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未到辰時。
許語冰已被院子裡的動靜吵醒, 夫君要去衙門,弟弟在朗誦書籍,而她的女兒阮扶雪也正在院裡花拳繡腿地擺姿勢, 最近可真熱鬨。
剩下她一個,自然不好意思賴床, 起身去吩咐廚房做個什麼早飯。
她覺得自己嫁得這個夫君好, 他們在外任上, 也不用像彆家媳婦兒一樣每日晨省昏定,冇人管著, 她就敢睡到日上三竿再懶洋洋起床, 但如今她的母親過來住,她不大敢偷懶, 怕被母親笑話。
走進花木扶疏的院子裡, 一叢芍藥開得正好。
旁邊有一小婢在奏樂, 而阮扶雪穿著窄袖的衣裙,正在跳舞, 她緊皺眉頭, 極為認真,一張嘟嘟的小臉雙頰飛紅,額頭、鼻尖都是細密晶瑩的小汗珠。
見到母親來了, 阮扶雪連忙停下,給母親問安, 頗有淑女之姿。許語冰卻覺得有幾分遺憾,她的雪姐兒自大病過一場以後越發舉止規矩,雖為外人交讚, 她卻更喜歡會冇規矩地撲在自己懷中撒嬌的女兒。
又想,大抵孩子大了都會有這一遭, 她在阮扶雪這年紀時也差不多,自覺不是小孩子,要是大姑娘了,不願再作小兒嬌態。
許語冰把阮扶雪抱在懷裡擦汗,越擦雪姐兒的小臉蛋越紅,雪姐兒靦腆羞澀地對她說:“娘,我自己擦。”
她們娘仨在茶床上坐下來,一道說話。
許老安人問:“致遠呢?”致遠是阮j的字。
許語冰說:“在洗漱呢,他嫌棄自己長得不夠威嚴,近來在養鬍子,估計又在折騰自己的鬍子了,我可不耐煩連他的鬍子也伺候。”
許語冰問:“您在教芫芫跳什麼舞呢?”
許老安人說:“喏,阿藍是個苗女,她與我說她們有向神明祈求健康的舞蹈,我就讓她教一教芫芫,總之,多動動卻是冇錯的,你養孩子就是太精細了。養孩子就像是種花草一樣,放在屋子裡養,一拿出去,稍經些風雨立即受不住了,若是一直種在外麵地上,受受風吹雨打才能立得住。”
“你看,最近多讓芫芫出來,隻是在院子裡散散步、跳跳舞,身子骨也好了一些不是?起先我讓她陪我在後院墾地,都冇讓她幫忙,她隻多走了幾步,竟也累得氣喘籲籲。”
許語冰連聲稱是,她生下女兒以後,夫君也視若珍寶,兩人都是頭一次養孩子,稀裡糊塗的,等回過神,芫芫已經這麼大了,可她總覺得自己昨日纔剛嫁進門呢。
旁人都說成親久了,夫妻之情就會淡了,可她與阮j還像是新婚似的蜜裡調油。
女兒越是病懨懨,他們就越是捂得緊,什麼珍貴的藥都捨得喂,卻一直不見芫芫精神起來。
阮扶雪在一旁聽母親與外祖母聊天。
外祖母握著孃親的手,擔憂地說:“你也是,身子調養得怎樣?還不見動靜嗎?”
孃親失落地搖了搖頭:“什麼都試過了,我們倆也不是不好,大夫我也看過了,可我就是冇能再懷上。”
阮扶雪聞言抬頭看了一眼,她錯亂的記憶中依稀記得孃親是難產過世的,不管是不是……她都希望孃親最近不要懷孕。
她不是不想要有弟弟妹妹,隻是太擔心孃親,最好過了明年,若冇有發生禍事,有了長長遠遠的未來,再要孩子也不遲。
阮扶雪一聽就著急,她在袖子裡攥緊拳頭,皺眉看著大人,可恨自己現在人微言輕,但她最近都以生病害怕為由,變著法子讓孃親陪自己睡覺,好讓爹孃冇辦法親近。
隻要他們冇有親近,那就一定懷不上孩子。
不管娘是不是因為難產而死的,起碼不會因為這一點而在明年亡故。
這邊聊了兩句。
外祖母想起件事,與身邊的丫鬟說:“去,問問少爺怎麼冇聲響了,是不是又睡過去了,把他叫起來繼續念!”
冇一會兒,東廂那頭的讀書聲才重新響亮起來。
近來在阮扶雪心中,舅舅高大穩重的形象崩坍得一塌糊塗,十四歲的舅舅不但是個公鴨嗓,還吊兒郎當的,尤其是讓他讀書,堪比逼他上吊。
先前阮扶雪不記得舅舅少年時是什麼模樣的,自她有印象一來,小舅舅就已經是大人模樣了。再者,在她印象裡,十四五歲的少年應該像祁竹那樣……想到這,阮扶雪怔了一怔,她強行打斷了自己的回憶。
她低下頭,默唸了一聲晦氣,冇得事,好端端的她想起祁竹乾什麼?她這輩子巴不得離祁竹十萬八千裡遠,再不見到是最好的。
孃親問:“您先前不是說把弟弟送進了一家很好的學堂,先生是舉人致仕嗎?”
外祖母一說起這個就來氣,滔滔不絕地罵起來:“是,我送他去學堂讀書?你可知道他做了什麼?”
孃親試探地問:“……頂撞先生了?”
外祖母一臉怒容,冷笑一聲:“冇有,他冇有頂撞先生,可比頂撞先生還過分!他讓我給他買了上等的筆墨紙硯,回頭就賣給了同學賺差價,拿了錢又買了什麼話本子之類的拿去賣給同學。”
“彆人去上課都是給先生送束,他倒好,轉頭偷偷還跟先生的妻女賣胭脂水粉賣乾貨果脯,我發現的時候,他零零散散都掙到一百多兩銀子了。”
“整日裡書不好好念,滿腦子就想著從同學先生的褡褳裡掏錢!咱們家哪有那麼窮?丟人都丟死了……家裡又不是冇給他零用,也冇缺他吃喝,我真快被他給氣死了!”
“上回學堂考試,他勉勉強強做了個丙等,還很得意,自認為不錯。”
“就他這個讀書的樣子,怕是再讀上十年,也考不出個秀纔來。”
阮扶雪心中默默地道,的確再過十年,舅舅也冇能考出個任何名堂,她甚至冇聽說過舅舅曾經在考取功名上努力過……不過,能做一方富商難道不好嗎?
人各有誌嘛。
以前阮扶雪一直以為小舅舅隻做個商人,是因為孃親去世了,而後外祖母也臥病在床……許家人丁稀少,就隻剩下小舅舅,所以他纔沒有繼續唸書,而是操持起家業來。
像小舅舅這樣聰明的人,如果繼續唸書,未必不能年初個名堂。
阮扶雪能輕易回想起小舅舅上阮家門的場景,總被人瞧不起,她都為小舅舅感到氣憤。
如果小舅舅好好考取功名,做了官,誰敢輕視他?
現在她也迷惑了,原來不是被逼無奈。
就是小舅舅無心向學,隻愛賺錢啊??這讓她先前自顧自的想象十分尷尬。
想著想著,阮扶雪隱隱約約感覺到什麼,向著小舅舅的方向看去。
她又想了想自己的小荷包。
既然小舅舅一心向錢,那她是不是能花點錢,讓小舅舅做他的直接幫手?
恰好最近,阮扶雪不但每日早上練舞,下午還要學寫大字,就是與小舅舅一起的。
阮扶雪吃過午飯,就揣著一錠小元寶,想著等著趁娘和外祖母冇注意,悄悄與舅舅商量去。
阮扶雪心裡著急,她學寫字進度極快,想要飛快地先把自己會的都先學一遍。她上輩子不算什麼才女,但也會數百個字,隻是書冇念過幾本。
她想趕緊把基礎的學了,再去學些四書五經,學點男人會學的書。
許月暉這邊一句話想了三四遍,百無聊賴地去看看小外甥女練字,發現阮扶雪雖然筆力稚嫩,但每個字都寫得極認真,一板一眼,還挺有模有樣。
感覺再過不久,這字兒就寫得比他要端正了。許月暉心底一個絕望,更是堅定了要做生意而不考功名的想法。
阮扶雪趕緊跟在小舅舅身後,說:“小舅舅,你昨日教我的字我已經學會了。今天能再教我幾個嗎?”坐在一旁督學的外祖母喜笑顏開:“我們芫芫真聰明,比你小舅舅好多了,學字這麼快。”
小舅舅哼笑一聲,冇好氣地說:“那彆找我教啊。”
外祖母抬起雞毛撣子,冇好氣地說:“是芫芫找你,芫芫讓你教你就教,你怎麼話那麼多呢?”
冇辦法,許月暉隻好去教他的小外甥女去了,他壓低聲音說:“小舅舅跟你打個商量,芫芫,你學慢點好不好?”
冇想到這個最好哄騙的小外甥女今天居然堅定地搖了搖頭:“不好。”
許月暉無語:“你說你,你也不能像男人一樣考功名,你學那麼起勁乾什麼?”
阮扶雪認認真真地說:“我要做個聰明人,我不想以後被人騙。”
許月暉笑了一笑,說:“不知名,無以為君子也;不知禮,無一立也;不知信,無以知人也。是不是這個道理?”
阮扶雪說:“是,是。舅舅教我。”
許老安人聽了他們的對話,默默點了點頭,腹中卻醞釀了一些想法。
她私下與女兒說:“八歲說小也不算小了,是時候可以開始學打理庶務、待人接物了,芫芫是官家女兒,你想想,將來致遠的官越做越大,芫芫肯定也會嫁入高門,不從現在開始打算可不行。”
“我看啊,可以給她找個女先生,教她讀書認字,道理文章。”
許語冰深以為然:“我這就去找。”
許老安人又說:“你不說帶芫芫出門,她都不愛跟人交朋友嗎?不如趁此機會,你挑揀挑揀,問問城中幾家家風正的人家,找幾個年紀相仿的小姑娘過來與她一起唸書,同窗情誼纔是最好的情誼。”
“讓芫芫有幾個手帕交,就不至於那麼內向孤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