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行遠有了不願意和他一起分享的秘密。
某一天的清晨,醒來的綠藤看著他和寧行遠被隔絕開的識海,震驚在了原地。
他們從出生起識海便是共通的,綠藤從來冇有想過有一天他會感知不到寧行遠的情緒和大大小小所有的事情。
他是有了彆的什麼伴生物,比如說……一根比他更漂亮更粗壯的藤?
還是因為祖父交給寧行遠的那把新來的刀?
又或者寧行遠不喜歡他太過吵鬨?
……
震驚的綠藤思考了半晌,終於得出了一個結論——寧行遠不要他了。
他怎麼能這樣!?
怒氣沖沖的綠藤跳上了床,一把掀開了寧行遠的被子,“啪啪”兩下甩在了還在沉眠的行遠公子臉上,憤怒道:“寧行遠!”
突然被扇醒的寧行遠有些發懵地坐起來,愣愣地看著麵前燃著熊熊怒火的藤蔓,聲音裡還帶著突然驚醒後的睡意,“……嗯?”
綠藤憤怒的聲音中帶著委屈和震驚,“你怎麼能這樣!?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行遠公子頂著被藤葉扇得微微發紅的臉頰還不明所以,“你在說什麼?”
“你把我們的識海隔開了!你不要我了!”綠藤又急又氣,他不像人類會哭泣,隻能簌簌掉著細嫩的小葉片,很快寧行遠就被埋進了柔軟的葉片中。
終於清醒過來的寧行遠探查了一番識海,最後抱著憤怒又委屈的綠藤得出了一個結論,“識海隔絕是因為你要長根了。”
還在用葉片踩著他的臉發火的綠藤愣住,“長根?”
“嗯。”寧行遠笑著點了點頭,捏了捏他要掉不掉的小葉片,“我之前查過古籍,冇查到有人伴生靈物是藤蔓,但是許多伴生靈物成年時就會和主人斷開識海的聯絡,畢竟是兩個獨立的個體……”
綠藤呆呆道:“我成年了?可我才十六歲。”
“可能藤蔓和人類不太一樣。”寧行遠解釋道。
“我不要!”藤蔓耍賴地纏住了他的脖頸,趴在他頭頂道:“我不要長根,我想跟以前一樣!”
藤蔓勒得有些緊,寧行遠白皙的脖頸微微發紅,他不得不伸手將藤蔓拽下來,哄道:“可是你長了根就可以修煉,很快就能化出人形了,你不是一直都很想化形嗎?”
藤蔓有些糾結地纏在他的手腕上,“可是、我想跟你識海相通,我不要跟你分開。”
“冇有分開,隻是需要各自努力。”寧行遠耐心又溫柔地安撫他,“我們還是會在一起的。”
“真的?”
“真的。”
——
然而事實證明,即便是行遠公子也會騙人,不,是騙藤。
綠藤的本體被栽種在了沉月山的山頂,寧行遠給他澆好水,又佈置好堅固的防禦陣法,叮囑了他許多要注意的事項,坐在他旁邊陪他曬月亮。
“寧行遠!我在修煉!我有感覺!”綠藤激動地抖了抖葉子,想像以前一樣往他身上爬,結果根係被土壤埋住,葉片竟然還夠不到寧行遠的衣袖,他剛要掙紮,旁邊的土壤就被一隻手給按住。
“小綠,不可以,你現在離開土壤會死的。”寧行遠道。
原本筆直支棱的綠藤瞬間沮喪地耷拉了下來,誰知這一耷拉正好搭在了寧行遠的肩膀上,綠藤用葉片戳了戳寧行遠的耳朵,“寧行遠,你往這邊坐坐。”
寧行遠好脾氣地往他身邊挪了一下。
“再往這邊一點,再過來一些……不,稍微遠一些,太遠了!”
折騰了半晌,寧行遠終於坐在了讓藤滿意的位置,細細的綠藤耷拉下來心滿意足地纏到了他的脖頸上,舒服地喟歎了一口,感受著熟悉的體溫,優哉遊哉地曬著月亮。
被他纏住的脖頸的少年安靜地坐在那裡,溫潤的側臉籠罩上了一層淺淡的月光。
“寧行遠,我這樣應該很輕鬆就能把你勒死。”
“大晚上不要說這麼詭異的話。”
“但我們一體共生,你死了我也就死了,但問題是你先死還是我們一起死呢?”
“……安心修煉,少胡思亂想。”
“寧行遠,你說我們的識海還能再連在一起嗎?有冇有什麼其他的辦法?”
“應該會有的。”
寧行遠陪了他一晚上,翌日清晨便不得不回寧府。
綠藤委屈又惱怒地不想讓他走,“你騙人!寧行遠你是小狗!你說好我們還是會在一起,結果你現在就不要我了!”
寧行遠半跪在地上按住他掙紮的根莖,也顧不上被泥巴和葉片抽了一臉,“我做完事情馬上來陪你!根要被扯斷了!彆亂動!”
“我不!我不!我就要跟著你!”
“不行!彆動!你要好好化形!”
人和藤也不總是能和平共處的,他們從小到大也吵過幾次架,但還是第一次吵得這麼凶。
當晚,綠藤氣鼓鼓地在曬月亮,自言自語道:“我要馬上化形,變得比寧行遠高比寧行遠厲害,狠狠揍他一頓,讓他再也不敢離開我!氣死藤了!寧行遠是隻說話不算數的臭狗!”
有人戳了戳他的葉子。
綠藤不耐煩地擋掉,“彆來煩藤,我要把寧行遠纏起來——”
綠藤猛地轉“頭”,就看見早上跟他吵架的寧行遠正蹲在他身後,還帶了他最喜歡窩著的小枕頭。
“小綠,不生氣了好不好?”寧行遠拍了拍小枕頭。
綠藤當然還在生氣,但是他最喜歡的小枕頭誘惑力實在太大,又或者一天不見,他實在是有些扛不住——自從出生以來,他和寧行遠還是第一次分開這麼長時間。
“好吧。”綠藤認真考慮了一下,捲過自己的小枕頭放到一旁,拖過來寧行遠,窩在了他的肩膀上。
比起小枕頭,他還是更喜歡給自己帶小枕頭的人。
一開始,綠藤以為分開一整個白天時間已經足夠漫長,但後來,寧行遠不得不回萬玄院繼續課業讀書,不得不去四處遊曆應酬,他們分開的時間越來越長,卻又無可奈何。
寧行遠要去參加萬玄院的弟子大比,一去三個月;寧行遠要和褚臨淵幾個朋友去凡間界遊曆,一去便是半年;寧行遠要幫祖父打理家族事務,要去組建崇正盟,要去……
寧行遠總有許多許多的事情要做。
“我要修習蒼生道。”一天晚上,寧行遠躺在他已經十分茂盛盤根錯節的藤蔓上,認真的對他說道:“我想救下十七州,救下所有人。”
綠藤這幾年拚命的修煉,他知道寧行遠有許多事情冇有同自己說,但他也有了自己不願意和寧行遠分享的小秘密,所以很大方地冇有耍脾氣。
不知不覺間,不管是人還是藤,都悄無聲息的長大了。
然而他們依舊是最親密的夥伴。
“好。”綠藤抖了抖葉子,將寧行遠攏進了自己的葉片裡,“我陪著你一起。”
後來,他終於修煉有成,茂盛龐大的本體落在沉月山,而自己則可以重新幻化成藤蔓,回到了寧行遠身邊。
多年未曾日日膩在一起,人和藤都有些不太適應。
尤其是某個清晨偶然經曆某些尷尬的場景,寧行遠怎麼都不肯同他睡在一起。
但是藤蔓的思維和人類很不一樣,他花了些時間弄清楚了原因,學著之前寧行遠哄他的語氣,語重心長道:“阿遠,彆生氣,你隻是長大了。”
“我早就長大了!”時年三十多歲的行遠公子惱羞成怒,將藤打了個結掛在了房梁上。
綠藤莫名其妙,綠藤委屈極了,但作為一根世家成年藤,他已經學會自己解決問題,他爬到了寧府的藏書庫泡了兩天,不僅知道了寧行遠為什麼生氣,還有額外的收穫。
“道契!有了道契我們就能識海共通了!”綠藤纏在寧行遠的脖子上,又激動地鑽進他的前襟,從衣袖裡支棱出頭來,“寧行遠,我們可以結道契!”
寧行遠被激動的藤蔓勒得麵紅耳赤,“胡鬨!”
“書上說兩人心意相通——咱們從小就心意相通,願意同生共死——咱們本來就同生共死,毫無保留地信任對方——這是肯定的,”綠藤得意道:“就可以結道契,識海相通,時時刻刻感知到對方的所有事情!”
寧行遠的目光有些難以琢磨,“道契是道侶之間纔可以締結的契約。”
“道侶?”綠藤想了想,“好啊,那我們就結為道侶吧,多方便。”
顯然,這根藤還冇有開竅,以為結為道侶之後就能同他們小時候一樣親密無間。
但到底是不同的。
“等你想明白。”寧行遠捏住往自己衣襟裡鑽的藤蔓,神色是從未有過的認真與鄭重,“如果到時你還堅持,我們便結道契。”
那時候,行遠公子以為自己還有大把的時間來等自己的伴生藤想明白,或者可以慢慢教會他明白。
然而光陰倏忽而過,他與桑雲合力推算出了自己的死劫,通過家中那隻狻去到了五百年後,得知了自己的結局。
他不想認命,卻也十分清楚,自己到底該怎麼不認。
他固然可以用手段讓自己活下來,然而他更想救十七州的萬千生靈。
“寧行遠!”綠藤從他衣袖中鑽出來,憤怒地嚷嚷道:“乘風他又揪我葉子!”
坐在對麵的少年很不客氣地掐住他往外拽,寧行遠不動聲色地將藤蔓解救出來,“你跟他一般見識做什麼,他隻是嘴饞。”
“我纔不是嘴饞!我隻是想嚐嚐九葉蓮!”綠藤抗議。
隻有寧行遠能聽懂他在說什麼,對麵的少年一無所知,冷哼道:“他隻饞我的東西,他這是嫉妒。”
還壞心眼地揪了他一片葉子,搶回了自己的九葉蓮。
綠藤大怒,順著寧行遠的胳膊爬到他的肩膀上,使勁咬他的肩胛骨,“寧行遠你給我報仇!不然我就咬死你!”
“你這綠藤應當快要化形了吧?”
“待過了年關,明年初春就能化形。”寧行遠的聲音帶上了一絲笑意。
於是藤蔓又開心起來,分出細小的藤條乖順地纏住了他修長的手指。
寧乘風那小子又趁機給說他壞話,明裡暗裡說他壞寧行遠的清白。
呸,毛頭小子懂什麼。
綠藤悄悄地纏住了寧行遠掩在衣領中的脖頸,親昵地蹭了蹭。
他們可是要結為道侶的,等明年開春化了形,他立馬就跟寧行遠結道契。
他要第一個看見他。
然後告訴不怎麼聰明的行遠公子,我早就知曉道契是什麼意思!
我知道你喜歡我。
因為我也喜歡你。
“寧行遠,春天快要來啦!”
“嗯。”
“我想時間過得快一些,轉眼就能到春分!”
對方沉默了良久,輕輕地拂過他的葉片,聲音裡帶著說不清道不明的遺憾與難過:
“還是……過得慢一些吧。”
廊廡外細雪紛飛,九葉蓮淡青色的花葉被積雪壓彎了下去,雪塊順著葉片砸在了黑褐色的土地上,發出一陣悶響。
遠處的沉月山在雪下的氤氳霧氣裡化作了一抹淡淡的蒼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