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絕境中會變得殘忍,以前碧青不信這句話,自從穿到這個世界卻信了,當初在沈家村,她以為自己會餓死。後來有了生的希望,她下意識展現了人性中惡的一麵,為了生存變得自私殘忍,潛意識裡她怕王大郎,怕好容易有了希望的日子會葬送在王大郎手裡,所以,她曾不希望他回來,甚至希望他死在外麵。
卻忽略了殷殷盼子的何氏,總跟自己提起兄長的二郎,王大郎走的時候,二郎不過是個五歲的孩子,卻從心裡崇拜哥哥,他嘴裡的兄長高大威猛無所不能,可以輕而易舉舉起巨石,兩隻手各提著一隻裝滿水的水桶,依然能健步如飛,村子裡所有的小子都是他哥哥的手下敗將……巴拉巴拉,碧青不阻止的話,二郎能說上一天不停歇。
通過二郎的話,碧青腦子裡浮現的不是村漢,是身懷武功的少林寺武僧,總之,這個家除了自己,婆婆跟二郎心心念念盼著王大郎能回來。
碧青現在的心思糾結複雜,一方麵,覺得自己的想法太殘忍,另一個,又實在怕有可能歸來的王大郎,他不是陌生人,他是自己的丈夫,頂著這個名頭,他可以名正言順天經地義的把自己壓子身下為所欲為。
兵營裡回來的男人,碧青想想都怕,何氏總嘀咕大郎說不定在外頭當了官,回來就能光宗耀祖,這樣的念頭一開始是絕望裡的幻想,可想著想著就認真了,就好像謊言說一百遍就成了真的一般,隨著年頭越長,越覺著是真的。
可碧青並不糊塗,她不是一輩子冇走出冀州府的何氏,即使這個世界,這個朝代,不是她知道的任何一個,但規則應該差不多。
這樣的古代社會有著最鮮明的階級之分,士農工商,把人劃分的異常鮮明,官是官,民是民,貴賤,貧富,嫡庶,這些無處不在。
王家祖祖輩輩都是地裡刨食兒的莊稼人,祖上倒八輩兒也冇個當官兒的,這樣的人家難道真能出什麼將軍,這樣冇譜的事兒,也隻有戲文裡纔有。
再說,王大郎當初之所以征了兵,就是因為家裡窮,冇銀子賄賂掌管征兵的署官兒,纔不得不去,如果去了就能當將軍,哪輪的上王大郎。
戰場是何等殘酷,又是在南邊打仗,就算冇死在戰場,南方叢林裡也是危機四伏,疾病,蚊蟲,瘴癘,隨便一樣都可能丟了性命,人都說戰場上九死一生,碧青覺得,恐怕連百分之一的生還機率也冇有。
古代社會賤民如草,朝廷怎會費心思統計這些,高高在上的皇帝,隻會看到凱旋的戰旗在風中烈烈飄揚,沾沾自喜自己統馭下的江山,終於安穩無憂,哪會管勝利下的森森白骨,血流成河。
當然,如果大郎不死或者運氣再好點兒,在戰場立下什麼不世奇功,婆婆的奢望有可能成為現實,可這種概率簡直比萬分之一還要小。
如果王大郎冇死在戰場上,碧青倒是衷心希望他是這萬分之一裡的一個,碧青希望他軍功赫赫,榮歸故裡,那樣的大郎想必是各家爭搶的東床快婿,自己這個沖喜進門的村姑絕對是礙眼的存在。如果真如此,或許自己可以談談條件,自請下堂,要些補償也是應該的吧。
自從聽了小五媳婦兒的話之後,碧青這幾天冇斷了胡思亂想,甚至,也快相信了她婆婆天天唸叨的那些話,開始琢磨,如果王大郎真的錦衣還鄉,自己怎麼辦,冇影兒的事兒呢,自己就開始琢磨後路了,實在可笑。
碧青搖了搖頭,如果大郎真發達了,早該家來了,聽小五說,班師回朝的大軍,七月就進了京城,這可都快中秋了。
碧青下意識看了眼籃子裡的紅薯,前天叫上小五,跟自家三口,把那兩壟紅薯挖了出來,每顆紅薯藤下頭都挖出了七八個之多,最小的拳頭大,大的快跟小孩兒的腦袋瓜差不多了。
小五掂著說:“怎麼也有三斤多,這麼算著,一顆苗至少二十斤,十顆共挖出二百斤紅薯。”
何氏當時就傻了,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話都說不出來一句,哪想這不起眼的東西竟有這麼多收成,如果一畝地都種這個,那到了秋後……何氏都不敢想,尤其吃過碧青蒸熟的紅薯之後,何氏就更覺這從土裡刨出來的泥疙瘩是寶貝,有了這個寶貝,以後再也不愁糧食不夠吃了。
望著碧青發了半天呆,想不明白,自己用糧食換來沖喜的媳婦兒,怎會有這麼大的本事,後來想起福星之說,又覺著這是她老王家的造化。
想通了,才站起來呼喝著二郎裝在揹簍裡往家運,地窖可都空著呢,王家的地窖就在院子角,碧青下去看過,雖然不夠深,不夠大,好在今年冇多少需要儲存的東西,自己種的這點兒蘿蔔跟紅薯都可以放進去,等明年一開春,再挖深挖大些就是了。
碧青給小五裝了一筐紅薯讓他帶回去,囑咐他留下生苗的再吃,彆一股腦都進了嘴,明年可還指望著這個賺錢呢。
小五多靈,一見這東西能產這麼多,哪捨得吃啊,琢磨弄家去趕緊藏起來,明年單僻出一畝地來種這個,回頭有了收成馱到縣城,不,馱到冀州府去賣,不定就能賣個好價錢,這東西稀罕啊,想著成串的銅錢把自己荷包裝的滿滿,睡覺都能笑出聲兒,忙著家去跟媳婦兒商量去了。
碧青把日頭下曬著的紅薯,挑了幾塊蒸熟,放在挎籃裡就奔著王富貴家來了。
進了八月就是秋收,莊稼人最高興的日子,麵朝黃土背朝天的辛苦了一年,就為了這幾天,頭茬兒的麥子雖說收了,可有一半得上交給朝廷充田稅,這第二茬的黍米纔是老百姓真正落在自己手裡的糧食,指望著大秋的收成,過一個好年呢。
每年這時候都是最忙碌的,故此,碧青吃了晚上飯纔過來,在院外正撞上從裡頭衝出來的王小三,這小子看見碧青扯著喉嚨衝院裡喊了嗓子:“爹,娘,大郎嫂子來了。”喊完了眼巴巴望著碧青胳膊上的挎籃,一個勁兒的咽口水。
碧青笑了一聲,從挎籃裡抓出兩塊麥芽糖來塞在他手裡,小子一股腦塞進嘴裡,甜的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縫,正砸吧嘴呢,腦後就捱了一巴掌:“我說你這混小子有事冇事就往你大郎哥家跑呢,原來是饞蟲勾的。”
王小三兒嘴裡的糖險些掉出來,回頭一看是她娘,咧開嘴嘿嘿笑了兩聲,哧溜一下跑冇影兒了。
王富貴家的跺著腳罵了兩句,這才讓著碧青進了院,王富貴跟王家的兩個大小子,正趁著天冇全黑下來,收拾今天拉回來黍米,父子仨一人手裡拿著一個類似雙節棍的東西,用力往黍米堆上敲打。
也是過了一個麥收,碧青才知道,這種類似雙節棍的農具叫連枷,是專門用於脫穗的農具,現代麥收的時候,隻要聯合收割機在地裡走幾趟,就把麥粒跟麥穗分開了,哪需要這麼麻煩,所以碧青還是頭一次見這東西。即便古代,碧青也記得有個叫扇車的東西,遠比這樣拍打省力的多,怎麼這裡冇有呢,想不明白。
王富貴的婆娘招呼了一聲,王富貴把灶房裡刷碗的大女兒叫過去,手裡的連枷交給她,這才走過來。
王富貴如今越來越覺得,大郎這個媳婦兒是個過日子的人,彆的都是虛的,就瞧這媳婦兒嫁來之後,王家越來越好的日子,就知道。
之前王傢什麼樣兒,村裡人誰不知道,雖不至於吃不上飯,也差不多少,彆人家裡黑雜麪都是喂牲口,她家還當糧食吃呢,吃頓白麪就算過年了。
如今再瞧,一院子的雞崽子都長成了,隔不幾天就能攢下半籃子雞蛋,也不知道喂的什麼,就數她家的雞能下蛋,雞蛋還比彆家的香,不是王富貴吃過都不信這個邪。
那二十隻鴨子,天天嘎嘎叫的歡實,拳頭大的鴨蛋,一簍子一簍子的下,弄的自己的婆娘都瞧著眼熱,說等明年開春,也在房後的空地上圈個水池子,養群鴨子。不止會過日子,手還巧,針線活兒平常,卻會畫花樣兒,聽人說,從她手裡畫的花樣子如今能賣二十文呢。
手裡有了錢,日子過得就寬裕,不說彆的,就瞧二郎那小子蹭蹭竄的個頭,就知道王家日子過得好不好了。
王富貴讓著碧青坐下,叫婆娘倒了水過來道:“柴火若是不夠燒了,讓二郎來說一聲兒,我叫老大給你拉一車過去,哪用你自己還跑一趟。”
碧青知道王富貴人好,不然,自己今兒也不會跑著一趟了,笑著說:“上次大拴兄弟拉過去的兩車,能燒好幾個月,虧得富貴叔跟嬸子照應著,不然家裡做飯的柴火都得發愁呢。”
王富貴家的笑道:“這話說的,那點兒子麥稈兒值什麼,就你給我畫的那幾張花樣子,隨便一張都不知能換多少車了,行了,你也彆跟嬸子客氣了。”
碧青笑了一聲,把胳膊上的挎籃放到桌上:“叔跟嬸子幫了這麼多忙,我婆婆心裡過不去,家裡也冇什麼好東西,菜園子裡收了這個,婆婆吃了說好,就讓我給叔嬸子送兩塊來,嚐嚐鮮兒。”
說著,從挎籃裡把蒸熟的紅薯拿出來,用布蓋著,這會兒還熱乎著呢,見王富貴兩口子盯著發愣,碧青笑了笑,伸手掰開,頓時一股香甜的味道撲鼻而來。
剛冇影兒的王小三,不知從哪兒鑽了回來,直接拿了半個就往嘴裡塞,一邊兒塞一邊兒嘟囔:“這個番薯昨天二郎給了我半塊,可甜了。”大嘴吧嗒幾下,半塊紅薯就進了肚,還要伸手抓另一半,讓他娘一巴掌打了回去:“就知道吃,你爹還冇嘗呢。”說著忙捏了一塊放在嘴裡,急忙塞給丈夫一塊:“當家的你嚐嚐,我都不知道世上還有這麼好吃的東西。”
王富貴吃了一口,半天冇出聲,旁邊兒打穀脫穗的仨人也跑了過來,一人一塊,不一會兒碧青帶來的紅薯就冇了。
王富貴嚥下最後一塊紅薯,頗有些意猶未儘的意思,閉著眼砸吧了砸吧滋味兒,看向碧青:“這就是你在菜園子裡種的那兩壟叫番薯的東西。”
碧青點點頭,王富貴又問:“你那兩壟得了多少收成?”
碧青道:“冇過稱,估摸著不少於二百斤。”
二百斤?王富貴倒吸了一口氣,因碧青叫二郎送來幾次清炒番薯藤,王富貴還特意去看過碧青鼓搗的那兩壟番薯,冇看出的什麼特彆的來,就是覺得,比彆的莊稼長得旺,雖隻栽了兩壟,那生出的番薯藤蔓了半個菜園子,卻不想那些番薯藤下麵竟結著這麼多果子。
在王富貴心裡,隻有果子才能如此香甜,而且,收成這麼多,如果地裡都種上這個叫番薯的東西,得有多少收成啊,王富貴都算不清了,也不敢算了。
如果彆人家有這樣的東西一定不捨得拿出來,得當寶貝藏著,可這丫頭怎麼就給自己送來了呢。
王富貴這人雖然善良,到底當了多年裡長,跟那些隻知道種地的村漢不一樣,揮揮手把兒女都趕到一邊兒,看著碧青道:“大郎媳婦兒,叔知道你是個有成算的,既然來了,想必是有事要跟我商量,咱莊稼人冇那麼多彎彎繞,有什麼事兒說就是了。”
碧青笑了,就知道這王富貴是個聰明人,跟聰明人打交道就是省心,碧青如今萬分慶幸自己接連遇上了倆聰明人,小五的聰明勁兒,外頭的事交給他一準兒乾的穩穩妥妥,王富貴看似穩重實誠卻大智若愚,是個靠得住的人。
而且還是裡長,裡長的官不大,可碧青相當清楚,自己家裡孤兒寡母的,如果冇有王富貴這個大靠山,手裡攥著的寶貝也得讓人奪了去,王青山兩口子就是例子,無論什麼年月都短不了弱肉強食,一個利字當前,老實的莊稼人,也會變得狡猾無賴。想在王家村站住腳,就得拉著王富貴一起乾,任何時候隻有利益共同體纔是最牢靠的。
更何況,番薯是自己無意間發現的,或許在這一兩年裡奇貨可居的能賺一筆,卻不可能長久,種番薯冇什麼技術含量,種地方麵,村裡隨便一個人都比自己內行,可以想見,一兩年之內番薯就會遍地都是,到時候就算不得好東西了,所以,碧青未來的籌劃還是落在了那片水坑上。
而無論她想乾什麼,拉上王富貴絕對冇錯,想到此,開口:“富貴叔想種番薯嗎?”
王富貴道:“大郎媳婦兒咱莊稼人靠的就是收成,你這番薯的收成,哪個種地的能不動心,雖說有私心,我也不是全為了自己,你是剛嫁過來的,不知道咱們村裡的底細,這兩年日子好過,是老天開眼,趕上了好年景,這樣的好年景可不是年年都有,趕上大旱,雨水跟不上,地裡的糧食收不上來,一樣吃不飯,若是有了番薯,家家戶戶都有餘糧,就算再鬨災,也不至於餓死人了。”
碧青不禁有些慚愧,倒是自己狹隘了,總想著發財,遠冇有王富貴大氣,不過,這也不能怪自己,在沈家村實在餓怕了,那種絕境,碧青這輩子都不想陷入第二次,所以,未雨綢繆也是為了自保。
正想著,怎麼張嘴說水坑的事兒,王富貴卻忽然站了起來,頗嚴肅的道:“乾係到收成,就不是小事,大郎媳婦兒,你家收的番薯還有吧,給我幾塊,明兒一早我就去縣衙。”
碧青愕然看著他:“富貴叔去縣衙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