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府前,那慘烈的一刀又一刀,並不是在做戲,蘇珩當時,是真存了將一己性命交待在公主府門前,以求平息昭陽公主心頭之怒,以換得家人一線生機的決絕心念。
縱有良醫診治,縱有奇藥抹塗,刀刀肉綻血淋的重傷,也不可能在幾夕之間,就完全轉好、光潔如初。時間倏忽過去十幾日,秋日即將到來時,蘇珩胸|膛處的道道刀傷,纔剛剛凝結成疤,與昭陽公主所要求的“半點疤痕也不許有”,有雲泥之距。
這道道猙獰交錯的疤痕,簡直成了少年現下的“護身符”。隻是這“護身符”,也僅僅隻能護身一時而已。當蘇珩因刀傷結疤,日常下榻走動,傷口不會再突然開裂滲血後,昭陽公主的心腹侍女翠翹,忽然拿著套仆從衣裳,來到了他的麵前。
“公主府不養閒人,公主府內的男子,要麼就如林奇、聞卓等管事,是在榻下乾活,為殿下的衣食住行細心打點,要麼就如朝秦、暮楚等奴郎,是在榻上,儘心儘力地伺候公主。”
翠翹將衣裳往他身邊一扔,如看廢人一般,鄙夷地看著他這個傷患道:“你現在身上不乾淨,還不配在榻上伺候公主,就先到公主殿下身邊,做些低等活計。”
蘇珩默然彎身,將地上那套青色的男仆衣裳,拿攥在手中時,又聽翠翹在他耳邊催道:“手腳麻利些!你現在可不是什麼三元及第的狀元郎,而是公主府最低等的奴仆。國有國法,府有府規,要是你伺候不好公主,不消殿下發話,就是我,也有權將你杖責二十大板!”
其實翠翹這話,隻是她自己在發狠而已。縱在心中,真想將蘇珩杖責一頓、攆出公主府去,翠翹也無權這般做,因為公主殿下早已發話下來,道蘇珩隻受她一人之命。
公主殿下對蘇珩,很是特彆,之前是,現在也是。這些時日,公主好像對躺屍養傷的蘇珩不聞不問,但其實,一直都有在關注蘇珩,每天都會將大夫召至跟前,詢問蘇珩傷勢恢複如何。今日,公主殿下剛一得知蘇珩可以下地行走了,就立刻命她過來,領蘇珩過去伺候,真像將蘇珩這少年……時時放在心上……
這樣的特彆,令翠翹深感嫉妒,也愈發看蘇珩不順眼。她忍著滿心的酸溜溜,將身著青色仆衣的蘇珩,領至公主所在的凝香水榭外,故意揚聲稟道:“殿下,玉奴來了!”
誰人不知,大梁朝的新科狀元,成了公主府的奴仆。這一聲下來,不僅侍在水榭周圍的普通仆從,皆忍不住悄悄瞥上一眼,就連正在榭中侍奉公主殿下的俊美男子們,也不禁分心抬眼,看一看這位昔日的清貴狀元郎。
或貶嘲或同情的灼熱目光中,蘇珩緩走入榭內錦繡繁華、香氛馥鬱,見昭陽公主正衣衫不整地斜倚在美人榻上。她的美人榻旁,或侍立或跪坐著十數名年輕男子,這些男子容貌姣好、氣質不一,如眾星拱月一般,或鼓瑟吹笙,或小心侍奉,儘展所能地逢迎著昭陽公主,努力博公主千金一笑。
離昭陽公主最近的,是一名正素手剖橙的白衣男子,與一名正為公主捶腿的碧衣少年。那少年滿麵天真爛漫,邊跪在榻前為公主捏腿,邊依依地望著公主,在見公主含笑朝他看來,像摸貓兒狗兒,輕摸了摸他的臉時,立極親昵地將自己的臉頰靠在公主掌心處,眉眼彎彎,似是為能得到這份親密,歡喜極了。
在輕摸了摸碧衣少年的臉龐後,昭陽公主又微側首,就著白衣男子的手,吃了一口橙羹。蘇珩正覺眼前之景靡靡,難以直視,又見那碧衣少年,星眸熠熠地仰望著昭陽公主道:“奴為殿下沐足穿襪吧。水風清涼,若殿下因足底受涼而感染風寒,可要叫奴心疼壞了。”
似因在他來前,與眾男在水邊嬉戲過,倚榻的昭陽公主未穿鞋襪,雙足濕漉漉的。縱已被貶為奴身、處境極為不堪,林下君子之風,仍然深刻在蘇珩骨中。他眸光微一不慎,瞥看見那一雙瑩潤玉白,便匆匆移開,不再多看半瞬。
但昭陽公主,卻似因最是懂得,如何可使他蘇珩身心煎熬,而總是與他所想相違,迫他去做他心中不願之事。
“不用你來”,在噙笑拒絕了碧衣少年的請求後,昭陽公主眸光悠悠地轉看向他,唇角勾起一弧新月,“為本宮沐足的人,已經到了。”
白茶等侍女捧了金盆沐巾近前,蘇珩想著正被流往嶺南的家人,隱忍著低垂雙眸,沉默地屈身至美人榻前。他預備忍恥為昭陽公主沐足,但昭陽公主,卻不自將雙足浸入水中,而是微微抬起,徑壓在他一側肩上。
因著公主裙裳輕薄清涼,這一抬腿,不僅是纖纖秀足壓在他的肩上,裹身的輕紗滑褪,更多的修長雪白,也驟然展露在他眼前。這一情景,使得肩上雙足,如有千鈞之重,蘇珩忙將眼垂得更低之時,一邊身子,也被這雙玉白重重壓下,一膝徑跪在地上。
“怎麼還不動手?”女子邊笑問著,邊以玉足足尖,輕撓了撓他的頸邊。她的動作,如蝶翼輕觸,輕輕柔柔,可隨之道出的話語,卻像浸著三九寒冰,“你的家人,應該已經走到雲州一帶了吧。雲州是個好地方,他們就地葬在那裡,也是個好歸處。”
至親性命的重壓下,蘇珩隱著萬般心頭恨恥,將肩上那對玉蝴蝶,捉放至麵前的溫水盆中。玉趾如雪,染著鳳仙花汁的趾甲,浸於煎煮有百和香的沐足香湯中,如飄落雪中的紅梅花瓣,隨著香氣氤氳的水波,悠悠盪漾。
屈膝垂首,眾人的注視下,少年彎折著脊梁,沉默地為女子撩湯沐足。鴉雀無聲,一陣隻聽得嘩嘩水聲的靜寂過去後,少年微抬起頭,欲從旁執拿擦拭的毛巾,剛微一偏首,右側臉頰處,就忽被淋上幾滴水珠的溫熱。
是昭陽公主足尖微抬,撩動起一點水波,淋濺在他的臉頰上。她足撩著溫熱香湯,如女孩兒在遊戲,笑問左右道:“知道這是誰嗎?”
昭陽公主性情無常,有時雖是笑著,但可能實際心境不豫,轉臉便會發作。榭內眾男互看著無人敢先答時,榻下的碧衣少年最是膽大道:“暮楚知道,這是殿下的玉奴,也是,從前的狀元郎!”
蘇珩麵無表情地聽著少年的話,默然抬袖,欲拭淨頰上水珠,卻聽昭陽公主一聲輕笑,“本宮允你擦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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