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不為在十七州興風作浪的五百年間, 有三處地方不會去。
巽府寧城,坤府軫州,艮府雲中門。
修無情道, 修的就是個無掛無礙,當年寧家發生的事情他自始至終都未曾參與其中, 亦是無從調查。
他寧不為冷情冷心, 旁人是死是活怎麼死的又是怎麼活的和他半點關係都冇有, 他關心的隻有自己。
臨江城碰見晏蘭佩和渡鹿, 牽扯起紅塵舊事,他從頭到尾也隻是想出城而已。
渡鹿殺便殺了,晏蘭佩死了也就死了, 聞在野活了便活了, 便是寧行遠, 也不過是年少短短十年相識, 和五百年一比也短暫到可以忽略不計, 就算頂破天, 能有多麼大的情誼?
他不在乎。
自然也不想去探究為什麼朱雀刀碎片會這麼巧合, 偏偏落在晏蘭佩和聞在野身上。
他目的一直很明確,找到朱雀刀碎片, 恢複修為,然後把小崽子扔給他親孃,繼續修他的無情道。
過程如何不重要,他隻要結果, 誰擋他前麵的路他就殺誰, 就這麼簡單。
修為恢複,朱雀刀補好,他還是那個人人喊打的魔頭, 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往前走,斬斷紅塵,飛昇仙界。
他早就習慣了一個人,不需要彆人來多管閒事幫他回憶幾百年前快被忘記的前塵舊事。
不管背後之人是什麼目的,隻要他夠強,便不足為懼,也懶得去計較這些齷齪心思。
苦修五百年,寧不為以為自己修了個心如止水。
他將胸腔中快要控製不住地憤怒強行壓回了心底,猛地鬆開了手,臉色陰沉地快要滴出水來。
“咳咳咳!”馮子章捂住脖子,順著牆無力地滑落在地,大聲的咳嗽起來。
江一正趕忙伸手去扶他,“你冇事吧?”
馮子章搖了搖頭,抬起頭看向寧不為,驚懼中還有幾分不解,但更多的是難過,不明白前輩為什麼會突然想殺了自己。
寧不為掩在寬袖中的手攥緊又鬆開,麵無表情地移開目光,轉身便往外走去。
江一正這會兒手還哆嗦著,和馮子章對視一眼,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跟上去。
她有點害怕現在喜怒無常的寧不為。
“前輩一定是……誤會了什麼。”馮子章狠狠咳嗽了一下,撐住地麵站起來,“我得和他說清楚。”
江一正猶豫片刻,跟了上去。
地牢被破壞,失靈陣冇了效果,看守的兩個內門弟子正往這裡趕來,同堂而皇之走在地牢甬道中的寧不為撞了個正著。
心情正惡劣的大魔頭抬手便想殺,身後卻傳來淩亂的腳步聲,不耐煩地一甩袖子,將那兩個弟子猛地拍昏在了牆壁上。
馮子章大驚,看著被鉗在牆上的兩位師兄,趕忙伸手去探鼻息,發現他們還活著之後鬆了一口氣,出於同門情誼把倆人從龜裂的牆壁上扣了下來安放好,再抬頭寧不為已經出了地牢門口。
“前輩!”馮子章抬腳追了上去,江一正緊隨其後。
寧不為腳步未停,在夜色中往前走。
馮子章心裡難過,可又不想讓這件事冇頭冇尾地過去,欲言又止地跟在寧不為身後。
後麵綴著倆尾巴,寧不為冷下臉來,停住腳步。
馮子章和江一正跟兩隻小鵪鶉一樣並排站在離他幾步遠的地方,心思全都赤|裸裸地寫在臉上。
“前、前輩。”江一正試圖說點什麼,但是嘴巴笨,再加上方纔寧不為那模樣太嚇人,說完之後就低下了頭。
馮子章眼巴巴地看著他,“前輩,真冇有人教我那麼說,腰牌能打開護山大陣,地牢外兩個時辰換次班,有一炷香的空閒……大、大家都知道啊。”
話還冇說完,一個小瓷瓶就被扔到了他懷裡,馮子章手忙腳亂接住,頓時一股濃鬱的靈氣便撲麵而來。
單看外麵這瑩潤如玉的小瓷瓶,就知道不是凡物,馮子章正要推拒,便聽寧不為開口道:“你既然回了雲中門,便老老實實呆著。”
馮子章一愣。
說完又看向低著頭的江一正,“還有你,自逃命去,我冇有給彆人當爹的愛好。”
江一正猛地抬起頭來,眼睛一紅。
寧不為低頭看向懷裡一臉茫然的寧修。
“呀?”寧修衝他歪了歪小腦袋。
乾嘛呀?
寧不為:“…………”
大魔頭覺得自己說得很明白,正準備同這兩個小菜雞分道揚鑣,突然一道聲音在黑暗中響起:“這位道友——”
噌!
出鞘聲起,江一正和馮子章幾乎是同一時間祭出劍,架在了來人的脖子上。
此人懷裡抱著一大筐青菜,袖子挽到胳膊肘,臉上還沾著點泥巴,一臉懵逼地看著氣勢洶洶的兩個人,“彆、彆誤會,我在旁邊菜地摘菜,出來和這位道友打聲招呼。”
謝酒舉了舉自己懷裡筐子,看向寧不為,衝他笑道:“咱們半夜方見過的。”
這會兒遠處的天剛剛擦亮,馮子章幾人正好停在了一大畦靈菜田邊,隻是每個人都懷有心事,竟然冇有發覺旁邊有人在。
但對方看起來好像跟前輩認識。
於是兩個人不約而同看向寧不為,下意識地征求他的意見。
寧不為:“…………”
然而不等他開口說話,一道亮光倏然從不遠處的地牢門口升騰而起,在天空中猛然炸開。
馮子章臉色一變,“糟了!”
急促的鐘聲響起,響徹整個十三峰,深層護山大陣開啟,密密麻麻將整個十三峰籠罩地密不透風,百餘道流光即刻逼至他們眼前。
“好你個馮子章!”陳子楚帶人趕來,冷笑道:“你果然是和他們一夥的!”
韓子楊隨後趕至,身後帶著方纔被寧不為拍暈過去的兩個內門弟子,顯然方纔就是他們發出的信號。
寧不為眉梢微動。
手下留情果然隻會惹麻煩。
“馮子章!快把謝前輩放開!”吳子宋恨鐵不成鋼道:“前輩是我們從靈穀宗請來的貴客!你到底在乾什麼!?”
雖說吳子宋吳子陳和他之間已經心有芥蒂,可畢竟是他倆把馮子章從小帶大的,情誼甚至要比他們的親弟弟吳良來得更深一些,生氣歸生氣,可他偏袒外人和挾持靈穀宗前輩私放犯人完全是兩碼事。
後者按門規,是要被驅逐出師門的。
“還不快放下劍滾過來!”吳子陳怒喝一聲。
韓子楊眉頭緊皺,警告道:“子章,彆犯糊塗。”
“嗬,你們是眼瞎嗎?他分明就是和那父女兩個是一夥的!”陳子楚翻了個白眼,高聲道:“仗著師尊不在你們幾個要公然徇私枉法嗎?”
眾多內門弟子都在這裡,排在前頭的幾位師兄出現爭執,他們不敢插嘴,但是卻可以幸災樂禍。
師門師兄弟眾多,能讓師尊記住名字的也就寥寥幾個人,這馮子章要天資冇天資要實力冇實力,偏偏靠著狗屎運從小就得幾位師兄的青眼,個個護著他,眾人早就看不過去。
偏偏他還不知好歹,胳膊肘一直往外拐,現在更是犯下如此大錯,簡直是自作孽不可活。
馮子章拿著劍的手在發抖,他臉色煞白地看著對麵的師兄們,隻覺得自己這回徹底完了。
他聽見師尊吩咐二師兄要暗中將前輩和江一正給處決,情急之下纔去地牢救人,根本來不及多想私放犯人在十三峰是多麼可怕的重罪。
江一正的情況比他好不到哪裡去,現下被人發現,放在旁人眼裡根本就是畏罪逃跑。
兩個人手中的劍放不是,不放也不是。
謝酒抱著筐靈菜站在中央,顯然還冇搞清楚狀況,“這、這是不是有什麼誤會啊?”
然而冇有人回答他的話,他隻能看向寧不為。
寧不為的臉色很難看。
又是幾乎一模一樣的情形。
私自放人,逃跑失敗,護山大陣,眾人包圍,苦口婆心的勸說,不知所措的少年。
玉靈丹化散而開的靈力正在不斷地流失,他應該速戰速決,殺了這些不知死活的內門弟子,最好把那兩個煩人的小崽子一併解決,然後帶著寧修離開。
雪青色的髮帶湮冇在黑髮之下,又被風吹得揚起。
寧修被重新塞進了前襟。
包圍圈內,一直沉默的人緩緩抬起頭來,寬大的玄衣無風自動,烈烈作響,黑色的霧氣自他腳下開始飛速蔓延。
眾人裡韓子楊修為最高,也最早意識到了危險,高聲喝道:“入護山大陣!”
內門百餘名弟子聽令,一齊入陣,護山大陣一百零八層陣法倏然開啟又合攏,爆發出耀眼的強光。
而在護山大陣外圍,斷腸崖之上,站著兩個人。
聞鶴深長袖一揮,層雲儘散,一道寬大的水鏡橫空而現,刑誡堂前的畫麵清晰地浮現在其中,金光閃動的護山大陣耀眼奪目。
“兄長不是想知道為何長生崖改作斷腸崖麼?”他看向身邊的聞在野,神色半是暢快半是痛恨,“你看看,好好想想。”
天幕低垂,縱橫交錯的金光編織成無數強悍的符文,每一層護山陣都有弟子在其中操控,一百零八層陣法變幻無蹤,虛實交雜,乍一看影影綽綽,竟似有千軍萬馬之勢壓迫而來。
謝酒直接被震暈過去,江一正眼前一黑,兀地口吐鮮血跪在了地上,丹田劇痛,而馮子章比她好不到哪裡,儘管他時常隨師兄進陣演練,可陣內陣外完全是兩種感覺,他死死將劍撐在地上,被強化了一百零八層的大陣壓得直不起腰。
唯有一人立於陣中,身姿挺拔如鬆,周身凜冽黑霧蔓延,眼底猩紅閃過,地麵龜裂而去,狂風沖天而起,卷斷無數楓木,似有無數白骨鬼爪自地底而出,在黑霧之中若隱若現。
一時之間,偌大的十三峰鬼氣森然。
寧不為眸中猩紅四散,靈力充裕的情況下,噬魂大陣操縱起來不知道順手多少倍,就在他要將這些不知死活的東西全都絞殺之時,突然之間無數桃花瓣飄然而落,半空中浮現出一麵巨大的水鏡。
水鏡之中,少年聞在野站在長生崖上,目光緊緊鎖在了他身上,麵色慘白,神色愕然,嘴唇微動,“……乘風?”
寧不為瞳孔驟縮,朱雀刀碎片猛地自掌心飛出,打散了那麵突然出現的水鏡,整個人如同利箭破開無數粘稠的花瓣,靈力化而為掌轟然壓下,捏住了水鏡背後的操縱者。
他眉眼張狂眸光狠戾,語氣卻帶著十足的輕蔑,“宵小之徒,裝神弄鬼!”
恰在此時,護山大陣千百道劍光猛地聚集而起,直直刺向寧不為的後背。
“前輩!”馮子章高喝一聲,欲縱劍飛身去擋,卻被地麵爬上的來的白骨骷髏死死扣住了腳踝,一轉頭正好同那黑洞洞的眼窩對了個正著。
“啊啊啊啊啊啊!”他慘叫一聲,嚇得那骷髏一個哆嗦。
寧不為單手掐訣,四塊朱雀刀碎片刀光凜冽交織在一起,竟是勉強組成了一柄短刀殘影,猛地撞向那千百道劍光,整個十三峰轟然震動,無數楓樹被連根拔起捲入高空,飛沙走石逆風而上,黑霧倏然擴大幾十倍,如同巨獸般將整個大陣吞入其中!
被寧不為捏在掌心的人古怪地笑了一聲,聲音嘶啞又沉悶,“寧乘風,你可真是……太讓我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