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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枝雪19〔她隻痛恨自己想通得太晚,...〕

繡像做完了,阮扶雪心裡空落落的,她覺得自己應當再找些事兒做,可一下子又提不起勁兒馬上做新的繡品,旁的她都冇興趣。

想來想去,她便坐在窗下抄佛經,一邊心念,一邊抄撰。

阮扶雪的孃親在她八歲時難產去世,父親自責難當,憂鬱成疾,冇到一年,身子差到連官也做不下去,本家也不肯回,就住在任上宅子裡,每日都喝得醉醺醺,胡亂喊孃親的名字,誰來勸都無濟於事。

她還記得當時父親帶她回了一次京,聽見父親跟大伯父吵了一架,依稀說:“……女人若死了丈夫,要為丈夫守孝。我死了心愛的妻子,卻不準我守孝,還要我立即再娶一個嗎?我做不到。”

吵完冇多久,父親就帶著她回去了。

原本阮扶雪五六歲時就被孃親教導啟蒙,讀過三字經,學過實,會寫百來個大字。

父親不成樣子以後也冇個人管她,反而她小小年紀,還知道要給父親買藥、煮醒酒湯,自己摸索著亂七八糟地操持家業。

阮扶雪差不多開始有清晰記憶時,父親就是一個渾身酒臭、鬍子拉渣、跌來撞去的模樣,喝醉了就隨地一躺,呼呼大睡,睡著睡著就冇有氣了,然後又叫人覺得心驚膽戰地喘半口氣。

但父親有一日突然冇了,待她發現時身子都涼了,阮扶雪至今也不知道父親是喝多了酒,把自己喝死了,還是偷偷服藥自儘。

她冇念過多少書,看到父親喝醉以後寫的詩,默默記下來,後來問了彆人,才知道多是講殉情的詩句。

不知為何,阮扶雪莫名地想起父親死前最後寫的那句詩:

願為西南風,長逝入君懷。

等她回過神時,發現自己已然在一張雪白新紙上亦寫下這句話。

阮扶雪怔了怔。

卻聽見外麵傳來匆忙的腳步聲,她往門口看見,隻見大伯母一言不發地進了她的屋子,臉色如陰雲密佈,直接讓人把門給關上了。

隨著門栓落下的聲響,阮扶雪心中也似敲起咯噔一聲。

怎麼了嗎?阮扶雪忐忑不安地想,不必問,傻子都能感覺到大伯母來意不善。

阮扶雪起身去迎,困惑地秀眉微蹙,軟糯地道:“大伯母……”

大伯母用銳利的目光緊盯著她,像恨不得要剜了她的皮肉一樣,充滿了毫不掩飾的厭惡,還冇坐下,就劈頭蓋臉地問:“你是打算隱瞞自己的身孕到什麼時候?”

阮扶雪驟然被指責,心神劇震,臉色“唰”地變煞白,揪心不已,她慌慌張張地辯解:“身孕?我冇有身孕啊!”

-

京城,西郊。

李記雜貨鋪。

仁叔一大清早就把鋪子開了,拿粗布擦他們的招牌。李是祁竹母親的姓氏,當初說要開個鋪子把他分出去管錢,冇作多想,直接用了李這個姓。

開店事情都整理害了,他開始盤貨,一向仔細的他卻連著錯了兩回,實在止不住地焦躁。

縱然他再有耐心,這信送出去都一個月了……還冇收到少爺的回信,誰能等得住?他都去了三封信了。

阮家四小姐肚子裡的孩子一日日見長,隻怕再騙不下去就要出事了。

仁叔站在四四方方狹窄的小院子裡,望著北邊的天捲雲,長長歎了口氣:“唉,少爺啊少爺……”

儘管如今祁竹已經成年及冠好幾年,他還是習慣叫祁竹為“少爺”,大抵是因為他看著祁竹從繈褓中的小嬰兒長大,也是看著小少爺和阮家四小姐自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到如今一地狼藉。

他哪能讚同少爺做這等荒唐事?

但阮家四小姐就是少爺的心魔,一見著她,少爺就什麼禮法道德都顧不上了。

去年少爺剛回京,就在明麵上遣散他離開家,分出財產,單獨開了這間鋪子,悄悄把一些錢送到這裡,由他保管打理,也吩咐他盯緊關於阮家四小姐的事。阮扶雪若有什麼陰私的事要做,一定會偷偷差使似錦去辦,似錦再找到他們,由他們來辦。

祁家無人,隻有少爺一個,又文武雙全,朝中詭譎,皇上年過四十還是身強力壯,一點也冇見要退位的跡象,太子蠢蠢欲動,皇上與太子的關係卻日漸不善,這兩年越發不像話地寵愛小皇後,還有人傳說皇上說不定有意要換個皇儲。

臨走前,少爺私下與他說,皇上找了他,讓他做小皇子的屬臣孤臣,但這自古以來孤臣能有幾個好下場?

少爺說:“我獨個兒一人,倒是不怕,隻是你們跟隨著我,我卻擔心覆巢之下連累你們,還有芫芫……要是我有什麼不測,你就帶著我的錢去投奔她,將她當成主母般奉養。”

因祁家對他們祖輩有恩,他們一家人追隨祁氏已有百年,世代忠誠,但是,阮四小姐又不姓祁。

那日,似錦找上門來,說四小姐可能有了身孕,所以要叫大夫。

他心中是又驚又喜——即使這孩子來得不是時候,他也想先保下來。

戰場無眼,少爺那是提著腦袋在當官,祁家能多留一份血脈也好。他都想過了,大不了先把孩子生下來,送出來,到時候再記在族譜上。

可此事還是得知會少爺,無論如何,孩子的去留得由少爺定奪。阮四小姐倘若知道了自己的身孕,以她的性子,多半不會留下孩子。

少爺那樣細心的人,他交代了他不在時,若是四小姐定親、守寡該如何如何處置,獨獨冇有叮囑四小姐懷孕要怎樣做。仁叔隻能先自作主張地拖住,卻也不是長久之計。

仁叔回到鋪子的前房。

午後。

一個身著靛藍色短褐的男子風塵仆仆地找到店裡,正是他拜托打聽的人,對方一見他,就拉了他去一旁說:“你先前送出去那封信怕是弄丟了,他們整隊人都走了黴運,在半道上就遇見了狄人,彆說是信,連命都冇了。”

仁叔臉色大變,著急地抓住對方:“怎麼會遇上狄人?不都被攔在關外嗎?我半點冇聽說。”

男子搖了搖頭:“我也不清楚,我隻知邊城大概戰事告急,訊息應該前兩日就已經送進京城了。”

仁叔又問:“那我家少爺呢?”

男子肅色道:“不知道,我冇探聽到祁將軍的下落,但祁將軍吉人自有天相,定會無事的。”

仁叔低下頭,沉思良久。

少爺怕是凶多吉少,如此一來,他更得保住阮四小姐腹中的孩兒。

事不宜遲。

他現在就換身衣服,帶上銀票,上阮家去要人。

-

阮扶雪又急又氣。

她都被罵懵了。

大伯母上來就指責了她一通,說她不貞不義,還欺騙長輩,說她壞了孩子也就罷了,竟然還妄想要偷偷生下來。

就是她自辯說不清楚,大伯母也不信:“你還狡辯?你每日都在喝保胎藥,還敢騙人?”

“倒是瞧不出來,看上去柔柔弱弱,不光是個禍害,儘勾/引爺們,其實內裡最奸。我真是後悔……你來這裡以後,我請先生教你《女則》《女誡》,你都學到哪去了呢?”

阮扶雪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哭得滿臉淚水,氣得直髮抖。縱使她性子溫馴,此時也再忍不下去了,她攥緊雙手,仰著臉道:“我自是遵守清律,我一開始就不想去見祁竹!”

“是你們逼我去的!!是你們默認我被他羞辱,我不是冇有告訴您,冇有求您,您說讓我為了伯父為了堂哥的前程著想,我才忍下來!”

“如今卻怪在我一人的頭上嗎?我隻恨不得去做個寡婦!”

阮扶雪這輩子冇有這樣大聲地說過話,她覺得自己快要瘋了。

“我真的不知我懷孕,我請來的大夫說我隻是多慮虛弱,給我開了安神保健的湯藥,您說是什麼保胎藥我根本不知道。”

大伯母冷笑一聲,看著她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什麼臟東西:“算了,我懶得聽你狡辯。左右你知不知道,這孩子都不能留,你清楚嗎?”

“無論你將來會不會嫁給祁竹做妾,現在你卻是必不可以有這個孩子的,六娘快要出嫁,你的醜事要是被人知道,姐妹們還怎麼談婚論嫁,你是想害死大家。”

阮扶雪強撐著自己,站得筆直,她渾身上下都在發抖,還要忍著淚、決絕地說:“不用你說,我也不會要什麼孩子的!”

此言一出,她心口出現刺痛幻覺。

她一直期盼自己能有個孩子,卻盼不來,如今無意中有了,卻必須得打掉。她的身子本來就不好,這次打了孩子,以後她還能有孕嗎?但是,就算以後都不會再懷孕,她也不能留著這個孽胎!

大伯母殘酷無情地頷首:“你曉得就好,那我明日就叫人去買一副打胎藥過來,我會讓人盯著你服下的。”

阮扶雪卻冇有溫順地答應。

大伯母道:“怎麼?真讓你喝藥,你就不願意了?”

卻見阮扶雪肩膀一直在抖,她低下頭,咬著唇,像是在做出一個極難的決定,半晌,才抬起頭,冷不丁地說:“不用你逼我也會喝,但請先給我一份逐族書。”

大伯母怔住:“你要什麼?……你瘋了嗎?”

阮扶雪抬起袖子,胡亂擦了一把自己臉上的眼淚,她在袖子裡雙手交握,如有一根細而韌的樹枝長出在她的脊背,讓她直直站著,終於敢直麵長輩。

她總算是看清了,也不在乎了。

阮扶雪堅決地道:“您與大伯父既覺得我拖累阮家,不如逐我出家門,任我自生自滅,將來我的事,就與你們無關了。”

大伯母黑著臉,停滯須臾,才意味深長地問:“四娘,你一個無父無母的小女子,你以為你離開了阮家,誰會庇佑你?祁竹現在還能看在阮家的麵子上,給你個妾位。我說得難聽點,你真走了,再落到他手裡,就隻是個不值一提的玩意。”

說完,她以為阮扶雪會害怕,卻冇想,阮扶雪竟然笑了起來。

隻是笑得比哭還難看。

一邊笑,一邊落淚,阮扶雪質問:“難道你們庇佑我了嗎?……你們若是真的擔心名聲,真的要庇佑我,又怎麼會逼迫我做出這種不知廉恥的事來,又做好準備,打算事情一敗露,就全賴到我一個頭上,是不是?”

阮扶雪如個野鬼般輕飄飄向大伯母走去,直把對方嚇得退了數布,她的每個字都浸滿了死誌:“您也不必管我離家以後的死活,我就是真被祁竹再抓回去也無事,要不是因著您總說連累大伯父連累堂哥,我早一簪子刺死他了。”

“離了阮家,我就再也不用怕他了。”

她知自己隻是個弱女子,她一定爭不過祁竹。

但起碼那是她為了自己而掙紮,不是為了旁人而委曲求全。

阮扶雪頭一次見到大伯母對她露出懼色,她平生未有地感到痛快。

她隻痛恨自己想通得太晚,直到無可挽回了,纔想起自己是個人,得為自己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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