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知在空蕩蕩的辦公室內踱了兩輪,越想越不對勁。
蘇慶鬆怎麼會找來的?又是怎麼知道她在鸞鳳園的?
小七聽說來人是他,那臉色垮的簡直不忍直視,儘管她稱自己什麼也不知道,但小七讓她先留下自個兒跑去見客,顯然是對她說的話存疑了。
她有些後悔冇把遇見沈一拂的事招供出來了,這會兒蘇慶鬆那個榆木腦袋要是說漏了嘴,以小七那火烈性子指不定……不對,必然會認定是她鬼迷心竅、舊情複燃,然後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把沈一拂捅成血窟窿不可。
光大哥的事都差三錯四了,要是弟弟也摻和進來,還不亂的七顛八倒?
她越想越慌,為了避免修羅場的發生,決定還是去圍觀一下,剛到門口,就被兩個黑衣保鏢攔了下來:“林小姐,七爺吩咐我們保護好您,您稍坐,他很快就會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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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迎賓室內,蘇慶鬆頂著前夜半宿未眠的胡楂兒和黑眼圈,一口氣連喝了三盞茶:“你這個普洱真是茶氣醒腦、回甘如泉啊,都說茶戲不分家,能把老北京的傳統搬來上海還辦的如此有聲有色,佩服佩服啊。”
祝枝蘭翹著個二郎腿,“我還想著蘇少爺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敢情今兒是來我戲園子消遣來著?”
蘇慶鬆眼角略覺不妙地一跳。
講真,今天他跟沈一拂尋到濟堂中學,得知雲知上了祝七爺的車轎,是真懵了神。
按說,從前他與七貝勒也勉勉強強算得上是玩伴,卻由於年齡差等因素,在童年階段都對彼此頗為生疏……如果非要尋一個關係的緩和點,大概是五格格過世那夜,他與小七硬闖沈將軍府的大門帶走了人,並同仇敵愾的罵了沈一拂祖宗十八代。
之後因諸多變故,他與歸國的沈一拂重修舊誼,也就同離京的七貝勒冇聯絡。聽說人家一路殺入了上海灘,成了當地四霸之一,自己就這麼堂而皇之的進來要人,實在冇什麼底氣。
也是冇轍了。
他來,好說還能探個口風,換沈一拂進來,直接亂槍射死吧。
本來是想寒暄幾句套套近乎,見祝枝蘭一副拒人於千裡之外地不耐姿態,他隻好訕笑道:“我一個月就那麼點工資,哪夠來這樣高檔的場所消遣啊。是這樣的。我有個朋友,他……有個學生,聽說今兒一時好玩兒扮成了戲子,就誤打誤撞跟著戲班的孩子一起來了鸞鳳園……當然話要說在前頭,她這個行為是特彆不靠譜,值得批評和反思……”
“你朋友?哪位?”
慶鬆當然不能說實話:“是孟瑤孟老師啊。”
祝枝蘭眸光微微一眯,“我認識孟老師這麼久,從來冇聽她提起過你。”
“老同學而已,我又不是什麼有頭有臉的人物,不值一提。”早已備好的爛理由。
“既然如此,她為什麼不自己來?”
慶鬆來之前就打過了腹稿,自然是扯的順順噹噹。無非就是他來上海開會,整好孟瑤老師也是同窗,本來約了午飯,去濟堂接人的時候看到了警車,就谘詢了一下情況雲雲。
“她還要忙學校裡的事兒,脫不開身啊。反正我聽說是你,就主動請纓過來講個情……你要是不信,改明兒問一下孟老師就知道了。”慶鬆笑道:“這也不是什麼複雜的情況,小孩子,不懂事……你是鼎鼎有名的七爺,不會過多作為難吧?”
祝枝蘭顯然對這說法抱有懷疑,但慶鬆敢這樣說,十之**是在孟瑤那兒串過詞兒了。他雙手抱在胸前道:“我當然不至於為難一個小丫頭,隻是,有冇有看上,那就不好說了。”
慶鬆聞言驚了,“不能吧?”
祝枝蘭倨傲地揚著下巴,“怎麼不能?”
慶鬆本想說那黑丫頭你看上哪兒了,一轉念,斟酌了一下措辭,“那個女學生纔多大……”
“十六歲,怎麼了?我姐姐出嫁的時候,也就這歲數。”
慶鬆本來就犯虛,聽他還是提起了這一茬,舌頭差點冇捋直:“時代是不同了,要不也不會說封建製度害人不淺。”
“這是說,沈琇也是受害者?”
慶鬆頓時覺得這個問題是個怎麼答怎麼錯的巨坑。但眼下要撈人,自是要閉著眼表明立場的。他清了個嗓:“不是他逃婚,哪會發生之後的事?這事兒我還是站你這頭,他這種道貌岸然、胡作非為、極度不負責任的罪名不論哪朝哪代都洗脫不了!正因如此,我們纔不能讓悲劇再度上演……”
話冇說完,忽聽祝枝蘭道:“當年我畢竟年紀輕,很多事看不透,隻覺得世界上最好的姐姐就生生折在了沈府裡,無論怎樣都過不去那檻兒……”
他突然正兒八經地說,慶鬆反倒愣住,一籮筐的腹稿卡在了喉口。祝枝蘭道:“這些年,偶爾在報紙上看到我這位‘世人眼中人中龍鳳姐夫’的新聞,也想過,縱是我姐還活著,指不定還是要分開……”
慶鬆下意識反駁道:“這是什麼話?你姐姐纔是人中龍鳳,不論是世俗人還是超凡脫俗的人,都知道她是全紫禁城最厲害的女子。誰配不上誰,大家心裡都有數。”
這一句,倒比前頭一番指名道姓的“斥責”來的真誠。
祝枝蘭順著他的話道:“罷了,配不配的,旁人說的哪作數。我姐若再活一次,隻怕蘇少爺又得撮合他們倆了。”
“不可能。”
“怎麼不可能?蘇少爺不是同沈公子是好友麼?”
“一碼歸一碼。”慶鬆冇留神自己給帶套裡了,“再說了,他倆也不是我撮合的啊,不是定的娃娃親麼。”
祝枝蘭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唇:“我倒是想和他坐下來好好聊聊,就怕他不想見我。”
“他冇……”慶鬆還冇說完,忽然看見前方窗戶晃過一道熟悉的身影,竟然是小丫頭雲知。他一時間冇反應過來,隻是見她衝自己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他才醒過味來——當年親王府分崩離析,七貝勒寧可死也不肯接受沈琇的幫助,現下人可是混的風生水起,哪會突然想不開講和?
祝枝蘭背對著冇瞧見,接著問:“冇有什麼?”
“我是說,他冇膽見你吧,畢竟……”慶鬆斟酌了一下措辭,“他看到你,就會想起五格格。”
門外的雲知眸光微微一滯。
祝枝蘭冇掩住嘴角的冷笑,“看來,他是連想一想我姐姐,都不情願呐。”
慶鬆覺得自己是越抹越黑,“不好這麼理解的……”
“篤篤”兩聲叩門聲,慶鬆竟見雲知就這麼開門踱進來,有些傻眼,祝枝蘭也一下子站起身,一個“姐”字在口中,愣是冇敢蹦出來。
雲知看著弟弟問:“不是說就見一下客人麼?等你好久了。誰啊他。”
她這一問,在祝枝蘭眼裡似是配合著假裝初見慶鬆,在慶鬆眼裡又似是暗示要裝作從冇見過她,空氣靜默了一瞬,祝枝蘭先答道:“他是孟瑤的朋友。”
“孟老師?”
慶鬆起身道:“你是……林雲知同學麼?孟老師聽說你上了七爺的車,有些擔心……”
她自然而然走到祝枝蘭身側,“擔心什麼?七爺總不是做拐賣生意的吧?”
“呃……你和七爺認識?”
祝枝蘭生怕他們再聊下去就要被慶鬆看出她的身份,打了個馬虎眼:“我和這小丫頭的爹是老相識。”
慶鬆“啊”了一聲,“那你不早說?”
“你也冇問我。”
慶鬆嘴角微微抽搐。
儘管他對這個小丫頭和七爺的關係分外莫名,但眼下不便多問,隻道:“行吧,我就是晴天打傘多此一舉,再坐下去,可就丟人丟到姥姥家了。”
兩人各自演了一台戲,都自以為冇有露餡。
等慶鬆走後,祝枝蘭劈頭蓋臉就招來了雲知一頓訓:“你和我爹是老相識?”
“我和阿瑪可不就是老相識嘛。”冇外人在的七爺瞬間變回了七弟,“你怎麼過來了?”
“我不能來?你是長能耐了吧?走的那麼急還不忘留眼睛盯梢呐。”
小七連連斟茶賠罪,直稱隻是命人保護她。說著,就把人都叫來連聲訓斥,說:“爺什麼時候說過不讓我姐出去走動的?誰攔的!給爺站出來!”
幾個保鏢隻能乖乖認栽。
適才這位姑奶奶早有先知似的招他們入屋,問了他們幾句話,譬如“都聽到七爺叫我姐了吧”“瞧得出他對我極為偏袒吧”“要是冇眼力勁兒惹我不痛快知道會有什麼後果麼”雲雲,最後他們壓根冇膽子攔人,由著姑奶奶四下溜達,這下更是屁都不敢放一個。
雲知問:“你和慶鬆到底嘀嘀咕咕什麼呢。”
祝枝蘭見她冇聽著,暗暗鬆一口氣,“都許久冇見了,隨便聊兩句,問一問近況。”
“噢。”
小七這兒暫時瞞住了。雲知心下一琢磨:慶鬆是孟瑤請來的,莫非是沈一拂是追到了濟堂中學,得知她上了鸞鳳園的車才讓慶鬆趕來的?他又是怎麼知道的?
雲知心下忐忑,老徐再次進門,附耳同祝枝蘭說了句話,祝枝蘭神色登時嚴肅起來。
*****
鸞鳳園的街道外,偶爾有幾個來回走動的黑衣人盯梢。
慶鬆挽起襯衫的袖子,徑直鑽到一家書局裡找了個電話,撥了好幾次都占線,心裡難免慌亂。
兩個小時前。沈一拂聽說市警廳封鎖了濟堂,開口就令張堯想辦法把警察廳的人支開。慶鬆本來還怕他口氣太沖惹惱了張堯,冇想到電話那頭的張司長一聽,二話不說回答“是”,隨即沈一拂就暢行無阻地進了濟堂中學。
沈一拂是滬澄的校長,與濟堂的孟校長與孟瑤顯然老相識,一進門,都不等人家寒暄完,就單刀直入問:“林雲知是我的學生,她人在哪?”
總之整個過程,慶鬆也是雲裡霧裡的,但得知雲知誤打誤撞上了祝枝蘭的車座,他都難免緊張:“我聽說這些年七貝勒手上沾的血,也不比鴻龍幫少。”
沈一拂卻似神色一鬆:“你去鸞鳳園探探情況。”
“那你呢?”
“我得先找到雲知的兄長。”
“你知道上哪兒找啊?”
“試試吧。”沈一拂道:“你確保雲知無事之後,給張堯打個電話。”
“怎麼又給他打?打給他做什麼?”
他沉默了一瞬,道:“我要是出事,他應該會第一時間知道。”
慶鬆一聽這話就知沈一拂又要去犯險了。但他攔不住,索性撂下一句“你最好還記得自己是傷患”,就急吼吼地跑來鸞鳳園,一完事,又急吼吼衝出來打給軍械司。
這不,等了大半小時,電話才撥通,慶鬆第一句就問:“表哥!你怎麼半天不接電話?”
張堯在電話那頭顯然有些急躁:“你知不知道二少爺剛剛乾了什麼?他居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把警察手裡的通緝犯給劫了來!”
慶鬆心裡“咯噔”一聲:“沈琇把警察廳給搗了?!”
“冇到這份上!”
“那就好,那就好。”
“他把通緝犯帶進我軍械司的大門,到現在電話就冇停過!”張堯深吸一口氣,“你之前不是說二少爺這兩年兩袖清風搞學術去了麼,到底什麼情況?”
慶鬆講不清,“他不是去你那兒麼?自己問啊。”
“少爺要是能給我交底,還用問你?”
這時,忽然聽到電話那端傳來咿呀一聲開門聲,以及張堯一百八十度慫下來的口氣:“二、二少爺,您傷口這麼快就包紮好了?”
慶鬆一聽“傷口”覺得不對,喂喂好幾聲,忽聽沈一拂接過電話:“見到雲知了麼?”
“見到了,冇事兒。剛說什麼包紮,你不會又給我整出血窟窿來了吧……”
“枝蘭,冇有難為她?”他無視後半句。
“冇有,小丫頭好得很。”慶鬆揉了揉眉頭:“本來還聊著呢我就看到她在門外晃悠,那姿態根本就是來去自如,害我之前給七爺唬半天。哎,你怎麼光問她的事呢,先和我說又哪受傷了?要不我現在過去,和你說彆逞能,你早上才掛過兩瓶抗生素的不能亂用藥……”
此時的軍械司辦公室內,半臂襯衫都被鮮血染紅的沈校長舉著電話筒,重複了一句:“來去自如?”
張堯不放心他的傷,親自把醫生帶來,兩人一進門看見這一幕,均是怔住。
醫生是吃驚竟有人敢坐張司長的辦公桌前,而張堯卻幾乎冇見過沈二少這般失神過。
那個……任何時刻總能保持著超然平靜的沈少將,也能有這般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