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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魘

瑟瑟靜了片刻。

默默捂住胸口,絕望且柔弱地仰望著沈昭那張俊臉,在那溫柔婉轉又充滿恫嚇的閒涼語調裡,一身作死的本事好似被施了咒,半點也施展不出來了。

道理本來就是說不通的,若是說得通,她也不必出此下策,帶著細軟出逃了。

沈昭緊覷著瑟瑟的臉色,見她一副憂悒深染的模樣,許久未言語,心裡已是不快。

但今夜到這裡已差不多了。

若是話說太重,手段使得太厲害,怕是會激得瑟瑟更想逃,不如先安撫住,帶回長安再慢慢教育。

她自小被嬌養,母親又是權勢滔天的蘭陵長公主,身邊人都慣著她,難免任性了些。

不過還好,沈昭認為到目前為止,他還鎮得住。

他站直了身,斂著衣袖,舒緩了麵色,正想說些哄勸溫和的話,卻見瑟瑟垂著眉眼,不知想了些什麼,猛地抬起頭,目光晶亮地盯著他。

宛如一個寧死不屈的勇士,堅定且無畏。

“我一定要退婚!”

好似已經灌入和煦春風的屋內瞬間大雪冰封,一片冷寂。

瑟瑟親眼看著沈昭垂在身側的手攥緊,鬆開,再攥緊……手背青筋凸起,骨節森森發白,像是隱忍著滔天怒氣,隨時想上來把她揍一頓。

沉默良久,沈昭垂眸,居高臨下地緊盯著瑟瑟,道:“阿姐,咱們把話攤開說,凡事都得有個理由。咱們自小在一塊兒長大,長輩們的意思你不可能今天才知道,從前你也冇說什麼,這事也不是我一廂情願,怎麼到了跟前,你要反悔?”

他極力讓自己看上去鎮定冷靜,可話語中隱隱而現的顫抖卻暴露了他此刻的心境,冇有看上去那麼平緩。

望著眼前修身而立,神情冷峻的阿昭,瑟瑟突然覺得有些恍惚。

她一直覺得阿昭是她的弟弟,雖然她隻比他大了三個月,可兩人自小玩在一塊兒,她有身為姐姐的覺悟,自覺應當疼愛他、保護他,她也一直是這樣做的。

可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阿昭已漸漸長大,長得比她還要高出一大截,一日勝似一日的深沉內斂,緘默寡言,處事上更是滴水不漏,謹慎精明。

他不再需要她這個姐姐的保護,甚至有時還會反過來提點她。

若她對於他有什麼使命,到今天也做得足夠了。

世間事,若是想要求一個極致,結果往往是事與願違,倒不如就到這裡,從此涇渭分明,各自安好。

瑟瑟收斂了神思,凝著他,認真道:“我們做一輩子的姐弟,永遠都不會變,這多好。”

沈昭輕挑了挑唇角,噙著淡薄笑意,搖頭:“不好。”

瑟瑟氣鼓鼓地咬牙,眼見對方油鹽不進,軟硬不吃,乾脆轉過頭去不理他,兀自生著悶氣。

沈昭臉上浮起慍色,但強忍著冇有發作,他走到瑟瑟身前,伸手捏住她的下頜,迫她仰頭看自己。

“阿姐,我問你,我十四歲那年,我說我想娶你,我們一生都在一起,永不分離,你同意了嗎?”

“我十六歲生辰那日,父皇和姑姑為我們定親,締結婚盟,擇良辰成婚,你同意了嗎?”

他望進瑟瑟那雙水波輕漾的淺瞳裡,緩緩道:“你都同意了,冇說半個不字,冇有半點不情願。如今,你又說想退婚了。你當我是什麼人啊?你想要就要,想扔就扔。你覺得可能嗎?我是這麼好欺負的嗎?”

話中五分溫柔,五分威懾,若暗藏尖鞘利刃的軟鞭子,颼颼的甩下來,震得瑟瑟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她垂下眼睫,瞧上去既內疚又憂鬱。

沈昭也不想接著跟她生氣,收回手負著袖子道:“阿姐,你彆鬨了,再怎麼鬨,在這件事上也不可能順著你意的,鬨到最後,除了從姑姑那討來一頓打,什麼也得不到。”

瑟瑟一個激靈,想起什麼,猛地抬頭,臉上漫過些許懼色,絞住襦衫袖紗,帶著幾分怯懦,低聲道:“我娘……”

她娘乃蘭陵長公主,京城中人儘皆知,向來雷厲風行,眼睛裡揉不得沙子。

這普天下若有什麼人會讓溫瑟瑟害怕,那便隻有她娘蘭陵長公主了。

瞧著她縮成一團,軟糯害怕的模樣,沈昭的神色略有緩和,聲音亦變得溫柔起來:“這一回就算了,隻要明早你乖乖跟我回長安,我不會讓姑姑打你的。”

這一通算是軟硬兼施,道理說儘了,瑟瑟也冇勁再折騰,隻含糊敷衍地答應下,就回了自己的房間。

初燃的燭光在木台上輕曳,漾出一壁的粼粼靜影,她在光下托腮想了大半宿,終於把事情理清楚了。

他們剛出長安就被沈昭截下,且看樣子他已在百十裡亭等了許久,而且他還走了趟國子監,替玄寧把功課取回來。

他騎的是快馬,他們坐的是馬車,不如他快也是正常。

但是算時間,沈昭應當是能做到在長安城內把他們攔下的,他若是想,瑟瑟應當連出城的機會都冇有。

可是他冇這樣做,而是選擇在城外等她。

瑟瑟稍一細想,便明白他這樣做的用意了。

城內權貴雲集,人多眼雜,沈昭怕她這狗脾氣不肯答應和他回去,在人煙擁擠的街巷上吵嚷開,讓人聽去是怎麼回事,再被有心人喧揚得人儘皆知,雙方都冇臉。

畢竟,希望他兩這門婚事作罷的人可太多了。

所以沈昭選擇在黃昏將近、人煙罕至的荒蕪官道上來抓她。

瑟瑟躺在榻上,翹著腿,心想:娘說得對,阿昭不光模樣生得好,為人處事更是周慮得體,又有那般尊崇的身份,是打著燈籠也難找的夫君。

因而當她提出要退婚時,遭到了所有人的強烈反對。

她曾經也是希望能用比較溫和的方式來解除這門婚事,奈何好話說儘,毫無成效,反倒被長輩們教訓了一通“要懂事,不要欺負阿昭”,她實在無法,隻能鋌而走險,收拾細軟跑路了。

唉,要是她冇做那樣的噩夢就好了。

一縷輕幽歎息散開,她擁著被衾看向窗外,天幕漆黑,彎月高懸,月光透過朱漆軒窗上的菱花粗格滲進來,宛若輕紗,皎皎鋪在地上。

顛簸了大半日,身體很是疲乏,瑟瑟暫且將煩心事扔到腦後,閉上眼睛,隻盼望換了張床睡,那夢魘彆再來找她了。

可又豈會輕易放過她?

枕蓆孤涼,青帳垂下,伴著溫勻的細微喘息,那夢又來了。

夢中的一切都很模糊,那連闕瓊閣,浮延雲階,乃至於禦座鳳台都好似被攏在一片白濛濛的煙霧裡。

可瑟瑟的意識卻是清晰的,她清楚地知道自己身在何處,是什麼身份。

嘉壽二十年的夏天,在長輩們的催促下,瑟瑟和沈昭成了親,搬進東宮當上了太子妃。

其實太子的婚事本不該這麼倉促,從納彩、問名、納吉、納征到請期、親迎,至少得一年,且還有拜謁宗廟,親奉貢饗等諸多繁禮,但因為嘉壽皇帝的病越來越重,重到禮部已開始備吉地和棺槨,萬一龍馭賓天,沈昭作為兒子得守孝三年,皇帝綜合多方考慮,所以拋開了繁文縟節,讓二人提前成婚。

夢中光景走馬燈似的變幻,須臾間,便到了嘉壽二十年的冬天。

皇帝駕崩,舉國哀慟,漫天縞素,朝堂內外一片慼慼然。

沈昭在動盪中登基,瑟瑟也隨之住進了大秦曆代皇後所居的昭陽殿。

起初一切都是溫馨順遂的。

沈昭待她很好,說萬千寵愛也不為過。因她自幼看慣了母親作為女性的擅權強勢,絲毫接受不了男人們習以為常的妻妾成群,她不許沈昭納妃,連在他身邊伺候的宮女都一律換成了容貌平庸的。

這些行為對於一個執掌六宮的皇後而言,堪稱蠻橫霸道,毫無道理可言,放到檯麵上,是要被禦史參成篩子的,可沈昭卻無異議,全都依了她。

沈昭對她的寵愛遠不止於此。

她嫌昭陽殿簡陋,他便重新給她建了華宮,綾羅織錦更是流水一般送到她的麵前,數十名繡娘點燈熬油製成華美衣衫,嵌金垂珠絡,光芒燦燦,猶如仙衣,卻隻是為了讓她穿上,陪沈昭用一頓午膳。

如此奢侈嬌養,帝王盛寵,她還不滿足,竟膽大包天到開始揹著沈昭偷人。

夢中光影很模糊,她甚至看不清出現在夢裡的人長什麼樣子,隻能依據一些斷斷續續的畫麵,勉強拚湊出全貌。

年月若掬捧在手中的流水,淙淙飛逝,嘉壽年間同南楚訂立的盟約被廢棄,烽火燃遍了山河,沈昭點兵遣將,征戰於外,獨留瑟瑟在深宮裡,正給了她可乘之機。

她不怕死地命人弄了個假太監進宮,日日與他廝混,終於傳到了正在前線苦戰的沈昭那裡。

沈昭安排好了軍中要務,帶了三千神策軍,秘密回宮,把揹著他偷情的瑟瑟逮了個正著。

華宮美殿,珠光影壁,四麵皆靜悄悄的,隻有他們兩人。

沈昭凝著她看了許久,慢慢道:“瑟瑟,從你嫁給我那日起,就註定了你隻能陪在我的身邊,你該對我一心一意,至死不離,我們註定是要生同衾、死同穴的,這是普天下人都知道的,為什麼你自己反倒要犯糊塗了?”

大約是沈昭那清冷嗓音裡浮動的哀傷太過於濃烈,讓瑟瑟明知是在夢中,還是不由得心痛如裂,似是肝腸都絞在了一起,難受至極。

浸在痛楚裡,稍一恍惚,夢裡天地便陡然旋轉,後麵的畫麵變得很模糊,甚至聽不清自己答了些什麼,隻知這一下可是捅破了天,沈昭盛怒之下,命人車裂了假太監,封禁了昭陽殿,更是即刻下旨捉拿關押瑟瑟的家人。

作為罪魁禍首,瑟瑟被軟禁了起來。

宮人皆被殺,偌大的宮殿空空寂寂,如金子打造的牢籠,華美卻暗不見天日。

每日裡,隻有當天子駕臨時,厚重的漆木門才能敞開,照進一點點陽光。

至於兩人走到這地步,見了麵要說些什麼,沈昭是如何懲罰她的,瑟瑟殘存的幾分意識本能地想逃避,掙紮了幾許,猛地自夢境裡驚醒。

溫暖的陽光鍍在半邊麵頰上,依稀聽到有人在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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