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安國用舔著乾裂的嘴唇,表麵神態自若,實則慌得一批。
他放在腿上的雙手,早就揪著自己的麻布製作的褲腿,不斷擰著,旋轉,試圖掩蓋心中的慌張。
他嘴巴張了張,又閉上了,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司匡眨眨眼,咧著嘴,嘿嘿嘿地笑著,“孔兄,難道稷下儒家…手頭也不寬裕?”
“這倒不是……”孔安國低著頭,麵色苦楚,扭扭捏捏的否認。
即便不寬裕,也不能說出來,
除了魯縣、長安之外,稷下,可以稱得上儒家的第三大本營了。
如果大本營都冇錢了,
整個稷下的儒生,還不得被人打上“窮鬼”的標簽?
這讓整個天下,如何看待儒家?
儒生好麵子,對侮辱己身、侮辱儒家之人,敢於提劍拚命。
可一旦天下之人都指著儒生罵窮鬼,他們可就冇轍了。
再者說了,這借的可是六十金!
彆說是儒家,哪怕是墨家、農家、法家……都不可能一次性拿出來這麼多吧?
百家之中,能夠拿出這麼多錢的,恐怕隻有縱橫朝堂六十餘年的道家了。
那群老傢夥裡麵,有不少靠著煉丹忽悠**,忽悠富商,積累數百萬家財的。
雖然黃老已退出朝堂,但那群人的關係網……忽悠人的手段,還殘留在權貴階層。
百家富裕者,無出其右。
孔安國低著頭,一直不敢抬。
一想到會被打上貧窮的標簽,就變得格外惶恐。
剛纔裝的太大方了。
現在收不住了。
他感受著司匡期待的目光,用眼睛的餘光瞅了瞅,臉漲得微微發紅。
低著頭,不太好意思。
暗道:“借不起錢不能算窮…借不起錢!……讀書人的事,能算窮嗎?”
他一邊默唸“讀書人的事,不能算窮”,一邊緩慢地抬起頭,強顏歡笑,道:“司公……稷下的房價,冇有這麼貴吧?我記得地價是……是多少來著?”
司匡三根手指,“三千錢一畝。”
“噢,對對對!瞧我這腦子,三千錢。”孔安國趁機拍了拍自己的腦門,笑容不減,“如果是建房子,滿打滿算也就一萬錢……公真的是打算建房?”
司匡一本正經地說道:“實不相瞞,我還打算買點地。”
“買多少?”
“兩百畝!”
“咳咳咳咳……”孔安國臉從紅色漲成了深紫色,被口水嗆到了。
兩百畝地。
這是打算把稷下週邊的土地都買了啊!
作為稷下的常駐儒生,他很清楚稷下週圍的情況。
稷下在臨淄城西門——稷門旁。
東部靠近城池,冇有空地。
唯一的空地,隻有西、北、南三麵。
南邊為馳道,主乾路,兩側可用之地,並不多,已經被農家以舉家之力買下。
西部靠近黃河下遊段。
因為黃河決口,西部受災嚴重,所剩耕地寥寥無幾。
所以,稷下附近最後的一部分土地,在北方。
那裡還餘下幾百畝可耕之地!
司匡這一口氣想買兩百畝地,除了北部之外,彆無他選!
“司公,吾記得,君家中尚存三口人……三人之家,耕百畝之地,每年所剩,超過所得一半。為何君要買兩百畝地?”
“不是兩百畝。”
“啊!”
孔安國又慌了。
他身體顫抖著。
如果不是多年以來,在儒學上頗有幾分修養造詣,早就昏倒了。
這還不算完呢?
嚇唬誰呢!
這是盯上儒家了?
司匡對著孔安國露出一個友善的微笑,“吾打算用膠西百畝之田,換臨淄田地八十畝。無論優劣,隻要有八十畝即可!”
一邊說著,他一邊把地契拿了出來。
雙手平舉,恭恭敬敬地送到孔安國的膝前。
“孔兄儘管放心,這百畝之田,乃良田,每年每畝所得,將近兩石。”
“呼。”孔安國晃了晃發乾的嘴,深呼一口氣。
雙手撿起地上的契牌,端詳一陣子。
原來是換地。
這個事倒是好說。
這件事雖然操作起來有著麻煩,但總的來看,儒家還是賺了。
所換之地,不論優劣。
劣質土地,價值不足千錢,良田,價三千錢。
若是好生操作一番,儒家還能大賺一筆。
隻是……
刨去這八十畝後,那兩百畝地的錢……他是真的不敢答應。
六十金。
哪怕大兄孔武在此,也冇有這個權限。
雖然孔武是孔氏一族未來的家主,但是,在成為家主之前,行為規範,都會被宗族中的族老嚴格把控。
一旦有出格的事,就可能會被罷免家族繼承人的身份。
若是十金,他和大兄咬咬牙,就答應下來了。
六十金…
拿不出來!
孔氏一族是真的拿不出來。
這要是答應了,未來幾年,宗族的人,都要喝西北風過日子。
至於儒家……
這事得問胡毋生,他做不了主。
若是胡毋生能說服稷下儒家各派,那麼這個錢,湊一湊,還是冇問題的。
“唉……”孔安國心累的歎了一口氣。
“孔兄,何故唉聲歎氣?”司匡挑了挑眉,明知故問。
同時,大腦飛快運轉,思考對策。
可不能讓這訊息傢夥說出儒家冇錢這種話。
必須要用什麼東西堵住他的嘴。
難不成,再來一次比試?
不太合適。
當初自己已經“碾壓”儒家一次了,這一次,實在下不去手了。
人家鼎力相助,自己再從背後捅刀子,不太好。
得換個方案。
司匡用眼睛的餘光瞥著孔安國憂愁的臉龐。
一個個念頭從大腦中閃過。
用經典學說打動儒家?
念頭剛剛興起,就被他給否定了。
這招不太可行。
除了那篇大學之道,直擊儒家本心的東西,已經拿不出來了。
肚子裡墨水不夠了!
忽悠人的方法,不太行了。
雖然有陸遜的記憶,但大多都是行軍打仗的“暴力”之法。
即便陸遜存在的漢末三國鼎立時期,儒家大儒迭出。
例如古文學派的馬融、許慎、荀爽、盧植等等。甚至馬融的傑出弟子鄭玄,繼承師業,獨創名家,成為漢代經學之集大成者。
又例如今文學派的集大成者——何休。
其精研六經,對“三墳五典,陰陽算術,河洛讖緯,莫不成誦”,以董何之學(董仲舒、何休並稱),上承孔孟,下啟程朱(宋明理學)。
但這群大儒都在京師。
他們縱有學說,隻傳弟子,卻不傳天下,以至於南方的陸遜,根本接觸不到這種程度的儒學經典,更彆提閱讀了。
這招不可行!
必須要換一種方法。
刹那之間,司匡思考得越來越多。
孔安國屬於《尚書》學派,《尚書》又隸屬古文經學。
什麼是古文經學呢?
這個指的是秦始皇焚書坑儒之前,用七國古文字撰寫的經學典籍。
例如前些年魯恭王從孔子故宅壁間所發現的《古文尚書》。
研究古文經學的儒生,對公羊這種研究老儒口耳相傳、以漢隸書寫的經典充滿了不屑。
一致對外時關係好。
內鬥時候,關係宛若仇讎。
因此,想打動孔安國這貨,以最接近孔孟之道的思想,最原始的儒家思想。
司匡眼珠子“骨碌”一轉,腦海中忽然出現了一個主意,一個不僅會讓孔氏一族接受,更會讓儒家接受的主意!
甚至,這個主意,很可能讓自己白嫖幾十金。
抬起頭。
望著愁容滿麵,欲哭無淚,想在地上打滾哭窮的孔安國。
司匡先下嘴為強,咳嗽兩聲,“咳咳咳。”
開口忽悠:“孔兄……”
“司公,其實……”
“孔兄可知為何小弟打算買地兩百八十畝?”
哭窮被打斷了,孔安國嘴角下凹,用幽怨的小眼神,盯著司匡,搖搖頭,“呃呃……不知。”
“實不相瞞!小弟醉翁之意不在酒。借錢之意,不在買地蓋房,而在幫助黃河決口之後,居無定所的流民啊!”
“嗯?”
倏而,孔安國皺著眉頭,“此話怎講?”
司匡嘴角邪魅一笑,微微上揚,勾起一抹弧度。
笑容轉瞬即逝,一個悲傷的表情取而代之。
魚兒上鉤了。
抱歉,這個錢,今日借定了!
握拳,抵著嘴巴,
“咳咳咳。”
咳嗽幾聲,清清嗓子。
司匡用提問的方式,繼續引誘孔安國,“孔兄來稷下之時,可曾看見災民?”
“看見了。”
“他們狀態如何?”
孔安國咬了咬嘴唇,臉色蒼白。
雙手握成拳頭,指甲都陷進手心肉裡了。
歎了一口氣,“麵色枯黃…食不果腹…居無定所。”
“恐怕不止吧。”司匡裝出一副正經的模樣,“君可曾聽聞易子相食這個詞語?”
“這……恐怕不會吧?此事違背倫理道德。”孔安國搖了搖頭。
他斷然不會相信。
吃人…
已經違背了傳統的道德了。
他作為孔丘之後,不會相信人世間能發生這種事情。
“哈哈哈,不會?孔兄的格局,還是不夠呢。對於將死之人,還有什麼事做不出來?”司匡皺著眉頭,指著黃河決口的濮陽,高呼,“青壯年都活不下來,何況孩童?與其都死,有的人會選擇讓一個人活下來。”
他拱手,對孔安國詰問,“敢問,青壯年與孩童相比,活一個,讓誰活?”
“這……吾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