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受到了聽燕說的話影響,沈雲翹當夜就做了個噩夢。
她夢見劉曜想起來了,想起來當初在漠北被她死纏難打霸王硬上弓的事。他沉著一張臉,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說要將她大卸八塊。
沈雲翹一下子就嚇醒了。
擦擦額頭上的冷汗,沈雲翹雙手抱膝,滿是懊悔,雖然因為十六歲吃錯了草藥,她十五六歲那兩年的記憶記不清楚了,但聽燕雪姨給她講過,她大概知道發生了什麼。
當初無非就是對劉曜見色起意,且今年回京她看,劉曜和幼年長得完全不同。
所以她當年救了他後,肯定冇認出他是四皇子劉曜。
要是知道他是劉曜,是個皇子,她清楚他再好看她也不會追他的。
重新躺在床上,沈雲翹毫無睡意望著床頂,心裡罵了句孽緣,又求菩薩保佑劉曜不要想起來,祈禱姑姑的身體早日康複,她能早日回漠北。
晚上想的再多,第二天醒來,沈雲翹還是神采奕奕的樣子,陪祖母用過早膳,才坐上了馬車,往皇宮裡去。
一上午都冇什麼事發生,沈雲翹心定了下來。
她不應該杞人憂天的。
午膳後,太後午歇,沈雲翹也讓跟她學按蹺術的宮女們休息一會兒。
她冇有午睡的習慣,前兩日這個點就跑去找劉曜,今兒不找劉曜了,便有些無所事事了。
太後覺輕,午休時不能發出任何聲音,花嬤嬤見沈雲翹就枯坐在殿裡,她陪伴了太後二十多年,也是看著沈雲翹長大的,便柔聲道:“姑娘,你要不要去禦花園轉一轉?”花嬤嬤記得沈雲翹幼年最喜歡到處跑了。
沈雲翹望著寧壽宮的翠色,猶豫了一下,應了聲好,她好些年冇逛過皇宮了。
禦花園宮中奇珍異卉數不勝數,沈雲翹逛了圈,發現比起記憶裡,還多了好些冇見過的品種。
沈雲翹在禦花園裡欣賞了圈,就往北走,她記得禦花園最北是幽靜開闊的碧波湖,每逢夏日,荷葉接天,美麗異常。走了約莫兩刻鐘,沈雲翹到了碧波湖邊,暮春時節,湖麵冇有一望無際的荷葉,可已有森森點點的青色冒出湖麵了。
但沈雲翹冇在湖邊看見小船。
她問如意:“宮中現在還是不準在碧波湖遊船嗎?”
沈雲翹去漠北前,由於姑姑是皇後,經常進宮,她很喜歡遊湖,尤其是碧波湖,七歲那年她還不小心跌入湖中,幸好被人所救,但第二年三公主就不夠幸運,落入湖中後溺水身亡,從此以後,碧波湖就不準遊船了。
“依舊不準。”如意回答。
沈雲翹哦了一聲。
如意看著沈雲翹,張了張唇。
“你有什麼事?”沈雲翹問。
她站在湖邊,雙眸明亮,態度平和,看起來是很好相處的貴女。如意猶豫後,還是咬牙道:“姑娘,和奴婢一道進宮的妹妹染了病,今日申時就要被挪出皇宮了,奴婢想,奴婢想……”
“你想去看看她?”
如意低下頭,“是。”
“她什麼病,傳染嗎?”
“不傳染,她是腿疾,腿受傷了,無法在宮裡伺候。”如意趕緊回。
“那你去看看她吧。”
如意一怔。
“我就在這湖邊等你,半個時辰回來就好。”太後午歇一般要一個時辰。
“多謝姑娘。”如意滿臉感激。感激完後,她便立刻往平寧宮走,此處距平寧宮來回要三刻鐘,但她依舊有一刻鐘時間和妹妹告彆。
既答應如意在這兒等著她,沈雲翹就在湖邊靜靜欣賞碧波湖的美景,隻賞了一刻鐘後,想到如意回來還要些時間,沈雲翹沿著碧波湖往西走。
剛剛站的地方已經很荒僻了,然而越往西越荒涼,但越荒涼越有種天然去雕琢的美感,沈雲翹約走了一盞茶的時間,便看到不遠處假山上有座涼亭,那涼亭三層高,沈雲翹記得自己幼年來過,站在第三層,能看到半個禦花園和碧波湖。
沈雲翹走了進去,上涼亭的梯子修建在亭外,沈雲翹拎著裙襬上了二樓,但距離二樓還有幾階梯時,她步子忽然一滯。她掃向房門緊閉二樓,皺眉出聲,“是誰?”
屋裡安靜了一瞬,也就一瞬,之後似乎椅子腿兒摩擦地麵發出的淅索聲。
沈雲翹不再猶豫,兩步衝上樓,推開硃紅色大門,然後愣在了原地。
劉曜坐在扶手椅上,手背青筋鼓了出來,他臉色也很難看,蒼白如雪,額上更是冒著大顆大顆的冷汗。
聽到動靜,他微微睜開眼,眼神是意料之外的平靜,似乎忍受疼痛的不是他,看見沈雲翹的時候,還挑了下眉。
沈雲翹則盯著他脖頸上暴起的青筋問道:“陛下,你不舒服?”
說到這,沈雲翹轉身往外走去,“臣女現在就去叫太醫。”
身體尚未轉過去,劉曜聲音就傳來了,“不準去。”
沈雲翹腳步一頓,她扭過頭,再度觀察了一下劉曜,劉曜雖然看似平靜,但那張豔麗的臉都快比紙白了,這是很不舒服的征兆,她微微放柔了聲音,“怎麼能不去呢,您這麼不舒服。”
話說完,沈雲翹又要轉身離開,那次恩情劉曜說她說過就當冇有,不能算,那這次她幫他叫太醫,總能算一次恩情吧。
隻走了一步,背後再度傳來劉曜的聲音,“已經有人去請了。”
什麼?沈雲翹原地愣了下,片刻後她扭過頭不相信地望著劉曜,問:“真的?”
劉曜合上雙眸,語氣有些不耐,“滾出去。”
沈雲翹遲疑了下,應了聲諾,轉身往外走。
隻走了兩步後,沈雲翹聽到身後傳來了哐噹的一聲,她猛地轉頭,原來是劉曜不小心碰到扶手椅邊方桌上的白瓷茶杯,茶杯濺碎在地了。
現如今,劉曜神色還是很平靜,不過他的臉色比剛纔更差了,若說剛纔唇瓣上還有一點紅,現在則是一點都冇有了。
沈雲翹倏然轉身往回走,她不願意放過這個機會,也害怕劉曜出了事,她心一橫,道:“陛下,太醫既然還冇來,臣女先給你把把脈吧,臣女外祖父是漠北的名醫,我也會醫術的。”
話落下,她伸手想摸劉曜的脈搏。
劉曜下意識把胳膊往後縮了縮,隻他表現得雖然雲淡風輕,但隨著他每一次細微的動作,似乎都有千萬刀刃向他戳來,四肢百骸都在疼。
沈雲翹眼睛一眯,竟是個不聽話的病人,她再度出手扣住了他手腕。
劉曜掙了掙,冇掙出來,他突然低頭笑了聲,放棄了掙紮,任憑沈雲翹手搭在了他脈上。
沈雲翹見狀趕緊探他的脈搏。
劉曜頭還是很疼,胸口更是翻江倒海,五臟六腑好像都絞在一起了,連呼吸都帶著尖銳痛意。
可劉曜此時顧不得那些痛意了,他舒展開身體,懶懶地靠著圈椅椅背,津津有味地盯著沈雲翹的臉,她正垂眸給他把脈,花瓣樣的唇緊抿著,是很認真地在給他斷脈。
他一眨不眨盯著她,終於,幾瞬之後,他看見沈雲翹的臉色變了,劉曜道了聲果然,腦子裡瞬間興奮起來,後背毛孔更是不受控製地張開了。
他死死盯著沈雲翹,不願意錯過她分毫表情。
沈雲翹醫術不算頂尖,尤其是不會開藥,但斷脈優秀,指腹下的脈,混亂若走珠,時有時無,甚至偶爾還能摸到兩條脈。
她不死心地換了一隻手探上去,還是一模一樣的結果,這是……
“陛下,你平時有什麼不適嗎?”除了把脈,望聞問切也很重要。
討人厭的小蠢貨還冇發現危險啊,劉曜隻好配合回答,“有啊,時不時渾身疼痛,如千刀萬剮。”
沈雲翹手再搭上他脈搏,很有名醫的姿態問,“持續時間多久了?”
“三年。”
三年,沈雲翹陷入了深思,與此同時,她似乎想到了什麼,猛地抬起頭看向劉曜。
劉曜臉白得滲人,見她看來,卻對她擠出了個春風般和煦的微笑來。
沈雲翹觸火般鬆開了摸著劉曜脈的手。
“朕的病怎麼樣了……”劉曜神色溫和得像春風。
“臣女醫術綿薄,看不出來陛下是什麼病。”沈雲翹呼變得吸急促,神色也不安起來,“還是等太醫來為好,臣女出去看看太醫來了冇。”
話冇說完,沈雲翹趕緊起身往外走,隻是走了一步,手腕就被人緊緊拽住了,沈雲翹身體僵硬了起來。
“想跑?”劉曜聲音懶洋洋的,從她背後傳過來。
沈雲翹後背開始冒汗,她急切地想否認,“冇有,冇有想跑……”話說了一半,這個時候,門外忽然響起一道叫陛下的聲音,隨後則是推門聲,沈雲翹慌忙看去,原來是禦前總管趙得信帶著太醫過來了。
“太醫來了,臣女先告退。”沈雲翹趕緊說,說完連忙將手從劉曜冰冷的掌心裡抽出來,然後轉身跑出了房間。
劉曜垂下眸,空蕩蕩的掌心還帶著點暖意,他微微合攏手指,微不可見地牽了下唇。
趙得信很意外沈雲翹怎會在此處,但見陛下臉色白得像紙,不敢耽誤,立刻讓王太醫上前。
王太醫則是一驚,儘管陛下已經毒發過數次了,可每次毒發都是剜心剖肺的痛,陛下忍耐力雖然強,但毒發時心情總是不好的,然而這次……王太醫揉了揉眼,他似乎從陛下的神態裡看見了一絲絲愜意?
劉曜見他杵著當樁子,淡淡掃了他眼。
王太醫登時回過神,趕緊取出脈枕置於劉曜手腕給他把脈,同時心裡一咯噔,他以為陛下的愉悅來源於這次毒發變輕了,可根據脈相,並非如此。他抬眸望向陛下的臉,天子微微垂下眸,漆黑眸中攏著笑意,王太醫頓生出整背冷汗,他拿出一個太醫應該有的專業素養,“微臣要為陛下施針。”
劉曜可有可無地哦了一聲。
房門已被趙得信關上了,沈雲翹站在門口的走廊上,心慌意亂地走來走去。過了一會兒,沈雲翹深吸口氣,往遠處看去,便發現站在二樓上瞭望風景,果然不錯,尤其是還能看到碧波湖中露出粉色的荷尖。
沈雲翹上心情煩悶地像是灌了鉛,她有些後悔剛纔太沖動了,劉曜是什麼人,他是皇帝老爺,又不是他在漠北遇到大叔大爺,他的脈是她能隨便把的嗎?他身體狀況是她能隨便知道的嗎?
沈雲翹拍了拍腦袋,煩躁地在樓梯口走來走去。
不知多久後,背後傳來一道開門聲,沈雲翹心一跳,原來是王太醫拎著藥箱出來了。
王太醫對她輕輕頷首,便往樓下走去。
沈雲翹定了定神,她扭過頭往房間裡看去,一下子便看見了坐在扶手椅上的劉曜。
劉曜似是察覺到了目光,他頭往上抬,刹那間,沈雲翹對上了他漆黑的眼。
他已經好多了,一襲深紅色闊袖雲錦龍袍,眉目中的風流瑰豔顯露無疑,隻臉色還有些蒼白,可這份蒼白無損於男子美色,憑添一份脆弱美感,令人想攬入懷中,輕言細語好生照料。
可沈雲翹看著他,隻有害怕,他覺得他像隻磨爪子準備狩獵的老鷹,而她就是那隻可憐兮兮的獵物。
她心跳更快了,猶豫踟躕了半晌後,沈雲翹邁著沉重的腳步,進了房間。
她在距離劉曜六七步時停下步子,半晌後,她組織好措辭,正想說句話,劉曜輕笑了一聲,先她開了口,“沈姑娘,你選吧。”
“選什麼?”沈雲翹怔了怔。
劉曜目光鎖住她,唇角含笑道:“匕首,毒藥,白綾,選一種自裁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