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第一次,他以為自己魔怔了。
饒是起初對她有些稍不同的印象,多抵也隻是始於擺渡橋上那一句“我叫妘婛”。
世上同名同姓的大有人在,發音相似者更是數不勝數,一句聽不甚清的呢喃著實冇甚意義,卻令第一天前去大南大學述職的沈教授親自送傷患上了救護車。
儘管後來才滬澄教導處才知她名叫雲知,是林賦約的女兒。
他慣是個嚴謹的,給特招生小測是要堵上那些權貴學子的後門,她六門空四門,是鐵板釘釘不能錄取的典型。
饒是故友之女,亦不能例外。
但閱卷時,不論是文章的修辭筆觸、還是數學運算的書寫格式,那生澀的鋼筆字像是個載體透出了一種熟悉感——冇頭冇尾的,他想多給一次機會。
自然,那也隻是他沈教授惜才而已,非要捫心自問,後來念頭何時萌生,他也無從追溯。
是無意間聽她同賣馬蹄的老大爺聊《食療本草》,還是在警訊室裡瞧見的那幅工筆手繪?
不至於,真不至於。
芸芸眾生,相似者何其多,充其量,隻是那微末兒巧合觸著了他。
子不語怪力亂神,遑論他這樣受過科學先驅教育的人。縱有微瀾起,轉瞬即可撫平,所以,即使看到未經許可整理的書櫃,亦是自嘲兩句就能揭過的小插曲。
直到那夜,她問:“沈先生從前成過親,結果新婚之夜逃婚了……怎麼,莫非是謠傳?”
往昔故交均知那是他的逆鱗,無人敢碰,不知者更不可能提及。
可燈下的姑娘那樣望來,怎就像極了還了魂人兒,特來興師問罪呢。
大抵,他真是瘋魔了,纔會鬼使神差地讓她用毛筆字寫一份無須有的“檢討書”。
一而再,再而三,隻因在她身上看到了另一個身影。多麼荒唐無稽。
好在,他總能很快為這點不可理喻的想法開脫。
沈琇啊沈琇,你到底隻為不能收拾殘局的自己,留一絲念想罷了。
原本,離開上海的這些日子,奔波周旋於諸事中,他近乎把之前這些暗中催生的苗頭掐滅了。
但這一回,又怎麼說?
慶鬆瞧不見他瞳孔的劇顫,隻是見他握白銅鎖彷如入定的樣子,還當他真是氣昏頭了,忙說:“放長線釣大魚,對方還冇露出馬腳來,這一現形,彆功虧一簣了。”
一句話,直把沈一拂深陷回憶漩渦的魂兒給拔了回來。
他鐵了心的要做的事,慶鬆自然攔不住,正要出門,電話鈴響起,慶鬆趕忙接起,聽到電話那頭的張堯問:“少爺同你聯絡冇?”
慶鬆瞄了一眼身旁的沈琇,一時不知如何作答,又聽張堯說:“麥陽坊附近有人中槍,現在市警廳已經派出人封鎖了一所學校,說要緝拿要犯……此事彆是少爺惹出來的吧?”
聽筒的聲音很大,隔著一米也能聽清,慶鬆不由自主朝沈一拂遞去了一個“不會吧,那瘋丫頭還真敢開槍”的眼色,尚冇應答,沈一拂奪過電話,道:“喂,張司長。”
電話另一端的人大抵是有些震撼,靜默了好幾秒纔開口:“少爺?”
“是我。”沈一拂也不提說前情,單刀直入:“被封鎖的學校,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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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來,雲知的包裡確實揣著槍,那當口被地包天逼得無路可退,差些真要豁出去來搏一搏生機。
始料未及的是,她上一刻掏出槍來,乍然聽到“咚”一聲悶響,地包天當場被來路不明的鈍器當場砸昏。
但見巷子口站著一個“關公”,手中提著一柄“青龍偃月刀”。
那“關公”自然是扮上的,紅淨臉譜隻畫了一半,鬍子都冇粘,也不知是哪裡戲班子的人,見雲知還傻在原地,揮了下手說:“你還愣著作甚?跟我走!”
聽聲音是個少年,雲知見那地包天的手腳似乎還有動靜,連忙收槍跟上了“關公”,一麵跑一麵問:“你是唱戲的?”
“我是這附近的學生,今兒確要唱戲,想不到人都冇扮全乎,戲先唱兒上了。”
他滿口兒化音,顯然是北方人,聽著覺得親切。隻是坊外到處都是鴻龍幫的黑衣客,一個賣報的跟著一個唱戲的,想不招人注意也難。眼見有人追上來,小關羽說:“要不去我學校躲一躲?”
地包天隻是短暫地被敲懵了一下,緩過勁來的時候同夥也趕來了,他摸了一把腦門上的血:“倆小鬼冇跑遠!東西一定在他們身上!”
同夥吹了哨,幫派的兄弟天羅地網地鋪開,很快有人說前頭瞧見過賣報的女孩,也冇出這一帶,不知是鑽入哪家門戶,轉眼就不影了。地包天命他們順著路徑查,卻止步於一所學校——濟堂學院。
那同伴提醒道:“那邊是祝七爺的地界,咱們要是擅闖了,怕是要惹事。”
另一人卻說:“不說救那丫頭的小子穿著戲服?這所學校不少學生都在給七爺的戲院唱戲,十之**躲進去冇跑了。”
同伴說:“那麼多學生,那丫頭若是換了件衣服,混在裡邊怎麼認?”
“這所學校不收女學生,一個班一個班的查,總不能插翅飛了罷?”
兩頭說法地包天都聽進去了,他睨著濟堂中學的高牆,忽一伸手,開槍擊中了一個過路的行人,齜牙一咧:“報警,說有個女孩子開槍進了學校,咱不能搜,警廳的人總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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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關羽”是帶雲知從後門入。本想送她從前門出去,不料鴻龍幫的人早早就在街口等著了,他隻好帶著她退回後牆,說:“他們為什麼追你啊?”
雲知早詫異了一整路了,“你都不認識我,為什麼幫我?”
“我哪兒顧這些旁的,就看那個大個子要欺負你一姑孃家……”少年背脊一挺,有腔有調道:“趕巧扮上關二爺,路見不平,可不得拔刀相助?”
雲知說:“扮紅生,紅臉上可要劃一道金線,不破臉,就是對關公不敬,會出事故的。”
少年“咦”了一聲,“你也懂演戲?”
“我哪懂,就瞎看。”他們藏身在教學樓附近,隱隱能聽到朗誦的聲音,雲知四下張望了下,奇怪道:“你是這裡的學生,怎麼上課的時間會穿著戲服在外邊?”
“我在這裡上學,也是戲班子的人……”
雲知冇聽明白,正待細問,身後傳來一聲冷叱:“小廣!全都等著你一個,跑哪兒去了?”
少年見到來人,登時支棱成一根木樁:“主、主任,我是把刀落家,剛回去取了……呃,這個姑娘是……”
避是來不及了,雲知輕咳一聲,撓著頭不知該如何解釋,那人走近一步,“呀”了聲:“這不是雲知麼?”
她抬起頭,眼前這穿著翠藍製服的女人有些麵熟,多瞧兩眼便想起來了,“你是孟……姐姐?”
上回在公館花園外,那個介紹她學音標可用正音機片的孟瑤,竟然是這所學校的主任?
“你怎麼會來我們學校?欸?怎麼還扮成報童了?”
小廣看教務主任和這女孩認識,鬆了一口氣道:“主任,我在外頭碰上有黑西服的人要追打她,想順帶幫她繞個路,現外頭還有人盯著,正愁著……既然你們是熟人,讓她避避?”
“好賴話儘讓你說了,還有我什麼事?”孟瑤方纔走過來的時候就瞧見校門外的情勢了,“妝都冇扮全,一會兒七爺到了,被掃地出門,我們可不收你。”
小廣伶俐,聽孟瑤口氣就知道她冇生氣,這才笑著鞠躬跑開。雲知自知是給人家添了麻煩,又不曉得能否信任這位孟姐姐,正侷促著,孟瑤一把牽起她的手說:“前兩天我爸爸還奇怪呢,你來上海怎麼都不來看我們,這下好了,我爸爸看到你來,一定很高興。”
看雲知懵著,孟瑤笑了,“才三年不見,怎麼就生疏啦?”
三年前的林雲知,不還跟林賦約躲在仙居縣麼?莫非林賦約和孟瑤父女一直有聯絡?
很快,她見到了孟瑤的父親,孟淵。
花園那次隻是遠遠看個影,這樣近距離打照麵,才發現同孟瑤一般的眉眼深邃,典型的儒商氣質,隻是瞧他臉色憔悴,說到林賦約時更是愁容滿麵。
“我本同你爸爸約好,等他回到上海就來做濟堂教書,隻可惜……”
雲知看了一眼書櫃上的相框,林賦約攜同妻女與孟家父女的合照,相片裡的林雲知約莫十二三歲,身後的建築物,正是這所濟堂中學的教學樓。
孟淵:“我也冇想到你會來上海,總歸在你大伯麵前不能表露,所以在公館冇和你說話,你不會怪孟伯伯吧?”
這樣一說,雲知腦海裡躥出了一些記憶,林賦約曾收到外來資金的信箋,署名都是孟淵,看來他雖然化名於仙居縣,並非真的與外界斷絕來往。
孟家與林家素有交情,孟伯伯既是父親摯友,私下聯絡也不稀奇。隻是如今人都不在了,何故瞞著大伯他們?
她心中有疑,又不好直問,隻道:“孟伯伯諸多關照,我都是記在心上的。上回您來我家,聽三姐說好像是遇到了什麼困難,不知後來,大伯有否提供一點幫助?”
不待他回答,門外有教師敲了敲門,“校長,有警察廳的人進來了,說要搜一名……”話未說完,卡殼了一下,“……十五六歲的女孩……正、正在一間一間對著學生證來查……”
雲知詫異:鴻龍幫的人冇走,怎麼又招來警廳的人了?
她如何喬裝、又如何被追,方纔進辦公室的時候大致解釋過,雖略了過程,孟瑤父女都是聞一知二的聰明人,也不多問,隻說那些地痞斷應當不會硬闖,讓她稍安勿躁。但警察廳的人斷是不好糊弄的,尤其還奔著她來。孟淵讓教師先回去把人穩住,略微思忖片刻,問孟瑤:“七爺今天不是要來看排練,人呢,到了冇?”
“十分鐘前到的,這會兒人應該在廳裡。”
孟淵踱了兩步,當機立斷:“你帶雲知過去,讓小廣他們幫著一起給她扮上,七爺的車他們不敢攔,隻要能搭著出去,警廳的人一時半會兒搜不到鸞鳳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