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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殺

張狂不羈如蘭陵公主,這話放眼天下,恐怕也隻有她敢說了。

瑟瑟心裡明白,她娘是見慣圍繞皇權而同室操戈的血腥場麵,對所謂皇家裡的骨肉親情早就看淡了。

當年,她在閨中時便是個極有手腕的人。

那時嘉壽皇帝還隻是太子。先帝偏寵姬妾,偏私庶子,對嫡出的太子頗為冷落,朝臣揣摩聖意,觀風而動,眼看東宮儲位搖搖欲墜。

蘭陵公主是太子胞妹,不甘大權旁落,又恨自己兄長性情軟弱,便以女兒身親涉朝堂,招攬才學出類拔萃的俊彥儒生,暗中安插至朝中六部、府台州衙任要職,為昔年的爭儲出了大力氣。

後來公主的兄長嘉壽皇帝如願登基,爭儲大戲落下帷幕,但蘭陵對於朝局的浸淫已深,加之兄長寵愛偏縱,趁勢而起,大肆攬權,不過十幾年的光陰,蘭陵公主的勢力已遍及朝野。

曾有朝中文臣酒後戲言,道:“這大秦天下,長公主占其半數有餘。”

這樣的一位顛倒乾坤、權傾朝野的公主,能說出“隻要大秦江山依舊,誰當皇帝又有什麼要緊的話”也不奇怪。

可旁人未必就能理解了。

玄寧怔怔看著他娘,許是覺得這話太過涼薄無情,抻了頭想要替他崇拜的太子表哥言語幾句,被瑟瑟隔衣掐住大腿,吃痛地“嗷鳴”了一聲,堪堪把將要出口的話嚥了回去。

瑟瑟垂斂下眉目,很是溫順乖巧的模樣,道:“娘說得女兒都明白,隻是一時難以適應,女兒想對外稱病幾日,避見外人,獨自安靜些時候,興許自己能想通。”

蘭陵公主凝著女兒看了一會兒,驀得,輕歎了口氣,無奈道:“也罷,你還小,一時轉不過彎也是正常,娘允了,你好好休息,外麵的事不必操心,娘會給你把路都鋪平的。”

瑟瑟勉強提起笑容,點了點頭。

“瑟瑟……”蘭陵公主起身,走到她跟前,摁住女兒的肩膀,抬手為她扶了扶鬢邊玉釵,饒有深意道:“你從未體會過權力的美妙,所以才鑽進了牛角尖,總也出不來。等你做了皇後,母儀天下,將權術玩弄於掌心,那個時候你就會明白,跟至高無上的權力比起來,男人又算得了什麼。”

她直起身,寵溺溫和地說:“我女兒的廚藝就是好,飯菜很美味。”說罷,衝著瑟瑟微微一笑,順手揪起溫玄寧的衣領把他提溜了出去。

自廊廡傳進溫玄寧哼哼唧唧的抱怨聲和蘭陵公主那中氣十足的怒罵——

“你少跟這兒渾水摸魚,上學堂去!明兒我就召國子監祭酒來家問問,順道讓他把你這幾個月的課業都拿來瞧瞧,要是被我瞧出有半點敷衍,小心你的皮!”

瑟瑟偏頭看著母親和弟弟漸遠去的身影,唇角淺淺勾起。

她在正廳坐了許久,外麵仆從頻繁進出,張羅車馬,先把玄寧送走,冇多時,母親也乘上車駕出去了。

偌大的府邸驟然安靜下來。

等了一會兒,側廊簾幕輕曳,賀昀走了出來。

他朝瑟瑟躬身抬手,白皙的掌心裡擱著一把烏銅打造的鑰匙。

“本想等貴女走了之後再放回去,誰知太子殿下又把您帶回來了。奴想興許貴女還用得到,便又拿過來了。”

這是蘭陵公主書房通往密室的鑰匙。

瑟瑟從賀昀那兒要來鑰匙的本意本不是想探聽什麼機密,且據她所知那書房隻是母親召見外臣會客之所,重要的文書並不存放在那兒,不然,鑰匙也不會交給賀昀來保管。交給他,不過是因為如今他是長公主的身邊人,方便替她迎來送往罷了。

隻是因為這些日子裴元浩頻繁登門,並有幾次被瑟瑟注意到他和母親關起門來私語——瑟瑟很不喜歡這個人。

從前父母未合離時,裴元浩就愛往母親身邊湊,絲毫不知道避忌。那個時候,父親因為裴元浩不知與母親鬨了多少次彆扭,瑟瑟看在眼裡,對這個人簡直是厭惡至極。

如今,就算公主府裡的美郎君換了一茬又一茬,把他們加起來也比不上裴元浩更令人作嘔。

畢竟這些郎君是父親離開後纔出現的,裴元浩又算什麼!

說她叛逆刁蠻也好,替父親打抱不平也罷,她就是看不過,便從賀昀那裡偷要來了鑰匙,想聽聽這兩人膩在密室裡到底都說些什麼,乾些什麼。

那夜,狂風如湧,雨聲不絕,窗外枝椏承受著雨打風吹,瘋狂搖顫,捶打著茜紗窗紙。瑟瑟於夢魘中驚醒,再難入眠,便起身,提著一盞六角紅絹宮燈,順著遊廊去了書房。

暗道細窄蜿蜒,側旁有夜明珠照明,勉強能看清楚路,她怕被髮現,提早將宮燈吹滅了。

在昏暗中,傳過來的聲音帶著迴音,伴著外麵落雨淅瀝,猶如鬼魅,冷涔涔的落在耳邊。

“太子近來動作頗多,可越來越讓人捉摸不透了,淑兒,你不能掉以輕心,彆忘了,當年宋貴妃是怎麼死的,這小子是不是知道了什麼……”

淑兒是蘭陵公主的閨名。

瑟瑟趔趄了一小步,陡覺天地都好似在搖晃,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出的密室,回的閨房。

這事她無人可說,也不能說。

如果說出來,阿昭跟母親在這個時候翻了臉,他不光會失去儲位,恐怕連性命也難保。

可不說,那對阿昭公平嗎?

可說了,那到底是母親啊!

兩麵都是親人,進退維穀。

想到自己的處境,更是心生寒意。

萬一將來阿昭知道了真相,知道自己娶的是殺母仇人的女兒,他會如何對她?

母親明知道自己做了那樣的事,為什麼還要堅持把女兒嫁給阿昭?

她是真的為了女兒好,還是把女兒當成了爭權奪利的工具?

想到此,瑟瑟閉了閉眼,轉頭看向賀昀,道:“鑰匙還是你拿著,我要用時再問你要,小心些,保護好自己,不要被母親發現。”

賀昀應下,白皙清秀的麵上滿是擔憂,看著瑟瑟,緘然不語。

瑟瑟輕扯了扯唇角,道:“冇事,不必為我擔心,我不會與母親硬碰硬,我知道自己碰不過她。”

賀昀這才舒了口氣,將掌心合起來,緩步退下。

雖是對外稱病,可外麵的訊息仍舊綿綿不絕的傳進來。

嘉壽皇帝在瓊花台宴請南楚使團,兩國交戰多年,一朝化儘乾戈,席間氣氛甚是融洽,南楚副使徐長林親自舞劍助興,其妹魚驪公主撫琴而伴,曲舞皆雅絕,令皇帝大讚不已。

而寧王更是對南楚所供奉的清酒梨花白大加稱許,趁酒酣之際賦詩一首,以述南楚物靈人傑。

宴席將散之時,皇帝禦口宣旨,冊封徐魚驪為驪妃,令其入主臨華殿。

瑟瑟聽到這些時冇有什麼彆的想法,就覺得吧,那些在權力頂峰的人都挺心狠的。

武安侯明知道大秦皇帝身染沉屙,命不久矣,還把自己正值妙齡的女兒嫁過來,且不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要守寡,萬一將來大秦和南楚之間烽煙重燃,他的女兒又該如何自處?

母親說權力是個好東西,可在瑟瑟看來,真是如厲鬼般寡涼猙獰。

她懷著這些想法入睡,本以為會如昨夜一覺到天明,誰知,夢魘又來了。

這一次跟之前的不太一樣。

城樓巍峨,紅牆高駐,天空中浮雲綿延,似是大雨將來,打眼望去,隻覺暗沉沉陰森森的。

她一身繡紅褘衣,鳳鸞躍於衫裙,金線織就,雀翎為飾,珠絡散綴。

瑟瑟曾見裴皇後這樣穿過,是中宮華服。

沈昭身著繡滿燮龍紋的玄衣走在前麵,修長的手指一一撫過城堞,單手握劍,似是躊躇滿誌地在跟瑟瑟說著什麼。

未幾,朝臣送來奏摺,沈昭一時騰不開手,便隨手將佩劍扔給了瑟瑟,自己展開奏摺來看。

瑟瑟站在他身後,妝容明豔的臉上神情寡淡,目光輕邈,好像走了神,思緒跑到了九霄之外,整個人恍恍惚惚的。

摺子上稟奏的事大約不是什麼好事,沈昭低頭看了一會兒,揮退了朝臣,表情寧肅地繼續往下看。

瑟瑟回過神時,才發覺高高聳立的城樓上又隻有他們兩人,而她站在沈昭身後,手裡握著他的佩劍。

年輕的天子正為國事所擾,毫無防備。

她將手撫上劍柄,名劍有魂,出鞘的瞬間鏗鳴輕響,似是淺淺嗚嚥了一聲。

前麵邊看奏摺邊踱步的天子驟然停住。

他依舊背對著瑟瑟,看不見是何表情,但卻好似肩背都僵住了,在低微顫了一下後,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緊攥著手裡的奏摺,纖薄的絹紙被攥出道道褶紋。

瑟瑟握劍的手很穩,目光沉冷,緊緊盯著沈昭的背。

不!

夢境外的瑟瑟殘存一抹意識,用儘全力嘶聲大喊,夢境彷如細沙堆砌,隨著這一聲大喊,瞬間散為粉屑。

她猛然驚醒,霍的坐起來。

帷幔高懸,天光大亮,沈昭正坐在她床邊,怔怔地看著她。

嫿女在珠簾外道:“貴女,殿下聽聞您病了,特地一早來探望。”

瑟瑟恍惚地摸了一把額頭,果然冷汗淋漓,正為夢裡場景而心悸,沈昭握住了她的手,頗為關切道:“阿姐,你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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冇什麼,就是夢見要砍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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