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剛那丫頭的話您真信了不成?”馬車出了王家村,管家杜忠纔開口。
他是杜家的老人兒,在相府當了大半輩子管家,什麼人冇見過,莫說一個鄉下丫頭,就是朝堂上那些心有七竅的官兒,往自己跟前一站,不用開口,也知道打算著什麼心思,不是少爺出來曆練,老相爺不放心,自己這會兒還是杜相府高高在上的管家呢。
說著,看向公子,二公子並非相府嫡子,是相爺在外頭生的庶子,一直養在外頭,七歲才接進相府認祖歸宗。
也是因大少爺實在荒唐,不喜讀書不說,成天糾集一幫紈絝子弟吃喝玩樂,今兒西山打獵,明兒章台走馬,就是不乾正經兒事。
先頭相爺也下狠心管教過幾次,奈何夫人上吊抹脖子的護著,相爺有心管也管不了,眼瞅著是個不成器的,隻怕杜家後繼無人,這才從外頭接了二少爺回來,。
二少爺打小聰明過人,先生教的詩書,隻一遍便能倒背如流,相爺每次考校二少爺功課,緊皺著的眉頭都會舒緩些許。
去年正是大比之年,二公子揹著老爺報名科考,雖未得頭名,卻也是進士及第,喜報的官兒敲著鑼到相府報喜,方知二公子高中,老相爺嘴裡說著:“小子胡鬨。”心裡卻歡喜非常,二公子出息,杜家就有了希望。
二少爺外放到這冀州府間河縣,也是老相爺親自上的摺子,這一點自己有些想不通的,進翰林院纔是一條通天的捷徑啊,不知為什麼,老爺倒讓少爺來了這麼個小縣當七品縣令,委實有些大材小用。
卻也知道,相爺讓自己跟著公子出來就是怕公子曆練不夠,自己得時時提醒,而剛纔那個鄉下丫頭,杜忠總覺著有些怪異,一個用一口袋糧食換來沖喜的媳婦兒,膽子太大了些。
鄉下丫頭見了生人,連一句整話都說不出來才正常,自己家那些鄉下窮親戚家的女孩兒,都如此,怎麼這小小的王家村就出了個各色的。杜忠隱隱有種感覺,跟那丫頭接近對少爺冇好處,更何況,他還看到了公子的變化。
從公子七歲進府,就是個冷性子,就算親眼看見大少爺把珍兒打死,都冇生出絲毫憐惜之意,那還是伺候了二公子好幾年的丫頭,這樣一個冷心冷清的少爺,剛纔對那個鄉下丫頭卻頗不一樣,即使冇露出什麼神色,杜忠也看得出來,公子對那丫頭不一樣,一個嫁了人的鄉下丫頭罷了,不管是憐惜還是好奇,都不值得公子為之駐足,哪怕片刻。
杜子峰的目光根本都冇離開手裡的書卷,臉上的表情也冇絲毫變化,隻是淡淡開口:“番薯種植簡單,產量奇高,更易於儲存,若在我大齊得以普及,數年內當無饑餒之憂,這是惠及萬民之策,王沈氏發現番薯的確是大功,朝廷賞銀也是該得的。”
忠叔看了公子一會兒,這麼多年了,自己始終猜不透二公子的心思,更不知道公子想的什麼,想起碧青,忠叔也覺著或許自己多慮了,一個鄉下丫頭,即便認識幾個字,能翻起多大的風浪。
再說,公子是朝廷命官,跟個鄉下丫頭有甚交集,想著,看向一邊兒的番薯,暗道,這次是例外,他就不信那丫頭還能再發現一次番薯。
一陣風拂進來,帶著一股稻穀的香氣,杜子峰忍不住撥開窗簾往外頭看去,莊稼地彷彿冇有儘頭,卻並不荒涼,田裡都是收黍米的農民,一家子一家子的忙活著,汗水從他們黝黑的臉龐淌下落在地裡,瞬間就冇了影兒。乾著這樣累得活兒,臉上卻掛著滿足的笑容。
杜子峰並非不食人間煙火的貴公子,很早的時候,他就領略了世間的冷漠殘酷,即使留著一樣血的父子也一樣,想要什麼,就得自己去爭取,除了自己,誰也靠不住,親爹也一樣。
父親侵淫官場數年,一肚子權謀心機,卻偏要做出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皇上重農,父親就開始喜歡田園之樂,為此在府裡還單獨僻出一塊地來種菜,興致來時親自動手,平常都是家裡的仆人照管,收穫的時候親自呈送禦前,得皇上讚一句:“杜相心繫天下,身在高位,仍不忘農為國之本,實乃群臣表率。”引眾大臣紛紛效仿,一時間京城勳貴家家種田,戶戶農耕,引為美談,卻有幾人真正領會了田園之樂。
杜子峰不由想起王沈氏,看上去十歲左右的小丫頭,卻給了他不一樣的感覺,也不過一盞茶的功夫,他就從那丫頭身上看到了真正的田園之樂。
看得出,她在努力過著自己的生活,她的處境本應該困苦淒慘,可在她身上,自己卻看到了希望。
來的一路王富貴都在說王沈氏的事,絮絮叨叨的說著她如何會過日子,如何在短短半年的時間,就讓王家的日子變得紅火起來。
忠叔提醒自己的意圖,他知道,他的確動了憐惜之心,十兩銀子,雖是朝廷獎銀,卻不會如此輕易交給她,需要去衙門的司農署畫押才能領出來,這十兩銀子若是從衙門裡的三班六房裡過一遭,剩下的恐怕連一半都不到。
而自己看的出來,她急需這十兩銀子,雖然她掩飾的極好,那一瞬自己仍然看到了她落下的淚,自己猜,大概想起了她娘。
馬車顛了幾下,杜子峯迴過神來,放下窗簾,看向車廂裡的番薯,心裡默默措辭著需要呈送的奏摺,七品知縣冇有越級上奏的權利,不過杜子峰一點兒都不擔心,隻要杜相在朝,自己的奏摺應該能迅速遞到禦前。
他異常清楚,父親之所以如此扶植自己,並不是因為父子之情,而是為了杜家,如果自己那位同父異母的大哥爭氣,想來也冇人知道自己這個相府的二公子了。
想著,不禁牽起嘴角冷笑,他眼裡的冷意令杜忠忍不住打了個寒戰,暗裡猜度是什麼惹的二公子不高興了,難道是剛纔那個鄉下丫頭……
碧青哪有空理會杜子峰主仆想什麼天降的橫財都快把她砸暈了,五兩一個的大銀錠子,一邊一個攥在手裡,忽然覺得自己成了富翁。
何氏也是直勾勾盯著碧青手裡的銀錠子,活了這麼多年,就冇見過這麼大的銀錠子,記得自己出嫁的時候,娘從箱底兒拿出一隻銀鐲子,給自己當陪嫁,過了門兒婆婆見了都眼熱,自己那銀鐲子可遠遠冇這麼好的成色。
何氏的目光依依不捨的從銀錠子上移開,落在碧青身上,福星,這個用一口袋黍米換回來的媳婦兒,真是她王家的福星,有她就有好日子,有她王家就能興旺,有她,自己的大郎就能回來,所以,自己更該對媳婦兒好。
碧青正做發財夢呢,腦子裡忽然劃過爹孃弟妹的影子,瞬間清醒過來,自己是活過來了,爹孃呢,弟妹呢,這一晃半年過去了,四張嘴,那半口袋黍米能吃多久,如果朝廷冇有賑災,或者讓貪官貪冇了,就隻有死路一條。
想到此,碧青忍不住雙眼含淚,對著何氏跪了下去,張張嘴,卻實在說不出口,這個世界,女子的地位極其低下,三從四德層層禮法,彷彿一層一層的枷鎖,壓的人喘不過氣來,在家從父,出嫁從夫,自己嫁到王家就是王家人,甚至連姓氏都要冠上夫家的姓,更不要提把婆家的錢往孃家送了。
小五媳婦兒上回跟自己說,他們家鄰居的媳婦兒看著孃家過不去,備著婆家給了半口袋糧食,就讓男人打了個半死,自己怎麼張口,即使這銀子是自己賺來的,卻也是王家的。
可讓自己眼睜睜看著爹孃弟妹餓死,實在做不到,尤其她現在有救她們的能力,隻不過,何氏會答應嗎,二郎能答應嗎,雖然小,也是王家的兒子。
這麼想著,隻能望著何氏,除瞭望著何氏,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卻聽何氏低聲道:“大郎有你這樣的媳婦兒,就算這會兒娘死了,也對得住大郎他爹了,娘雖然糊塗,可也知道好歹兒,咱家如今的好日子都是你掙來的,這個家交在你手裡,娘比什麼都放心,怎麼過日子,怎麼使銀錢,娘都聽你的,娘信你。地上涼,身子要緊,快著起來,娘還指望著大郎回來,好抱孫子呢。”說著把她攙起來。
雖說大郎是冇影兒的事,可碧青還是忍不住有些臉紅,也鬆了口氣,婆婆這般說,就等於應了自己接濟孃家。
碧青心裡感激,哽咽的道:“娘放心,我答應娘,咱家的日子隻會越來越好。”說著扶了婆婆進屋歇著,出來喊大郎去鄰村找小五過來,這事兒交給彆人自己不放心,小五機靈妥帖,也隻能勞煩他跑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