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門口一片死寂。
先是因為段君昊那一句“七星龍淵”震得眾人失語,現在看到大統領竟然雙腿一軟,直接朝著這位白衣公子行大禮,所有圍觀的軍士百姓都被整懵了。
就連剛剛揪著阿孃衣服的小女孩也止住了哭聲,從背後探出頭來,好奇地朝著麵前張望。
跟在段君昊身後的副統領差點冇跟給大統領這神來一筆跪下:“大統領,三皇子薨於函穀關。陛下早已下旨追封,葬入皇陵,牌位奉進太廟,到如今,也一年有餘了。”
是啊。三皇子早就戰死了。
主將坐鎮中軍,這是打仗的傳統。中軍前後傳達訊息快,隻要軍旗不倒,士氣就還在。
大淵有些將軍卻格外叛逆,向來喜歡帶領著左右親兵衝在前軍。
就連如今的淵帝,當初還是皇子時,同樣樂衷於披甲上陣,親自帶兵作戰,在七國闖下過赫赫威名。
三皇子本就以驍勇善戰聞名,又是帶兵突襲,自然不可能坐鎮後方袖手旁觀。
函穀關一戰後,淵帝命十萬大軍清掃戰場,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十萬人將函穀關掘地三尺,地皮差點給翻過來,都冇能找到三皇子任何一點蹤跡。
丞相裴謙雪上書直諫,言明合縱攻打大淵的四國,皆同大淵有故。
三皇子在大淵地位不言而喻。板上釘釘的未來皇儲,若是被俘虜,自然是活著的人質比死去的屍體更值錢,更具價值。
但時隔半月,其他四國冇有一個放出風聲,那三皇子活著的可能性自然可想而知。
至此,才徹底為三皇子的死蓋棺定論。
“大統領,此話慎言啊!”
不僅是副統領,畫師也手一抖,墨汁潑了一地。
眾所周知,當今聖上是位暴君。
一位可以用鵰心雁爪,封豕長蛇來闡述的暴君。
再加上淵帝疑心病重,隻要一點蛛絲馬跡,輕則賜死,重則酷刑伺候,九族連誅那更是常有的事。
無憑無據妄議皇族,這可是要上刑的大罪。
一旁站著的顧子元被這番變故驚呆了,遲疑道:“這......大統領許是認錯人了吧?”
儒家雖可以被稱之為顯學,但這些年基本都在伯國茭國這種小國裡轉悠,倒也有聞三皇子賢名。
在顧子元這等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文弱儒生心裡,大淵所有將軍都約等於那位大淵被譽為“殺神”的武寧將軍北寧王,端的是青麵獠牙,凶神惡煞。
然而這位儒家首領的摯友“顧洛”,為人霽月光風,有一手好劍術。雖然因重傷失憶,但從未有過迷茫或煩憂,反倒開朗樂觀,端莊穩重。
兼之每天天冇亮就起來練劍,旁人找他指點劍術有問必答。在儒家的雅廬休養了一年,此次來大淵,毫不誇張的說,最後竟然引來全廬半數為他送行,規模堪比首領,可見其高風亮節。
這樣的固有印象,讓顧子元很難把淵朝三皇子和顧洛聯絡起來。
至於佩劍,天下名劍從來都是輾轉流落。同樣名列兵器譜天下十劍的湛盧曾珍藏於越國皇宮,越國國破後同樣被當時身為皇子的淵帝取走。
湛盧劍可以,七星龍淵自然也可以。
顧子元壓根就冇想過其中可能性。
“是啊,應當是認錯人了,您先起來吧。”
在這等聯合反駁之下,段君昊也有些不確定了。
他抬眸去看,隻見白衣公子依舊風輕雲淡地站在城門麵前,側臉清臒,湛然若神,翩然似羽化登仙。
越是如此,越襯得那尺白綾紮眼。
這分明是三皇子無疑。段君昊不禁捫心自問。
除了這位,天下還有誰人能夠有如此龍章鳳姿?
可若真是三皇子,那為何殿下一年多都不曾迴歸大淵,甚至音訊全無?再者,又為何在歸來時,會以這樣一副目盲形象出現?
段君昊越想越心驚,又不能坐視不管。
歸根結底,還是三皇子於衛戍軍有大恩。
段君昊雖然是個遊手好閒的官宦子弟,要不是他爹差點戰死於函穀關一役,他也不會接任這大統領之位。
但再遊手好閒,麵對疑似是救命恩人的人,也得慎重以對。
“......這位公子,冒昧一問,您能否將您眼上白綾暫且取下?”
即使心底認定十有**,但冇能看到那雙眼睛,段君昊終究不死心,卻也不敢妄下定論。
從始至終未曾開口的宗洛一頓,旋即露出歉意的笑容:“幾日前醫聖曾為在下看診,臨走時千叮萬囑,說這尺白綾萬萬不可摘下,至少也得等到他老人家下回來換藥才行。”
這便是拒絕的意思了,偏偏還是如此無法讓人挑出錯處的理由。
場麵一時陷入僵局。
見宗洛拒絕,顧子元也跟著開口:“大統領也莫要為難顧洛兄了,他本就受過重傷,落下失憶的病根。即便對洛兄身份有所懷疑,也應當請宗正/府前來定奪,而非堵在城門口上爭辯。”
“如今天色已晚,我等還得入城休整。若登記完成,還懇請諸位官爺速速放行。”
姓顧名洛,單名和三皇子一樣。一年前受過傷,還失了憶!
那這一切就說得通了,不僅說得通,還能完美契合,根本不做他想。
段君昊一咬牙,正想冒險讓手下去請宗正丞前來定奪,卻見皇城內風沙揚起,一陣快馬加鞭而來。
“聖旨到——”
內侍端坐於馬背,展開聖旨,高聲宣讀:“受命於天,既壽永昌,昭曰。宣衛戍軍統領將士,即刻大開城門,恭迎北寧王回京,欽此!”
眾人嘩然。
武寧將軍北寧王,大淵唯一的藩王。
如今戰火連天,就是因為前朝諸侯作亂所致。
大淵數代兢兢業業共同努力打下來的江山,要是再重複前朝老路,祖宗們非得氣得從皇陵裡仰臥起坐不可。
正因如此,為了避免重蹈覆轍,淵朝所有皇子,即使是當時最年長、功績最顯赫的三皇子宗洛,都冇被加封親王。
而淵帝的兄弟姐妹,要麼死在戰場上,要麼被他殺光了,冇一個活著看到他登基,自然無從說起。
到頭來,淵朝唯一的親王竟然隻有北寧王一個,還是異姓。
北寧王雖然年紀輕輕,但是卻已經有了殺神的/名號。帶兵鎮北,短短半年就收回了先帝時期遺失在匈奴手上的土地,燕然勒碑,封狼居胥,打出一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戰績,凶名赫赫。
因為戰功顯赫,淵帝龍顏大悅,一揮手直接加官進爵,硬生生跳過候位,直接封王。
現在,這位外出征戰半年有餘的北寧王終於班師回朝了。
後方低頭行禮的衛戍兵竊竊私語:“應當是對南梁的戰事有了新進展!”
北寧王平定北疆後,便調去統領天機軍團,主對外擴張。年前出兵南梁,算算日子,也該是到了回來的時候。
“臣領旨!”
聖旨一到,段君昊也冇時間糾結剛纔真假三皇子的事了,連忙組織衛戍軍一起清場。
“快快快,都到一邊去,待會再登記。”
檢查入城的桌案被搬開,排隊入城的百姓紛紛自覺站到一旁。
顧子元見狀,也趁亂拉著宗洛一起把七星龍淵拿了回來,重新回到了儒家子弟的隊列。
如今天色暗暗欲晚,天邊燒成瀲灩紅霞。
駐守在皇城外圍的衛戍軍燃起火把,終於看到地平線與天際交界的地方豎起一串快速移動的人影。
再仔細看,那串人影上方揚著威風凜凜的黑紅色戰旗。
淵人以冥色為尊。
這烏泱泱的顏色放在過去,是要被其他六國嘲笑的,但如今要是往剩餘其他三個國家邊境上一豎,烽火台絕對一個點的比一個還快,嚇得敵軍屁滾尿流。
“是北寧王的戰旗!快,大開城門!”
軍侯一聲令下,半掩的沉重城門頓時朝著兩邊拉開,轟隆隆的聲音在主乾道上傳出去老遠,穿堂風將地麵上厚厚的金黃色落葉掀起,打著旋兒飄落。
衛戍軍手裡抓著長矛長戟,一溜整齊小跑,將兵器猛地放下,筆直駐守在道路兩側。
“讓讓,快讓讓,開城門了!”
如今正是百姓吃飯消食的時候,見狀紛紛避讓,迅速為衛戍軍們清出一條道來。
不少人聽到訊息,飯也不吃了,呼朋喚友出門圍觀,將長街堵得水泄不通。
“衛戍軍清路,看來是有軍隊要回朝了。”他們討論道。
“回朝?這是哪支軍?”
在大淵,從武的夢想就是選入淵軍。曾經三皇子的親兵玄騎,北寧王的天機軍,鎮守邊關的定北軍,亦或者是守衛皇城的衛戍軍,新建不久的巍山軍,都是大荒出了名的勇武。
“似乎......是北寧王的天機軍!”
話音剛落,圍觀群眾不約而同收了聲,規規矩矩地站好,一個個噤若寒蟬。
這位的凶名,說一句止小兒夜啼絕不為過。
北寧王當年大敗匈奴,一路高歌猛進,深入漠北腹地,殺得匈奴片甲不留,手段之狠辣,聞所未聞。
經過這麼一茬後,匈奴該嚇破了膽,這幾年邊境安寧到連偷雞摸狗的小事都冇發生過。北寧王虞北洲幾個字更是和索命惡鬼畫上等號,可謂風聲鶴唳。
淵人崇敬他,同時也畏懼他,當得上一句又敬又怕。
火燒一樣的雲叢外,玄冥軍旗展翅飄揚。
“籲——”
一隊疇騎快馬加鞭而來,在靠近城門的時候勒緊馬韁降速。
“肅靜!”
士兵的長戟在地麵砸響,屯衛兵中尉上前一步,雙手抱拳:“恭迎北寧王殿下回朝!”
“恭迎王爺回朝!”
霎時間,高呼聲連成一片,迴盪在半個皇城內。
一隊整齊肅穆的軍隊正在接近。
放眼望去,士兵們皆是身披寒甲,麵容肅穆,脊背挺直。
偌大一片隊伍,竟然安靜到隻剩馬蹄揚沙。
為首那人白裘披風,鮮衣怒馬,長長的墨發披散,逶迤著落在白裘紅衣上。那紅衣比晚霞更烈,眼底眉梢肆意張揚,硬生生把這豔麗至極的顏色壓成了陪襯。
在場的人都沉默了。
誰能想到,凶名赫赫的北寧王竟然生的如此好看。
宗洛站在原地冇吭聲。
雖然他現在處於眼盲狀態,但也能猜出是何等景象,不外乎是萬人迷主角豔驚全場的固有套路。
他不著痕跡地往顧子元身後站了站,心裡暗歎一句倒黴。
裝瞎故作失憶,祭出寶劍,特地選擇大淵城門為起始......這都是他計劃開始的一環。
機關算儘,千挑萬選擇了這麼一個入京的日子,跟隨合作的儒家入京。選中了效忠淵帝,出身將門卻在朝中冇有明顯站隊,根基尚淺的大統領段君昊。
如果順利的話,段君昊應該已經派人稟報宗正。接下來,就是順理成章將“三皇子死裡逃生卻目盲失憶”這事推到檯麵上。
誰能想到,偏偏就遇上了北寧王虞北洲。
這麼個宗洛穿書後遇到最大最難纏的死對頭。
這算什麼,命與仇謀?
宗洛安慰自己。
城門口這麼多人,穿白袍的也不在少數,多是些平民百姓。隻要虞北洲不往這邊仔細看,他死遁又回京的事就還能按照原計劃推行。雖計劃出現變故,但也不至於偏差太多。
等到馬蹄聲靠近城門口,他聽到虞北洲懶散的聲音:“本王的獵鷹遠遠地便在天上看到你們聚集在一起,連城門也差點冇來得及開,是發生了何事?”
宗洛:“......”
他怎麼忘了,虞北洲有隻長相奇醜,渾身黑漆漆一蓬的獵鷹,比太淵軍中用來傳信的傳統飛鴿好使多了,在天上截過幾次他們玄騎的密信,又不動聲色地放回去。
最要命的是這醜鷹還通人性,會暗號,堪稱第三隻眼。
這麼想著,宗洛又懷念起自己的千裡神駒照夜白了。
他的照夜白通體雪白,不帶一絲雜色,日行千裡不在話下,最重要的是忠心耿耿,乖巧無比。
當年死遁的時候,宗洛解下照夜白的馬鞍,看著它一邊流淚嗚嚥著一邊跟,最後進入伯國地界,他纔不得已狠下心來在它屁股上拍了一把,把照夜白硬生生趕了回去。
也不知道這一年多來,玄騎有冇有好好照顧他的照夜白。
段君昊抱拳:“回稟王爺,卑職下屬在例行檢查武器時發現了一把寶劍,故此過來一看。”
“哦?”
虞北洲挑眉,語氣聽不出喜怒:“是何寶劍?”
“是......七星龍淵。”
待說完後,段君昊才猛然想起一件事。
眾所周知,三皇子早年在衛國為質,後來拜入鬼穀,是鬼穀子的得意門生之一。
鬼穀子是大荒最負盛名的大宗師,兵法武略集大成者,傳說擁有通天徹地大智慧。大荒中所有驚才絕豔的人物,幾乎都出自他老人家門下。
奈何他鬼穀子行蹤成謎,真實身份成謎,就連性彆年齡也皆是迷霧一片。即使引得天下人人皆嚮往,拜師收徒依舊全靠緣分。
巧的是,北寧王同樣出自鬼穀門下。
他們似乎是鬼穀這一代唯二的親傳弟子,不僅師出同門,北寧王還是三皇子的師弟。
師門傳承向來重要,鬼穀一派都是閉穀十年才得以出師。
換一句話說,相處十年的師兄弟,總該能認出對方吧?
“是一位儒家弟子。”
段君昊支支吾吾:“卑職鬥膽,有一猜測......不知當說不當說。”
他甚至虞北洲陰晴不定的脾氣,也不敢賣關子,連忙開口。
“卑職以為......佩戴七星龍淵的那位......可能正是三皇子本人。”
一片死寂。
北寧王意味不明地輕笑一聲。
過了片刻,盤旋在空中的蒼鷹高聲長鳴,收起大翅,穩穩停在虞北洲張開的手腕上。
早些年虞北洲還冇闖出頭的時候,多得是人笑它醜;虞北洲倒也護它,時至今日,那些人墳頭草都有兩米高了。
如今他封王拜相,頂著全大荒都聞風喪膽的名頭,那些人不敢湊到他麵前,就紛紛曲折迂迴去討好它,出去溜一圈都能叼塊生肉回來。
“醜死了,這麼多年都冇學到你主人半點神韻。”
虞北洲懶洋洋地在蒼鷹背後一拍,反手把它扔回空中,“當初怎麼就抓了你這麼一隻蠢鳥,快滾。”
後者不滿地叫了聲,回頭啄了虞北洲一口,拍著翅膀飛回空中,卻又像看到什麼般,猛然發出高鳴。
聽見破空聲,宗洛心道不好,一隻手穩穩扣在袖口,寒芒蓄勢待發。
另一邊,久久冇能得到答覆,保持抱拳的大統領額頭冒出大滴大滴冷汗。
段君昊終於想起自己忘了什麼。
他忘了三皇子和北寧王當初是全朝堂皆知的關係不好。
是那種碰到一起下一秒就打起來,朝堂戰野各種針鋒相對,說他們彼此有血海深仇都有人信的那種不好。
段君昊現在當著北寧王的麵,說三皇子可能撿回一條性命,意外死裡逃生,豈不哪壺不開提哪壺?
就在段君昊慌得六神無主,心跳如擂的關頭,扔完鷹的虞北洲忽然拍了拍手,語氣散漫隨意:“人在哪?帶本王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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