慍怒的同時, 鄧阜年不免有些好奇。
程為素好調弄風月,平日不知見過多少鶯鶯燕燕,眼界高得離奇,能得他一句誇讚者,莫不是風華絕代的美人。
可他剛纔形容那女子容貌時, 竟用了“數年未見能出其右者”。
這句話裡頭興許有故意引起皇上興趣的誇大成分,但若那美人當不起這等讚譽之詞, 難保皇上不會大失所望。諂媚不成, 反惹得皇上不快。
然而他也知道,程為此人,旁的上也許平平,於揣摩聖意上,卻頗有心得。
這等引火上身的拙劣伎倆, 等閒不會犯。
也就是說,程為的話裡並未摻雜水分,那女子的確當得起“絕色”二字。
眼下正是戰火紛飛之時,路上行軍, 萬分艱難, 彆說尋歡作樂,便是能否順利從北元撤軍尚未可知。
程為又是從何處尋來能取悅皇上的美人?
走到幾前,果然不止皇上被引得來了興致, 連幾位隨軍征戰的世家子弟都將目光朝程為投去。
皇上笑道:“連你都讚不絕口, 那美人想必生得極好。現在何處?”
程為覷一眼王令。
後者手中酒盞放於唇邊, 正慢條斯理地淺酌。
他收回目光, 笑道:“此女早有豔名,皇上也該有所耳聞,說來不是旁人,正是傅冰之女。”
帳中先是一片寂靜,隨後鬨然,唯有前兩日纔來投奔王令的王世釗不接茬,隻管悶聲不響地飲酒。
有人藉著酒意,拍桌笑道:“我就知道是傅小姐。雖然此女藏在閨中,以往從未見過,但早就聽聞此女有洛神之姿。”
鄧阜年沉吟不語,竟是傅冰之女!
狐疑地抬眼看向王令,暗忖,王令城府極深,每行一步皆有深意,特於此時在皇上提起此女,究竟所圖為何?
***
傅蘭芽挽著林嬤嬤的胳膊,跟在平煜身後進入古廟。
甫一進門,一種古樸憋悶之感沉沉壓頂而來。
她腳步微滯,抬眼四處打量。
主殿空蕩陰肅,兩旁牆壁上寫滿了韃靼文,雖然大多已斑駁褪色,卻不難想見曾經的輝煌瑰麗,許是年代久遠,但凡觸眼之處,隱約瀰漫著一種揮之不去的蒼涼感。
穿過長長的廳殿,她原以為會在主位上見到神像,冇想到一抬眼,竟看見簾幔後供著一塊靈位。
奇怪的是,牌位上空空如也,一個字未寫,供桌上卻端端正正擺放著燭台等物。
從器皿尚且完整的漆麵來看,多是近年來所添置,顯見得時常有人前來打點。
驚訝之情越發掩異不住,她停步,認真盯著那無字牌位,瞧了又瞧。
為了供奉此人,百年前,不隻有人耗費無數人力建造神廟,更有高人費儘心思在廟外設下奇門之陣。神廟沉入河底後,又不時有人前來供掃。
也不知廟中所祭奠的究竟什麼身份,值得人如此慎重相待。
想起母親那本小書上眾小人無比虔誠的神情,她納悶地移開視線。
大殿格局方方正正,走到儘頭,右側有一偏殿。
透過隔扇門,可見偏殿儘頭又設了一門。若是推開隔扇門,想當然便可進入偏殿當中,但傅蘭芽知道,當年建廟之人既能在廟外設下障眼之陣,廟內必然也做了手腳,萬不能輕舉妄動。
正想著,果聽在隊伍前列的李攸抬手道:“止步。”
待眾人停下,他轉身,道:“剛纔我和平煜進來察看過,此廟不止外頭布了障眼之陣,廟內也做了格局上的改動,若是貿然推門進去,不知會被這裡頭的陣法引到何處,需得慎之又慎。”
平焃和榮將軍等人不語。
幾位年長的江湖人士卻詫異地朝平煜看來,目光裡都有些猶疑。
因為在他們看來,眼前的偏殿空空蕩蕩,實無可疑之處。
平煜見狀,索性在眾人注目下走到那兩扇闊大的隔扇門前,停步。
隨後,從袖中取出一枚小小暗器,在掌中拋擲了那暗器兩下,手腕一動,忽然屈指一彈。
就見那小東西透過隔扇中的空格直直飛入便殿中,須臾,傳來硬物觸及地麵及滾動的聲音。
奇怪的是,那偏殿並不頂大,地麵又光滑平整,石子飛入其中後,頂多不過片刻功夫便會被某處所阻攔,無法再往前行。
誰知那滴溜溜滾動的聲音竟不絕於耳,似是滑入一條看不到儘頭的甬道,於幽暗偏殿中一路滾將下去。
平煜挑挑眉,道:“除了我們所在的這一層,下麵應還有地殿,但地殿入口絕不會在偏殿內,若是任由那建廟之人牽著鼻子胡亂在廟中走動,隨時會觸動機關,永生永世被困在陣中。”
傅蘭芽暗暗點頭。
哥哥曾跟她說過,跟外界的五行八卦陣不同,但凡要在封閉之所設下障眼之陣,需得先將房屋設下三盤,即所謂天、人、地盤。
人立於地盤上。
地盤又囊括八宮,各含玄機。
地盤平日靜止不動,但天盤卻對應六儀,若是以地盤為基準,暗中參照日光變化的軌跡,做些巧妙的調整,常可不動聲色騙過踏入八宮之人。
每回說起奇門之術,哥哥常笑談:不過是玩些障眼的把戲而已。
可傅蘭芽知道,當人真正身陷精心佈置的奇門陣法中時,往往凶險萬分,一不小心便會誤中陣中暗藏的陷阱,絕不僅僅隻是被困在其中而已,
想到此,她忍不住抬頭看向黑漆漆的殿頂,試圖從天盤上找尋契機。
看了一會,看不出半點可供循跡的破綻,心中焦慮頓起。
是她想得太過簡單了。
百年前建廟之人既能想出將神廟藏於水底的法子,不用想也知是位不世出的奇才。
此人設下的陣法,豈是一時半刻便能破解。
可是,王令大軍眼看便要趕來,時間所剩無多,倘若無法王令到達前揭穿他的底細,如何能反敗為勝。
忽聽平煜道:“三年前我隨軍夜行時,不小心闖入此廟。記得當時天降大雨,旋翰河下遊因而河床高漲,吾等進廟後,因太過睏乏,不及四處察看,徑直在殿中地麵打了地鋪,睡了一覺,直至拂曉方走。”
“此事雖詭異,卻不難得出兩個結論。第一:當時我軍人數眾多,全在主殿中盤桓,卻無一人受傷,可見主殿中並無要人命的機關,諸位隻要不四處走動,不會陷入險境。”
此話一出,殿中不少江湖人士如釋重負,有幾人甚至悄悄挪動了腳步,不再一味繃在原地。
洪震霆看了看正凝眉仰望殿頂的林之誠,問平煜道:“不論陣法如何錯綜複雜,總有陣眼一說,否則那位護廟之人何以能來去自如?平大人,當務之急,是需從速找到陣眼。”
平煜笑了笑,並未接話。
陸子謙暗暗搖了搖頭。
諾大一個古廟,要想找到陣眼談何容易?
廟中四處藏著重重機關,一個不慎,彆說順利進入地道中,連性命能否保住都未可知。
就聽平煜繼續道:“剛纔隻說了第一點。這第二麼,此廟被人悉心嗬護百年,既然當夜雨勢湍急,為何無故啟動機關,平白讓古廟浮出地麵,遭受雨水肆虐?更不通的是,因著此舉,我等得以闖入廟中,險些發現廟中隱藏多年的秘密。
“此事細究之下,委實不合常理,照我看,當年並非有人故意將此廟放出,而是因雨水太過磅礴,不小心衝損了古廟外頭的機關,這才致使古廟暴露人前——”
傅蘭芽心中咯噔一聲。
平煜又道:“經過此事,守護古廟之人定會大為惱火,正所謂吃一塹長一智,為求好好保護古廟,定會重新加固陣眼。因為這個緣故,剛纔我等在河下足足找尋了半夜功夫,好不容易找到外頭的機關,正是屋簷上一處鬥拱,漆色與旁處不同,且加了好幾枚暗釘,顯然經過當年之事,護廟之人將廟外機關又重新做了加固。”
到了這時,不隻傅蘭芽,林之誠、李攸等人也麵露恍悟之色,隱約猜到平煜接下來要說什麼。。
“當年那場大雨太過少見,古廟本就已建造百年,怎經得起這般沖刷。事後那人為了慎重起見,除了重新加固外頭的機關,裡麵的陣眼多半也不會放過。而但凡在牆壁或是木料上做過修繕,哪怕一眼難看出區彆,隻要仔細找尋,也不難發現藏了陣眼處比旁處略有不同。”
殿中先是一默,隨後便傳來洪震霆朗闊的笑聲:“妙極!妙極!隻要找到陣眼,不難如護廟之人那般長驅直入,根本無需防備廟內外的機關。”
眾人直如撥雲見霧,精神一震。
傅蘭芽目光並不往平煜那邊瞧,嘴角卻忍不住翹了翹。
當年一段從軍經曆,本該艱難備至,冇想到三年歲月下來,不但打磨了平煜的品格,更無意中留下了找尋陣眼的線索,此事細說起來,當真玄妙。
平煜說完後,餘人也就罷了,李攸等人立即四散開去,在殿中找尋可疑之處。
白長老等人也手持兵器在牆上敲敲打打起來。
時間過得極快,半個時辰後,眾人見一無所獲,正有焦灼之意,忽聽李瑉興奮的聲音響起,“平大人,找到陣眼了!“
***
不遠處的帳營中,鄧安宜陰著臉來回踱步。
鄧文瑩坐在一旁,用目光追隨了他一會,含著哭腔道:“二哥,你不是說皇上和父親很快會率軍前來嗎?為何還未見到蹤影。平煜手中雖有兵,卻隻許我們遠遠跟著,全不管我們的死活,若是不小心遇到韃子的遊騎軍,咱們加起來不過幾百人,如何敵得過韃子的鐵騎?二哥,我好怕……”
說著說著,眼圈因著畏懼紅了起來。
鄧安宜聽得心頭火起,“這時你知道怕了?當初在荊州時為何不肯徑直回京,非要跟二哥一道去金陵?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鄧文瑩轉身撲在氈毯上哭了起來,“我怎能想到皇上說親征便親征?原以為可從金陵順道回京,就算不能回京,到了宣府後,自然可去尋爹爹和大哥,有了明軍的庇護,便是瓦剌再凶悍又如何?誰知軍情這般變幻難測,如今連宣府都不能回。二哥,你倒是給個準話,爹爹他們果然是很快要趕來了麼……”
鄧安宜聽得心浮氣躁,他整晚都在留意平煜那邊的動靜,就在兩個時辰前,親眼見他們將旋翰河底一座古廟打撈上來,心知那地方多半藏了坦兒珠的秘密。
而以平煜果決的性子,不等王令趕來,多半會第一時間進入廟中。
若他們隻是勘察坦兒珠的秘密也就罷了,怕就怕平煜為了不再讓傅蘭芽揹負“藥引”之名,會索性將陣眼一併毀壞。
到那時,他手中持有的兩塊坦兒珠隻會淪為廢鐵,而他這些年所苦苦追尋的一切,更會成為泡影。
不行,哪怕明知是螳臂當車,他也勢必要前去阻攔。
下定決心,他回頭望向鄧文瑩,見她哭得傷心,生出幾分踟躕。
他本是全無心肝之人,早在幾十年前混跡江湖時,便已不知良心是何物。
無論當年身處魔教,還是後來混跡京城,該殺人時,他絕不會手軟,該狠心時,決不瞻前顧後。
而今,正是千鈞一髮的時刻,他本該奮力一搏。
哪怕無法達成所願,以他的手段,想要在平煜當眾揭穿他身份之前抽身離開,根本不在話下,
說來說去,諸多需要顧慮的問題裡,唯獨不需考慮她的死活。
可是看著她聳動的肩膀,聽著她一聲聲含含糊糊的“二哥”,他竟彷彿身陷泥淖,根本無從施展手腳。
這聲“二哥”已在他耳畔纏繞了五年,他自小無父無母,在過去幾十年的記憶裡,觸眼處滿是冰冷無情,隻有鄧文瑩對他的依戀,算是荒蕪記憶裡唯一有溫度的部分。
……
他咬了咬牙,快步走到她身旁,一把將她拉將起來,“我這就將你送到平煜等人的軍營中去,平煜並非不知輕重之人,就算不喜你,顧及你的身份,總不會將你趕走,父親和大哥也很快會隨軍趕來。若是我天亮前未回來,你不必驚慌,屆時自管跟父親和大哥回京便是。”
鄧文瑩吃了一驚。
被鄧安宜趔趔趄趄拉到帳簾口,這纔想起掙紮:“二哥,為何你天亮前趕不回來?還有……平煜心裡眼裡隻有傅蘭芽,我去了隻會惹他厭煩,二哥,我不想去他的帳營,想跟你待在一起。”
鄧安宜聽得後頭一句話,心中微蕩,猛的轉過頭,一把將她攬住。
眼看要摟到懷裡,見她雙眼詫異地睜大,醒悟過來,又硬生生鬆開了她。
他撇過頭,語氣恢複了往日的溫和。
“平煜如今急於對付王令,根本無暇顧及你,你隻管好好待在那邊軍營中。到了明日早上,不論我回不回來,一切自有分曉。”
說罷,不容鄧文瑩辯駁,扯著她出了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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