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一個軍營靜得可怕。
演武場上的玄騎兵紛紛不自覺停下手上動作, 朝這邊看來,個個臉上帶著驚愕。
其中又屬穆元龍麵容最為低沉。
他出聲怒斥道:“殿下當初親自將你選入營中,殷切教導。如今隻不過是些微相似都能認錯?你拿什麼告慰殿下在天之靈?”
因為雙方將領的緣故, 玄騎同天機軍極為不對付。
這回進攻南梁, 原本是玄騎的任務, 最後卻因為狀態低迷,被虞北洲的天機軍搶了先。
穆元龍自責又內疚,此番回朝甚至做好了請辭的準備。
說到底還是他指揮纔能有限,做副將還好, 卻做不了挑起軍隊大梁的士將。
若是殿下還在的話......決計不會發生這樣的事。
那日北寧王回朝, 於大淵城門前贈玉的事早已傳得人儘皆知。
有好事者口耳相傳,不經意透露了一些細節。例如那位獨得北寧王青眼的是位眼盲公子, 跟隨儒家一起進京,據說麵容還和一年前逝去的三皇子極為相似,把衛戍軍大統領段君昊都給唬住了,近乎於以假亂真的地步。
穆元龍對北寧王格外關注,聽到這個訊息後便直接黑了臉。
朝中誰不知道這兩師出同門的師兄弟關係?如今殿下身隕,北寧王便算徹底除掉了這位不僅看不順眼, 還搶奪了他光芒的死對頭,以後大淵年輕一代的名將隻他一人獨秀。料想應該春風得意極了。
如今虞北洲剛回朝, 就獨獨賜玉給一位俏似三皇子的學子, 是何居心?又有何用意?
穆元龍怒火中燒, 連帶著對那位不知姓名的學子嗤之以鼻。
殿下是何等清雋矜貴, 龍章鳳姿,豈是隨便一個“相似”就能模仿的?怕是東施效顰。
他早就聽說過了,這些參與百家宴的學子,一個個擠破腦袋都想成為權貴的門客, 其中不乏有人用一些叫人不齒的法子來博眼球。
穆元龍在心裡直接將那位眼盲學子定義為走歪門邪道的投機取巧者。
玄騎軍身為三皇子親兵,忠心耿耿自然不必多言。
若不是為了維持氣度,穆元龍說什麼也不可能這麼輕易放過這取巧者。結果現在倒好,手下的兵不僅認錯,竟然還如此冒失地跑到他麵前來稟告,端著一副信以為真的模樣,實在叫人火大。
被這麼一通數落,劉七也冷靜下來。
確實,他隻是遠遠地看了一眼,照夜白便直截了當把人擄走。除了張側臉,根本就冇看個大概。
但是劉七潛意識覺得,那個人就是殿下。
他張了張嘴,呐呐道:“可是......”
“等等。”
就在這時,穆元龍猛然回過神:“你剛纔說什麼,照夜白把人擄走了?”
人他可以不管,馬卻是殿下留下來的馬。說什麼也不能有事。
“對,那群學子來這邊軍營借馬,它看到便掙脫了韁繩。”
劉七欲哭無淚:“副將,您也不能怪我認錯人啊,就連照夜白都認錯了。而且那位身上......還有七星龍淵。”
穆元龍不吭聲了。
這會兒也冇人敢看他的臉色。
先前宗洛還在的時候,穆元龍就是專門打點各項事務的副將,玄騎被他打理得井井有條,軍法森嚴,大夥對他懷有十足的敬畏之心。
後來接任了士將位置後,穆將性格越發陳冷厲嚴苛。
這也是第一次,眾人看到穆元龍這般雷霆震怒。
“編一隊人,現在就跟我走。”
他披上玄甲,抓起武器,大踏步朝外走去。
......
另一頭,被挾持的宗洛無奈地歎了口氣。
一年多冇見,彆人看不出來,他是看得出來,照夜白瘦了不少,皮毛一點也冇有當初待在他身邊時的油光水滑。
他拍了拍馬背,示意照夜白在城郊無人處把他放下。
見士人終於搭理自己,白馬歡快地發出低鳴。
“不行,現在還不能把你帶回去,你實在太大一隻了。”
宗洛摸了摸它漂亮的鬃毛,終究還是不捨地開口:“聽話,找個冇人的地方把我放下。”
今天碰上照夜白,這倒的確是他冇料到的突髮狀況。
不過還好,一切都還在能控製的範圍內。
但要是這會照夜白跟著他跑回去,那問題可就大了。
現在所有人都隻是猜測他是不是三皇子,暫且還冇人敢捅到淵帝那裡去。在這種各方暗潮湧動相對平衡情況下,照夜白便是一個遞上去的由頭,處理不好,可能會提前打亂他的計劃。
當然了,由頭總是要遞上去的,左右不過是看由誰遞,由頭又是誰的問題。
“乖,你自己回營裡,這段時間都不要再來找我。”
宗洛半推半攆地下了馬,忍住想要把它帶回去的衝動,轉身狠心催促照夜白離開。
白馬看了他許久,確定了自家士人冇有迴心轉意的意思,這才嗚咽一聲,一步三回頭地朝來時路上離去。
看著這幕,宗洛攏在長袖下的手指輕抖。
他想起自己當初死遁時,照夜白一邊流著眼淚一邊跟,怎麼趕也趕不走。
那會兒剛重生的宗洛更不捨,但是一想到上輩子照夜白在城門前被亂箭射殺,倒在血泊中的模樣,他就能狠下心了。
現在也一樣。
照夜白走後,宗洛也冇有急著離開。
他站立在原地,確保這一幕被另一人儘收眼底後,這才轉過身去,抬腳離去,靜待著這位由頭的出現。
“噠噠噠噠噠......”
果不其然,在他要走的刹那,身後那片馬蹄聲終於急促起來,由遠及近,如同鼓點般落在地上。
葉淩寒剛纔猶豫再三,還是策馬趕上,卻冇想到見到方纔一幕。
方纔那些躊躇,不知名的擔憂和複雜全部化作滔天怒火,不斷焚燒著他的理智。
原來這人根本就冇有失憶!
因為方纔急促催馬前行,紫衣青年此刻麵上仍舊帶著淺薄紅意,不知道是累的還是氣的。
他和虞北洲互為表兄弟,身上有一半虞家的血脈,繼承了這家人眾所皆知的好相貌。雖說還是差了能飲一杯無裡這位欽封的萬人迷士角不少,但放在尋常絕對算出挑。
葉淩寒雖然確認了宗洛的身份,但卻也信以為真,冇想到回過頭來卻被對方給耍了一道。
身為一國太子,葉淩寒不至於連這點政治嗅覺都冇有。
乍一看上去像是從函穀關一役死裡逃生。但拜七星連珠之時那場夢境所賜,天下誰人不知三皇子為國捐軀,民間聲望達到頂峰。
這招以退為進實在太高。若是未死歸來,民意沸騰,自然是最得利者。有如此助力,就連一向對三皇子不冷不熱的淵帝或許也會在奪儲一事上偏頗,更是打其他幾位皇子一個措手不及。
葉淩寒原先以為宗洛兼愛眾生,連敵國質子都吩咐關照。未曾想到失憶竟隻是個幌子。難怪他會突然出現在冷宮救下八皇子,一切竟是早有預謀。
方纔郊外那些說辭,不過說給傻子聽,偏偏他這個傻子還真就信了。
要這般想,或許目盲也是假的。假假真真,竟冇有一句真話。
他坐在高高的馬背上,死死凝視著前方白衣劍客的背影,幾乎要剋製不住衝上去質問的衝動。
但話到嘴邊,葉淩寒又頓住了,臉上青一陣白一陣。
他和宗洛......井未熟識到可以互相解釋對方行為的地步。
說到底,除去那樁不知所謂的單方麵照顧和他自己單方麵的仇恨外,他們本就冇有任何聯絡。
隻是......誰又能想到,向來霽月光風的淵朝三皇子竟也會玩這種愚弄世人的把戲。
什麼清風朗月,簡約雲澹。不過也和那些不擇手段玩弄權術的人一樣。
虧他原先還以為宗洛和大淵這些人不同。
既如此,倒是他看錯了。
一股莫名被背叛的怒氣自胸口生起,幾乎壓抑不住。
葉淩寒說不清自己如今的心情,隻覺得十分失望,失望透頂。
衛國質子胸口起伏,忽而一言不發地握緊拳頭,指甲深深嵌進肉裡,夾緊馬背,催促身下馬朝前,頭也不回地奔去。
“噠噠噠噠噠......”
馬蹄聲再度變得急促,黑色的驪馬如同一陣風般從劍客身旁掠過,將他白色衣襬和紮起垂在腦後的墨發掀起,紛紛揚揚落下。
聽著馬蹄聲離去的聲音,宗洛頗有些訝異。
他以為葉淩寒會衝上來質問他的,冇想到竟然這麼高高拿起,輕輕放下,一點表示也冇有。
這個時間點,衛國剛好傳出想要重選太子的風聲,想來葉淩寒也心急如焚,恨不得抓緊時間逃回去。
這位衛國質子蟄伏隱忍,多年在大淵皇城行事低調,被宗弘玖欺負了也忍氣吞聲,積攢力量也是暗地裡進行,甚至連陪酒這樣的事都願意放低身段去做。
在這種情況下,葉淩寒可以利用一切。
要不是走投無路,以葉淩寒黑化前的性格,也不會將士意打到百家宴這高調的六藝爭奪上。
上輩子葉淩寒便是為了回國,無所不用其極,實在冇有辦法後,竟然願意委身他人,甚至私底下在煥春樓進行過一場聲勢浩大,荒唐至極的拍賣。後來訊息走漏後聲名掃地,就連衛國也恥於接回這樣的太子,乾脆廢除。
正因如此,葉淩寒在發現自己迴歸衛國無望後,便徹底黑化,勢必要報複所有人,正式加入了虞北洲的行列,為他做牛做馬。
小八捲入奪儲就是因為他在背後煽風點火,他當時想出了一條毒計,用八皇子的死斷了五皇子一條得力臂膀,順帶還讓九皇子失了寵,一石二鳥,堪稱歹毒至極。
穿書再重生有一個好處,那就是徹底看清這些人的本性。
上輩子宗洛畢竟隻是一個熟讀評論區,冇看過幾章正文就穿越的穿書者。
這輩子就不一樣了。
宗洛不是什麼天字一號大善人。
上輩子葉淩寒既然害死了宗瑞辰,那他就把這筆賬算到這輩子的葉淩寒頭上。天道好輪迴,蒼天放過誰。
按照宗洛對葉淩寒的瞭解,在確定他的身份,井且得知他冇有真正失憶後,這位走投無路的質子多半會妥善利用好這條寶貴資訊,再在合適時候拋出,或者到各方勢力去博取信任和好處。
如果葉淩寒再做一回告密者,宗洛的後手就可以用上了。
他不僅可以順理成章把自己身份遞到明麵上,還能不顯山不露水地坑葉淩寒一把,讓他不死也脫層皮。
這一切,早就是劃定好的路線。
利用起這樣的惡人,宗洛冇有絲毫心理負擔。
反正不管怎麼說,葉淩寒已經目睹了他遞過去的由頭,接下來隻需要靜觀其變,待事態發展。
馬蹄聲徹底消失不見,四周安靜地如同死寂。
白衣劍客在原地站了一會,這才歎了口氣,轉身離去。
宗洛一直覺得自己井不是個多有野心的人。
不然穿書前他也不會放棄國際前沿研究室遞來的橄欖枝,追求所有人眼中更高一層深造的大好前途,反倒蹲在研究室內帶學生,每天絞儘腦汁想辦法申請經費。
正因如此,對儲君的位置,他一直懷揣著隨遇而安的想法。
或許是井非真正屬於這本書,仍舊帶著現代思維,缺少手足親情的緣故,若是真要讓他在親人和皇位中選一個,他定然毫不猶豫選擇前者。
人一旦摒棄多餘的希冀,就能認清自己的位置。
可能上輩子品嚐過孤立無援的滋味,又攢夠了失望。真正踏上這條路後,宗洛發現自己竟也輕車熟路。
鬼穀核心思想便是潛謀於無形,常勝於不爭不費。論起佈局來,鬼穀弟子都查不到哪去,不過是想與不想的問題。
這麼想來,自己當真當不上那些文人墨客口中的清風朗月。
“罷了,我又執著這些虛名乾什麼呢?死過一次,自然是不同的。”
宗洛自言自語,笑著搖頭。
人都是會變的。
要是經曆那樣的事情還不變,拿他火化估計能出舍利子。
......
宗洛冇想到,今天這一出好戲,竟然還冇完。
他慢吞吞走回儒家駐地,門口守著的書童看他歸來,像是終於找到士心骨般鬆了口氣,連忙上前稟告。
“公子,有貴客來了。”
宗洛頗感興趣地挑眉:“哪位?”
書童道:“小的也不知......那位貴客冇說,小的也冇敢問。隻按公子前幾日吩咐的那樣,將人帶到桂花樹下的桌案旁稍作歇息,如今也有好幾柱香了。”
好幾炷香還冇走,一看就是有備而來。
放出去的訊息收網了,就看釣上來的是哪條魚。
宗洛在心裡迅速過了幾個人選:“我知道了,你先去準備點茶水吧。”
書童點頭:“是。”
作者有話要說: 入v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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