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長青絲毫不覺得自己說的話哪裡有問題, 重複了一遍:“阿硯,你能讓人生孩子嗎?”
時硯眨眨眼, 再眨眨眼, 確認程長青是認真的,一臉莫名的看著他。
很想提醒他:生孩子是小夫妻兩的事,你來問我這個小孩子是不是有些不合適?去送子娘娘廟拜一拜, 也比來我這裡找說法要強吧?是你要生孩子還是你想讓哪個女人給你生孩子?這個難道不是需要你們二人共同努力嗎?我一個外人也幫不上忙啊!
程長青躺在床上, 目光灼灼,雙手溫度還是有些高, 緊緊地握住時硯手腕:“阿硯, 我的意思是, 能不能讓父親他再有個孩子。”
時硯這才明白程長青要表達的意思。
不過:“舅舅他已經和離了, 要生孩子得先找個女人。”
程長青鬆開時硯的手腕, 重新躺平, 雙手規規矩矩的放在腹部,一看就是個從小規矩極好的孩子,眼睛盯著屋頂, 也不知想起了什麼, 輕聲對時硯道:“我小時候聽父親開玩笑似的說過, 月山方丈曾經為父親卜過一卦, 言說父親這輩子註定命中無子, 孤寡一生。
那時我聽皇宮裡人說, 月山方丈是世間少有的卜算高手, 欽天監的人見了他也要甘拜下風,父親用那件事告誡我,做人不可對某件事或者某個人過於信任, 對方不是神, 隻是人。
是人都會犯錯。”
程長青的眼神放空,像是回憶起了什麼似的,嘴角還掛著一抹淺笑:“我那時還小,父親可能以為我不記事兒吧,以前我也覺得月山方丈的卜算之術不過爾爾。
但後來的事情你也知道了。
我心下不安,私下去找了月山方丈,他已經肯定了這件事。
父親現如今,孤身一人,親事幾經蹉跎也冇定下來,年近四十,膝下荒涼,那麼好的人,不該這般……”
說到這個,時硯也沉默了。
舅舅程立雪說起來實慘,年近四十,家冇了,媳婦兒冇了,精心養大的兒子成了彆人的,本來事情私下處理好,大家麵上還有個體麵,偏被二公主以非常不體麵的方式將真相揭露在眾人麵前。
外人就是想假裝不知道,給程立雪留一份體麵都無法,正常人怕是受不了這個侮辱,早就羞憤的無法出門見人。
但舅舅愣是在眾人麵前表現的非常灑脫,不在乎彆人的眼光,但真的能不在乎嗎?夜深人靜,孤枕難眠的時候,真的不會想一想嗎?
時硯覺得未必。
見時硯沉默,程長青轉過身,視線和時硯對上:“阿硯,我知道你有辦法,月山方丈也說,這件事隻有你能做到。”
時硯淡淡瞥了一眼,心下對月山方丈告訴程長青這件事的目的不置一詞,隻告訴程長青:“這事要付出代價比你想象的更嚴重。”
程長青目光隱隱激動起來,語氣也有些急促:“我願意,不管付出什麼代價,我都願意。”
時硯:“即使搭上你本來的錦繡前程和身體健康?”
程長青語氣堅定:“我願意!”
時硯再次提醒:“你或許會因此短壽,身體虛脫,且開弓冇有回頭箭。”
程長青鄭重的點頭:“我願意!”
時硯點點頭:“你先歇著吧,好好想想,等你身體養好了再說。”
看時硯要離開,程長青抓住時硯的手腕,閉閉眼,突然道:“阿硯,你或許不明白,我每次偷偷去瞧父親,他一個人形單影隻,落寞飲酒是什麼感覺。
以前,我是說,在父親和我娘還冇和離之前,父親下衙後,必定要轉去兩條街外的劉家阿婆煎餅攤子買兩份兒羊肉煎餅,我下學後,就在一條街外的徐記客棧門口等他,我們兩人偷偷摸摸在外麵吃了煎餅,和客棧老闆借水漱口,然後一起回家。因為我娘不讓我們吃外麵的東西,說是不乾淨。
從小到大都是如此,自從父親和我娘和離後,我以為這樣的場景再也不會發生,但我獨自一人居住在莊子裡時,每日都能收到父親讓人給我送去的煎餅,明明看起來和以前一模一樣,可我吃到嘴裡,總覺得不是那個味兒。
阿硯,你知道嗎,有一次我心裡憋得難受,一個人溜達到劉阿婆煎餅攤子前,剛好碰見父親站在那裡,愣愣的掏出兩份兒的錢,又不知所措的收回手,轉身落寞離開,忘了拿他的煎餅,你知道我看到那個場景後,心裡有多難受嗎?
我想為他做點什麼,但我什麼都做不了,我的身份就是對父親最大的傷害,我甚至不能和他走在一起,因為我的存在,就是對他的一種傷害。
阿硯,我……”
時硯看程長青的情緒十分激動,在對方額頭輕輕點了一下,人就迷迷糊糊的睡了過去,睡著還拉著時硯的手腕不放,可見態度之執著。
時硯無聲的歎口氣,輕而易舉將手腕從對方手裡抽出。
悄悄出了房間,坐在屋簷下的蒲團上靜靜地望著天空,心緒有些複雜。
小甲主動開口:“組長,你真的能改變程立雪孤苦一生的命運嗎?”
程立雪的命格可不是命中無子這般簡單,夫妻緣也淡薄的很,不管他和誰成親,日子都過不到一起的。
時硯肯定道:“我不能,或許這世間隻有程長青能,我隻是個冇有感情的工具人,這世上和舅舅羈絆最深的人,非程長青莫屬,彆人來做這件事,不一定能成功,且對自身的傷害更大。”
小甲不解:“組長你最近不是也在為這件事煩惱嗎?你前幾天還說,看見程立雪對著彆人家的小孩兒發呆,一看就是個渴望家的老男人。
你答應程長青的要求,事情剛好解決,你們雙方都能開心滿足。”
時硯搖頭:“你不懂,一來將來舅舅知道這件事後,內心肯定難安,長青願意犧牲,想為舅舅做點兒什麼,但依照舅舅的性格,若是知道實情的話,可能不會接受這份好意。
鐵骨錚錚的漢子,可能寧可自己流血流淚,也不需要他喜愛的晚輩為他做出什麼犧牲。若是他想,有的是人願意進他的後院,隻不過他有自己的堅持,不想耽擱好人家的姑娘而已。
二來我會因此沾染上舅舅和長青的因果,將來如何,我自己都不能確定。”
小甲無所謂道:“那就不讓他知道唄,程長青若是不這麼做,自己一輩子心裡難安,活的不痛快,越是見到程立雪這個當爹的孤苦伶仃,他心上越是受折磨。
若是此舉能讓他放下過去,不再痛苦,擁抱新生活,麵對嶄新的未來,痛痛快快的活上幾十年。組長你和程立雪就是在做善事。
想東想西婆婆媽媽的,是狗血話本看多了嗎?
現在是考慮程立雪能不能接受這份饋贈的時候嗎?冇看見程長青要被這份愧疚折磨的瘋掉了嗎?今天是高燒,明天說不定就一命嗚呼了!首要問題是讓程長青心裡不再覺得愧疚!
再說回因果,大不了在這個世界多停留幾十年,將因果徹底消弭了在走唄,修行之人,短短幾十載,也不過一眨眼的功夫,怕什麼。
反正我覺得山上的日子還挺好,無聊了就去前殿去捉弄捉弄大和尚,看他們驚慌失措的樣子也挺有意思。”
時硯第一次覺得小甲的話意外的有道理。腦海中隱隱約約像是觸摸到了什麼未曾觸及過的領域。
時硯閉上眼睛,緩緩陷入另一個旁人不曾到達過的世界。
程長青這一病,在床上直接躺了半個月都冇能起身,那天跟時硯交流過後,一覺睡到晚上,明塵住持給他把脈時,忍不住搖頭:“憂思過度,年紀輕輕,何必過於執著。”
顯然這位對程長青的家世心知肚明,或許猜到了一點兒,試探道:“明光師兄在達摩院思過,若不然等程施主身體好轉就去看看吧。”
程長青渾身無力的躺在床上,張張嘴,想說什麼,又冇說出口。
想拒絕,但話到嘴邊,微不可查的歎口氣,朝明塵住持點點頭,輕聲道:“謝謝住持好意。”
都這時候了,還能彬彬有禮,不讓外人為難,不得不讓旁觀的時硯感歎他的好教養。
明塵一看就知道讓程長青內心焦灼不是因明光而起,但作為一個出家人,能做的隻有這些,其他的他也無能為力。
程長青這段時間一直昏昏沉沉,清醒的時候,就與時硯說一些小時候的事,大多與程立雪這個父親有關,可以聽得出來,程長青是真的很崇拜程立雪,且他的生活中,母親出現的頻率並不高。
二公主作為一個母親,不夠細心,也不曾將全部精力放在孩子身上。
程長青輕聲對時硯道:“我小時候記事早,可能他們都以為我什麼都不懂,其實我到現在都能清楚的想起每一個關鍵點。
或許在她看來,我小時候身邊有兩個乳孃,四個一等丫鬟,八個二等丫鬟,還有六個小廝照顧,她隻要每日例行問一句,讓下人們知道她是在意這個孩子的,讓下麵的人不敢怠慢就行。
這在整個皇家來說,已經算是儘職儘責的母親了。
但與父親事必躬親相比,她就顯得十分不真實,麵上看著,或者在外人麵前,對我關懷備至,每當我被先生們誇獎的時候,她麵上也是驕傲的,但她潛意識裡,很多時候都在無意識的疏離我。”
程長青重重的吐了口氣:“現在想來,她內心也是心虛的。”
時硯輕聲道:“你又是何必呢?將這些記憶一遍遍翻出來折磨自己,憂思過重,你這病啊,何時能好?”
見程長青不為所動,時硯又道:“舅舅最近也不知道領了什麼差事,我聽何二說,有時候忙完天已經麻麻亮了,連休息的時間都冇有,又要趕著去上朝。
就這,還要擠出時間上山來看你。”
時硯指著桌上已經放涼了的劉阿婆煎餅:“就為了給你送一口吃的,說你嘴挑,生病的時候隻吃這家的煎餅呢!”
程長青陷入沉默,閉閉眼,輕聲對時硯道:“我會好起來的。”
時硯都看的嘖嘖稱奇,不得不對明塵住持感歎:“病人的心態,真的能很大程度上影響身體健康的恢複。
你瞧瞧前段日子,藥照喝,粥照吃,愣是病的一日比一日重,就差最後吊著的一口氣了。
看看現在,想明白了,精神頭肉眼可見的好了起來。”
明塵笑眯眯道:“本來就是心病,想明白了,自然能無藥自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