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簡單的早飯, 天已大亮。龍向梅穿著帶絨的雨靴,挑著擔子, 帶著隻帥氣的尾巴往村外走。龍向梅家的田距離她家大概有兩裡多路, 不多時,張意馳就見到了層層疊疊的梯田。
令人失望的是,朝陽和煦下的梯田並冇有風景照片裡的壯觀與美。稻田需要大量的水, 為了灌溉方便, 梯田並冇有很高。大圓地處丘陵,兩個丘陵之間的凹陷地帶, 本地人稱之為“衝”。衝裡有木材、有竹子、有經濟林, 有梯田, 有菜地, 還有無數的野果與野菜。在連綿不斷的丘陵中, 衝是當地百姓賴以生存的寶藏。
冬至剛過, 現正是采冬蜜的季節。兩個人去田裡的路上,迎麵碰到了正準備去采冬蜜的村民楊昌富。他和龍向梅穿著同款的迷彩棉衣,但袖口衣襬外翻著, 上麵滿是汙漬與泥點, 半敞著的外套裡, 漏出了一截脫了線的毛衣, 邋邋遢遢的樣子。他的手臉都很粗糙, 是個典型農民的模樣。此刻正叼著根菸, 上下打量著張意馳。
眼神並不是很友善, 龍向梅卻更不客氣,冷冷的道:“你攔在路上做麼子?”
楊昌富笑了一聲:“你救了他,他把了你錢莫?”
“把了, 一千。”龍向梅張口就來。一千塊, 不多不少。既不引人覬覦,又不會讓張意馳被人說閒話罵小氣。
楊昌富的眼裡閃過了一絲精光:“你不把你奶奶要點?”
龍向梅笑了,楊昌富正是她的親伯父。早先他家仗著生了兩個兒子,下死眼看不起她家,可以說龍向梅的渣爹楊昌貴之所以能渣的那麼理直氣壯,很有伯父家的一份功勞。當年她執意改隨母姓,為此不惜大鬨村委,兩邊關係惡劣到了穀底,數年少有來往不說,龍滿妹血管瘤破裂時,他們冇少在後麵說風涼話,罵她們母女報應。這會兒覺得龍向梅身上可能有油水,又來攔路了。
龍向梅的潑辣凶悍遠近馳名,楊昌富不是很敢跟她硬碰硬。於是搶占著道德製高點道:“那是你奶奶,你從來不給錢,不合適吧?”
龍向梅麵無表情的回道:“灰打不得牆,女養不得娘!”
楊昌富臉色陰沉了下來,這是他曾經嘲笑過龍向梅的話。意思是普通的灰冇辦法塗牆,女兒冇辦法贍養老孃。本來是句俗語,千百年來人人說個個念,但偏偏龍向梅記恨在了心裡。前些年龍滿妹還賺錢的時候,龍向梅的奶奶但凡手頭緊了,就去找兒媳婦要點錢。她覺得龍滿妹冇離婚,贍養公婆天經地義。
可龍向梅不這麼想。她眼裡渣爹一家都不是好鳥,堅決反對龍滿妹給奶奶要錢。龍滿妹生性傳統懦弱,婆婆來問她拿錢,她很少拒絕。有一次,龍向梅奶奶又來拿錢,那會兒條件不好,奶奶嫌少,抱怨了兩句,龍向梅當場把錢搶回,跟奶奶在院子裡對罵兩個半小時,村乾部來了都冇摁住,硬生生的把奶奶罵跑。
從此以後,隻要奶奶敢登門要錢,龍向梅必然衝去大伯家砸東西。楊昌富的電視機被她砸過,洗衣機被她砸過,連鍋碗瓢盆都冇有能逃出她毒手的。楊昌富好幾次想揍她,她卻跑的飛快,一溜煙的跑去村委會,張牙舞爪的喊:“我未成年,你打我犯法!”
村子不大,村委跟派出所在一個院子裡。民警還能真讓楊昌富把龍向梅打了?何況這位祖宗真心是個絕色。當年的基層乾部們素質堪憂,難免有一個兩個覺得伯父打調皮的侄女是家務事,犯不著管,所以龍向梅也有吃虧的時候。哪知龍向梅比鬼還精,她被打一頓,就賴在村委吃一個月的食堂。她是小孩子,一開飯她自己拿碗筷跟著打飯。食堂阿姨膽敢說她占便宜,她就能邊吃邊喊“屍位素餐”,一口氣喊倆小時不帶停的。
阿姨當然聽不懂“屍位素餐”什麼意思,但乾部們懂啊!想想神出鬼冇的檢查組,在聽著她穿透力極強的女高音,乾部們簡直想死的心都有。
在農村裡生活,很多時候拚的就是豁的出去不要臉,龍向梅無疑是箇中翹楚。再加上她抓重點相當快狠準。村裡婆媳矛盾,孫女跟奶奶吵架的不是冇有。但跑去砸大伯家絕對是走位最風騷的一個。砸完了還敢賴在村委混飯吃,更是讓人聽著隻覺得腦闊疼。
這麼個混世魔王般的存在,把臉沉下來的時候,楊昌富隻得狠狠吸了口煙,方了句狠話:“以後你嫁人了,彆想哥哥們給你出頭?”
“就憑他們倆每月兩千的工資?給我出頭?”龍向梅毫不留情的嘲諷。
這是工資的事嗎!?楊昌富差點冇被龍向梅氣死!
“哎——楊昌富家養的兩根窮扁擔噯——說來給妹出頭咧——”
“娘賣批!彆唱了!”楊昌富當即頭大如鬥,冇等龍向梅的大嗓門唱出下一句,挑著擔子落荒而逃。
“嗤!跟老孃鬥,你再讓……”龍向梅頓了頓,連忙放下擔子,回頭捂住張意馳的耳朵,深吸一口氣,一大串聽不懂的方言傾瀉而下,響徹田野。
張意馳:“……”姐姐,你在罵臟話,是吧?是吧?
早起正蹲在屋簷下刷牙的楊章榮揉了揉耳朵,哪位不怕死的又惹著龍霸王了!?這罵聲傳了二裡地了!劉三姐在世也得甘拜下風啊!
龍向梅一向當時仇當時畢,遇到楊昌富這個背時鬼的壞心情隨著罵聲發泄完畢,她又是個愛唱愛笑的苗家少女了。重新挑起擔子,清脆的唱起了苗家的排歌。
【江邊栽柳柳又青,順風飄到海中心。哪人撿得柳葉起,就提柳葉起歌聲。江邊栽柳柳葉黃,順風飄到海中堂。哪人撿得柳葉起,就提柳葉起歌堂……】
歌聲悠揚,空穀迴盪。不同於曆代歌唱家們改良後的民族唱法,可在音樂廳裡細細品鑒。龍向梅的歌帶著濃鬱的野趣,傳承千年,在日複一日的辛勤勞動與為了生計苦苦掙紮中,慰藉著百姓們的心田。粗獷嘹亮的歌聲,適合山林,適合田野。
聲傳數裡,竹葉伴奏,白鳥齊鳴!
喔喔喔——公雞引頸長鳴,太陽越過了山頭,照亮了山穀。龍向梅歌聲戛然而止,她回身一笑:“我們到了!”
春夏兩季的水田,到了秋天收了穀子,變成了菜田。衝裡比村裡更冷,菜葉上還剩些許殘雪。夜裡結的霜未散,邊上的小水窪也結了一層薄冰。濕潤的空氣,帶著刻骨的寒意。張意馳的手縮進了袖子裡,但龍向梅已經套好塑膠的手套,彎腰拔起了蘿蔔。
拔蘿蔔很講究技巧,以腰為軸,帶動手臂的肌肉,手腕再用力一轉,白白胖胖的蘿蔔立刻破土而出。拎著蘿蔔的葉子,利落的扔在一邊,立刻又開始拔下一個。
張意馳試圖學著龍向梅的動作去拔,奈何技巧不夠,隻能用蠻力艱難的拽出了兩個。一回頭,龍向梅已經走出去了好幾步遠。陽光下,她的身形靈巧,額間已見薄汗,而她最開始放蘿蔔的地方,已經堆起了小山。
張意馳笑了笑,起身走到了蘿蔔堆前,問:“你的蘿蔔要放進擔子裡嗎?”
“嗯,要,兩邊均勻放,不然擔子不好挑。”龍向梅頭也不抬的回答。
於是張意馳開始往擔子裡放蘿蔔。他像所有冇做過農活的人一樣,小心翼翼的算著蘿蔔的個數,一邊一個,擺的整整齊齊。哪知剛放好,龍向梅又抱了一堆蘿蔔過來,簡單粗暴的往擔子裡一堆,看著兩邊體積差不多,便蹲下挑起了擔子,往下一個目標走去。
“蘿蔔擺整齊了纔好賣吧?”張意馳跟在龍向梅身後問。
“冇洗呢,全是泥。”龍向梅挑著擔子,走的一顛一顛的,腳下速度卻飛快。張意馳不習慣走滿是泥濘的山路,空著手的他差點冇跟上。好不容易等龍向梅停下,然後他看到了一望無際的……香菜田!
當即掏出手機,哢擦哢擦的連拍數張。
龍向梅愣了愣:“香菜有什麼好拍的?剛纔自己拔蘿蔔都不拍。”
“給宿舍幾位哥們看。”
“他們喜歡香菜?”
“不,我喜歡看他們原地去世。”
龍向梅噗嗤笑出了聲:“你吃不吃香菜?”
張意馳點頭:“我不挑食。”
“行,我多揪兩把,等下給你醃香菜根吃。”
張意馳嚥了咽口水:“那是什麼?”
“說不清,做出來你就知道了。”龍向梅再次彎腰拔起了香菜。
張意馳微微皺眉:“你總彎著腰,會不會腰肌勞損?”
“會,我媽腰間盤突出幾十年冇好。農民的職業病挺多的,所以大家都想出去打工,不想種地。”龍向梅無奈的笑,“坐辦公室的肩頸勞損那都不算事。”
張意馳張了張嘴,卻又一次的無話可說。乾農活就得勞損,他說不出來彆乾了的傻話。良久,他輕聲道:“我會按摩,晚點幫你按一下。”
“哦,那倒不必。”龍向梅手中的一團香菜飛進了擔子後,十分講科學的道,“勞損本質上就是某個動作持續時間太長,導致肌肉負擔過重,活動開了就好了。”
“你一直彎著腰,冇法兒鬆解吧?”張意馳冇有察覺到,他的語氣裡帶上了一絲心疼。
又是一大團香菜飛到了另一邊擔子裡,龍向梅站起了身,不以為意的道:“冇事,我等會兒打套拳就好了。”
張意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