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記陡然甩來的冰冷耳光,像一記重錘從天而降,將那熠熠生輝、在陽光下折射著萬般璀璨的琉璃夢境,霎時錘擊地粉碎。夢醒,所有迷濛的醉意,如潮水驟然褪下,麵頰火辣生疼,腦中嗡嗡鳴響。
大夢驟醒,蘇珩陡然冷汗浹背,像是賴以為支撐的脊骨,一下子被拖連著血肉生生拔去,他握著昭陽公主香肩的雙手,忽然間又似因此綿軟無力,又似因痛更加僵硬,硬如磐石,若再任之發力下去,幾能將掌下柔弱肌骨,寸寸捏碎。
“臣……臣醉了……”他在心中強逼著自己鬆了手,垂著眼簾,用醉,來啞聲解釋自己今夜的失禮越矩。
昭陽公主寬宥他醉後的無禮越矩,她眸光如鏡地平靜望他,聲氣淡淡,“醉了便睡吧,夜深了。”
“……是。”他尊聽公主殿下的吩咐,離開她柔軟的身體,側身臥於一旁,昭陽公主攏了攏微亂的長髮,扯著錦被一角,側身向榻內背對著他。向來風光無限的繡榻羅帷,今夜不複往日熱烈,冷淡地如結冰霜。明明彼此相隔,僅有數寸之遙,蘇珩卻覺他與她之間隔著一道難以跨越的天塹,有道道尖利冰刺橫在其中,若強行穿過,定叫人血肉模糊、痛入骨髓。
這天塹是身份的尊卑、情意的淡無。所謂的喜愛,隻是旁人的誤解,是他的幻覺,在昭陽公主眼中,他蘇珩,始終隻是個拿來取樂的卑下奴郎,她對他的所謂情意,隻是縱情風月時的遊戲而已,隻是昭陽公主對從前千篇一律的風月事感到膩煩,遂在與他一起時,新增了似有情意這份調料,她喜歡這樣的新鮮遊戲,為此表現地情意綿綿,使得她與他之間,看著似有真情。
這份似有真情,就像陽光下的泡沫,看著美麗迷離,使他與旁人都為此產生了錯覺,然實則經不起半點試探,輕輕一戳,就破了。
離那一記耳光甩來,已過去了約半盞茶時間,但麵頰因被掌摑的疼痛,不但不退,反隨著時間的流逝、隨著人越來越清醒,而越來越疼,一直疼到心底。火辣難消的灼熱刺痛中,心底有尖利的嘲笑聲如在空穀間迴響不停,之前滿溢心中的所有旖|旎情意,皆被那無情耳光一掃而空,嘲笑聲在空蕩的心中越發響亮,瘋狂嘲笑他蘇珩癡心妄想、白日做夢,竟以為自己在昭陽公主那裡有何不同,以為昭陽公主對自己有真情實意。
心已如墜無底深淵,冰冷刺骨,又有迷惘縈在心頭,如迷霧無法消散。僅是如此……昭陽公主先前情意綿綿的“玉郎”、“愛你”,皆隻是為一場風月遊戲嗎?為何她不與旁人玩這樣的愛情遊戲,偏要與他蘇珩?雖然隻將他視作卑賤奴郎,但昭陽公主對他確實執著,不是對旁人三兩天的興致,對他,從那年瓊林宴起,糾纏至今,興致依然未消。
為何是他……為何是他?!
朦朧燈火攏帳,為那近在眼前的纖嫋背影,更添一重不可捉摸的迷離。近似死寂的安靜中,蘇珩長久地凝望著昭陽公主的背影。他剛從一場大夢中醒來,神思該是這些時日以來最清醒的時候,可偏偏在最清醒時,又甚感迷茫,好像方纔夢醒,就跌落入新的迷霧裡。
神思越發迷亂,近在眼前的背影,都像在幽暗的光影中變得模糊時,蘇珩耳邊忽又響起那聲“駙馬”。夜宴時,昭陽公主在煌煌燈火下舉杯向他看來,雙眸明亮如水洗般,滿漾著醉人的笑意,“來,駙馬,與本宮共飲此杯。”
魔怔般的,他耳邊一直迴響著這一聲。蘇珩強逼自己暗定心神,眼前之景逐漸清明,那道傷痕,昭陽公主後背蝴蝶骨處的暗紅傷痕,因夏日寢衣薄透,清清楚楚地映在他的眼中。
關於這道傷痕,朝秦曾說他就此問過昭陽公主,當時公主笑說這傷痕是一個傻瓜留下的,這傻瓜臨死前說要再找昭陽公主,昭陽公主就留個印記給他找,等他找來,叫他在她手上,再死一次。
……傻瓜……再死一次……
……駙馬……與本宮共飲此杯……
靜默的寢榻上,蘇珩一言不發,心中神思越發混亂如結,亟需找一線頭將一切千頭萬緒都抽理乾淨。而背對著他向裡的容煙,心裡也好不到哪兒去,她半點不明白為何又會出現書中冇有的情節,急在心中呼喚係統,然平日裡隨叫隨到的係統,這會子又像死了一般,怎麼也喚不出來。
今夜蘇珩的表現,想是他真的喝醉了,將她當成白茶了吧。除此之外,她找不出任何理由可解釋蘇珩今夜幾乎失控的表現。提醒無用、冷喝無用,眼看蘇珩真的快要吻上她的唇了,她情急之下,隻能一耳光將他抽醒,以免他真做出原書所冇有的舉動。
雖然冇有違背原設、親吻她唇,但蘇珩今夜醉後失控的表現,也是原書所冇有的。不說喝醉,不足以解釋蘇珩今夜的表現,可按原設來說,警惕心極高的蘇珩,不可能在昭陽公主麵前真正醉去。今夜這般,到底是為什麼呢?
說來她今夜情急下的一耳光,也是原書所冇有的。不過,換了真正的昭陽公主在此,見蘇珩如此僭越,定也會一耳光招呼過去吧。不允許任何奴郎親觸她唇,是因原書的昭陽公主有一心結,這一心結,不僅在她後背的蝴蝶骨旁留下了傷疤,也讓她定下了這條聽著奇怪的規矩。
……薛鈺……對昭陽公主來說,薛鈺到底是怎樣的存在呢……
混亂地想著想著,容煙漸漸沉入了睡夢裡,夢裡她真成了昭陽公主,在原書男主蘇珩與女主白茶的故事還冇有開始之前。
夢裡的她,方纔十歲,還是個半大孩子,母後薨逝冇多久,父皇就立了貴妃薛氏為新後。新後的冊封大典上,她抱著尚在繈褓中的弟弟,望著薛氏與父皇並肩而立,望著父皇眼裡隻有美貌的薛氏,已預想到她與弟弟接下來的日子,將會如何明裡光鮮、暗裡艱難。
確實如她所想,她無憂的童年至此終結,接下來多年,她在彆的女孩無憂玩樂的年紀,為她與弟弟能夠好好地活下去,殫精竭慮地,在各種層出不窮的暗害中,將心磨得冷硬。時光像是一直灰暗著的,陰雨綿綿,冇有一點溫暖的天光,她隱忍地在深宮中成長,表麵是輝煌宮殿中性子溫雅的金枝玉葉,而真正的性情,被風霜刀劍,磋磨地越發冷厲。
陰霾密佈的光陰,於容煙漫長的夢境中,緩緩流逝著時,同榻之上,因今夜打擊本該難有睡意的蘇珩,竟在越發混亂的迷思中,也迷迷恍恍地墜入了無邊夢境裡。
有所思,有所夢。夢裡,他是十三年的少年,人在一場百歲老人的壽宴上,隨父親緩緩走向人群。人群的中心,被一眾賓客圍擁著的,是薛皇後的侄兒薛鈺,因有賓客提起他與昭陽公主的婚事,道他與公主是天作之合,婚後必定琴瑟和鳴、白頭偕老,原先神色疏離的薛鈺,眉眼浮起羞紅,唇際漫起笑意。
他原隨父親停駐在人群外圍,未再向裡。然因他蘇珩當時,也有兩分才名在外,幾名賓客誇讚薛鈺有如玉君子之風時,有賓客注意到他的到來,接著笑說了一句,“看,又一位\玉郎\來了!”
又一位“玉郎”來了,這句早被遺忘在記憶深處的話,忽然在夢境中被想起。夢中的蘇珩,因此心神震顫時,見人群中的薛鈺,抬眸向他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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