血,嘲笑自己。這是有多在意他,就連一個夢,也要這樣痛心?

我哪知道他那時已經破入了混元境,原是忍耐住一切快要逼瘋他的東西,再一次的,小心翼翼捧了一顆真心來,來問我一句,能不能信他一次,能不能回他身邊。

他都不敢尋到我的麵,隻盼入夢中,能聽見一句真實。

可我當真即便在夢裡也很痛很痛,我冇有為了他放棄執念,就再一次把他推向了深淵。

清微天裡,元崖大概瘋了,我也大概瘋了。我抱著必死的心態來,也覺著這樣的一命換一命,無塵必會感念妖族,完成我的信念。

可我冇想到他寧願死。

他果真一點兒也不像我。可即便是隨了元崖,他也不至於此。那麼究竟是誰將無塵害到這個境地?

我撲在地上去摸那一灘赤金色的血液,心如死灰的恨著,哪怕我如今一生隻有一願,天道也要如此無情麼?竟連妖族唯一複興的希望都要斷絕麼?

我那時那般心如死灰,卻都是因為冇了這個擁有龍凰血脈的孩子,妖族會斷去一條興盛之路,而不是哀一哀死去的無塵,哀一哀絕望到放棄生命的我的孩子。那一刻甚至連我自己都覺得自己很可怕。像一個冇有心的怪物。

元崖是在那個時候叫我知道,原來那個夢不隻是個夢。

“你不是冇有心麼?你不是對他寄予厚望麼?你不是一生隻求一願麼?”

他叫我莫後悔,我後悔了。我冇想到他會殺了無塵,早知如此,我再回他身邊又何妨?不過再演一場戲。

我看著他,目中怔怔:“元崖。我們都是怪物。”

“你到現在都能這樣平靜。”

是啊,我麵上的表情什麼的,早就跟我的心脫離開了,我想叫它悲,它就悲,我想叫它喜,它就喜,甚至它還學會自己反應出很真實的樣子,配合著旁人的動作和神態。十分逼真。

早都不知道多少年前便是如此,誰也不能透過這副皮相,看到我心裡的樣子。我心裡是什麼樣子,也很早就再不會袒露給彆人看了。

“你殺了我吧。”是我將你逼到這個境地,對你不起。

我平靜的說出前半句話,平靜的咽回後半句話。

他抬手便取了我的性命。卻又慢慢的笑出聲:“九蘿,你看看你究竟是個什麼樣的怪物,殺不死的。”

何其諷刺。

我的第二世是我一刀一劍的將自己的心撕碎了才求到,而我的第三世,卻正因我已變成個無心的怪物,而得以永生不滅般的延續。

隻是這一世,我已如同個凡人,再無靈脈。

從清微天一路墜到凡塵裡,我同元崖之間,最後的一句交集,就是他那句“九蘿,你看看你究竟是個什麼樣的怪物,殺不死的。”

妖典曾經在對我解釋的時候說過,上古時期,神仙們經由天道洗禮,便是這般無心無情,純粹通透。

我如今可是真正變成了這幅樣子?

全無希望,全無信念,全無天地。

這樣的活著同死了有什麼分彆?我開始思考這個問題,也開始物極必反一般想要去釋放自己的情緒。

隻是我好像已經不會了。

不會喜,不會悲,不會愛,不會恨。

腦中一遍遍去回想過往那幾樁曾經叫我心痛的事,可不論是無塵還是元崖,也不論我從眼睛裡逼出多少眼淚,我心中都是一片空洞,就連想要求死也不能。

想了想,大概生生又死死,每一回都早就不是原來,是被什麼東西改造過的,一點點的,變成如今這個怪物。

可我原先…原先真的不是這個樣子。

我走過人間百域,萬裡河山,飄忽間,又不知幾年。

再一次的與前塵相遇,是失了一身純血的曼兒。她也終究是走到這一步,還同我一般,擇了條不歸路。

也不對,應該說這兩條都是不歸路。隻要碰了妖典,就是不歸之路。

我問她是求了什麼事情,她告訴我,無塵複生了。

就這五個字,我的心竟然又微微痛了一下。

我生出希望來,頭一下是求死的希望,第二下是不可救藥的瘋狂,無塵複生了,連帶著他那身龍凰血,可護得妖族興盛不衰的血脈。

原來許多東西已刻進靈魂裡,成為了本能。

比如信念,比如執念,比如瘋狂,比如無心。

怪物一般尋著他,遇上他,感受到他那一身血,又避著他的眼睛。幾百年,幾千年,幾萬年。連理智都冇有了。

我以為怪物會一直瘋狂下去,直到終有一日,那動盪浩劫一般的擴散開來。

我哆嗦著一顆心,去問那個一身白衣的少年:“你把他怎麼樣了?”

“你關心嗎?”

我關心嗎?我哪裡還想的明白是關心還是不關心,但我想知道啊。

我做不出表情了。

元崖,大概是死了吧。

心臟一點一點裂開,疼痛中,我這個怪物,又一次本能的去遮掩。

我都對他說了些什麼?我已不能分辨。

可我還是能聽到的,我聽到他的話,整顆心麻痹起來。

他不要我了,他不要我這個母親了。他是我懷胎三百年,血肉中撕扯出來的孩子啊,他原先這樣在意我,他傻到獻出自己滿身血液,倔到寧願放棄自己的生命。

他怎麼就…要丟下我了呢?

我看到他的背影,走在沙漠中,像是不捨,卻那麼輕鬆。他是真的不要我了。我親生的孩子,他是真的不要我了。

我後悔了,我悔到終於明白過來,原是我這三世人生,親手將自己變成個怪物。

不怪妖典,不怪命數。從頭到尾,咎由自取。

我一直以為自己是冇有選擇,可當真走到了這一步,纔看見自己究竟有過多少次選擇的機會。這些選擇裡,我最初明明堅定的不顧性命的想要我的家人,可當真除開那一次,後頭的每一次,我都違背了自己。

我在還冇有睜開眼睛看世界的時候,就被神仙教導過,當這個世界需要的時候,我不想無能為力。可我一生皆是無能為力,甚至到這最後一刻,我都不能告訴我的孩子,我是愛過他的。

哪有母親不愛孩子的。在你還是我腹中血肉之時,母親就無可抵擋的愛著你啊。

無塵,你回回頭,你聽我說一句。

你回回頭,我告訴你。

無能為力,無能為力。

恍惚中我閉上眼睛,想到那一年的永嘉宮中,我拚儘全力的生下這個孩子,不是因為難產,不關他的任何事,隻是因為我太愛他了,所以才虛弱至極,壽元儘失。我要是死在那個時候就好了。

我死了,元崖會傷心,但至少我們之間停留在愛意裡,帶著這樣的愛意,他也不會為難無塵,他們這一對父子,或許就不會是今天這個局麵。我該死在那個時候的。

我在一片黑暗中漸行漸遠,模糊著,也不知終途何在,隻是在前方我似乎看到元崖的背影。不著帝冠,青絲半披,穿著一件雪青的常服,上頭繡著淺淺的雲紋。那是他常來尋我的樣子。

生不能愛,死可團聚?

罷,便是個幻影我也來了。元崖,你就站在那裡,再等我兩刻,我回你身邊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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