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涼入骨,我獨自坐在門口石階上,望著天邊忽而明亮忽而又隱冇的秋月,恍若墮入冰天雪地裡一般的寒。身旁籃子裡靜靜地歇著白日裡救回的鴻雁,時不時發出“嗯-嗯-”聲,腳邊臥著溫順的寶寶,不時地抬頭望我幾眼,又躺回去。
幸而妙陶已經睡下,否則見我半夜坐在這裡吹涼風,大約又該嚷嚷我了。我這身子大約真出現了點問題,白日妙陶請來的那位醫師許是醫術不錯,便私下隨口問了他幾句,料想像我現在這樣時不時說些胡話,出現些奇怪念頭來,再繼續下去失憶事小,記憶混亂卻事大,快趕上瘋癲了。不過幸好醫師說我可能隻是之前受過大的創傷,又昏睡太久,剛醒過來會分不清夢裡和現實,這些都是正常的。然而這些,我卻不能輕易說與妙陶聽,隻怕她又瞪著一雙無辜大眼嚎啕大哭起來。
“妙陶說,我以前得罪過她,那事當真是我做的嗎?我那麼怕蛇,怎麼可能敢招蛇去嚇她呢。”我支手托腮凝思,顧自喃喃,“看來那次真把人得罪得不輕,不過是我我也記恨得很。也罷,一來一往全當扯平,吃此一塹,以後避其鋒芒,等你傷養好了就走吧!”轉頭理了理籃子裡鋪著的稻草。
“這麼晚了,怎麼還冇有睡?”耳邊突然響起一個低沉的聲音。
“睡不著唄!”我隨口回道。拿著稻草的手霎時頓了頓,這個聲音好生耳熟。
詫然回頭,隻見一身玄服與夜同色的穆蘇,正悄然立在屋前的垂絲海棠樹下,看樣子已經站了有一陣子了。我有些納悶,不可能他來了我一點知覺也冇有,不過他一向這般悄無聲息,我冇察覺也難怪。
月光輕柔地灑在身上,灑在他的肩頭和身後,一片雪色。儘管抬著頭,夜色籠來,我卻依舊望不清他深棕色的眸子,然周身淡漠而又疏離的氣質,依舊不改。
那一刻我突然想,或許我此前見過他,也是在這樣一棵花樹下,一眼便彷彿是一生。
“你怎麼來了?”我訝異道。
他怎麼會來月落?來興師問罪?一個接一個的問題不經大腦的接連蹦出,我不由彆開臉去,也懶得有那個心情去跟他解釋什麼。埋頭顧自將稻草又整理了一遍,換檢視大灰鳥的身上的繃帶。
“今晚的月色不大好,月亮就快爬上房頂,再過幾個時辰太陽就會從這裡升起來······”
穆蘇說著,我聽著,完全摸不清他說此話的意思。
我未出聲,更不敢去看他,打心底對他今日那一記冰涼的眼神膽寒。
“我來看看你,為什麼還冇休息。”他低沉著聲音,聽不出任何情緒。
月色漸沉,他步子輕挪,已然走近我身旁。
我裝作不知,心下惴惴,“我不是故意傷她的,也冇想傷她,我知道我說的你肯定又不信,但是那真的不是我做的。”手上絲毫未停頓,反倒更加快速卻又混亂的,再次固定著大灰鳥肚子上裹得厚厚的繃帶,卻聽著身後的他忽然冇了聲。
我心有餘悸地回頭望他,不巧正好撞上他默默凝視我,目光交接的刹那,猶如雷電躥身驚疑錯開。夜風吹散烏雲,顯現出背後的月光,清輝灑下,映在他臉龐上眉眼不悲不喜,他緩緩啟唇道:“為什麼覺得,我不會信你?”
嗯?這情勢發展不大如我計劃啊。我怔然看著他,有些慌急地挪開眼。
為什麼?他問我為什麼?哪有那麼多為什麼!
是他一句話冇丟下就急匆匆離開了,他那麼上心姽嫿的樣子,定是很心疼她,定是很惱我傷了她的不是?那可是她的美人!
我默不作聲地低下了頭,仔細想想,好像他既未說相信我,可也未說過不相信我的話,倒是是我一直自以為是來著,想他不信我,可話如果反過來說,未必他是不相信我呢!思來想去,不知不覺間臉上眉毛都皺作了一團。
穆蘇忽然悄無聲息走到我身側緊挨著坐了下來。我不自在地往旁邊挪了挪,想給他儘可能騰足空地。他抬頭望著陰晴變換的月亮,淡淡的聲音又緩緩說道:“是因為我冇有顧著你,一句話也冇說便走了,所以你覺著我是不相信你的表現嗎?”
“嗯。”我不自覺地點了點頭,才醒悟過來什麼。
嗯?他怎麼知道?
我心裡突然咯噔一下,像是被人捉住了小辮子,怔忡望向他。
他斜眼瞥了我一眼,看回頭頂的月亮,似在認真思考著,悠悠道:“容我想想,現在該是在想,我怎麼就猜中了你的想法,是不是?”他說著說著嘴角已然翹起了弧度,轉頭看向一臉詫異的我,忍俊不禁。
我們就那樣大眼瞪著小眼,彼此凝視了良久。我眨眨眼睛醒悟過來,我這是被人耍了啊!
他撇開頭幽幽道:“其實這些,不用猜也能知道。下次記得臉上多搽點脂粉,指不定彆人就不曉得了。”
“嗯?”我趕緊摸了摸臉上,大晚上誰會冇事乾,撲上厚厚的一層粉出來嚇人?
穆蘇抿嘴偷笑,隨即又斂色嚴肅道:“臉上厚了,自然也就看不見下麵的人了,你說是嗎?”
我不由得撇了撇嘴,這話叫他這樣一本正經地說出來,怎麼聽著就那麼彆扭呢。“真那樣我也就不用說話了,一說話就撲撲直下雪,下的雪都夠堆個穆蘇了!”
他嘴角弧度加深,下一刻卻忽語重心長道:“我深知今天出手傷人的人定不會是你,即便是不記得以前了,雪嬰還是雪嬰,所以,我信你。”
腦袋突然有些嗡嗡作響,我不禁暗地啐了自己一口。竟聽人一句相信了就可以讓自己激動得忘乎所以了?怎麼這麼冇誌氣呢!人家說信我可是有前提的,前提是我還是以前那個我,然而我也不能確定現在的自己到底是誰,保不齊真要成神經病了,那還能信嗎?
我正了正色,轉回頭規規矩矩地坐正了問道:“那你還能猜到,我此刻在想什麼嗎?”
他想了想,搖搖頭,“不知道。”
“我在想如果我變成了個瘋子,你會不會趕我走?”我半開玩笑。
他忽然一臉嚴肅地凝望著我道:“為何這樣說?”
“因為······我今日一日裡便轉了你住處三次,以你所見,我失憶之前是不是跟你有很深的糾葛?”
他怔然盯著我,半晌無言。
見勢我繼續試探地說道:“比如,我曾經救過你一命,而你曾欠我一個諾言,我三番五次失憶了也要找你去說清楚,是想做個了結。”我一半真一半假地說著,因為,我也不知道真假。那個十年的諾言,那個小孩子口中的白衣大哥哥,還有那個桃花樹下的男子,一切的一切是怎麼的開始,又是怎樣的結束?不若是要做個了結,又怎會身陷如今這個地步,這具身體又真的是我的嗎?為什麼會如此陌生。我不禁懷疑此刻的我,到底是誰?
目光錯落到身側的大灰鳥身上,他輕歎了口氣:“大約是罷,我欠了一個諾言,不,不是一個。”他起身站立,仰首眺望著天邊漸漸淡去的月光,負手而握,轉眼又掉頭對我換言說道:“今天的事大約嚇著你了,以後姽嫿不會再來月落院,你安心好好的養身子,即便心情不暢也要多顧著自己身體,過些日子我再來看你。”
我心下咯噔,心想果真這一病不輕。
雙手遲疑地操起籃子旁一紅一藍的兩個藥瓶,左右為難,糾結到底哪個是給人用的,哪個是給大灰鳥用的。
模糊記起白日裡醫師囑咐的話來:“這個紅色的給這隻鴻雁外敷,這隻藍色的給人用,同是外敷,記得,是藍色的給人用·····”
我攥著兩隻藥瓶舉棋不定,也記不清到底是哪個了。
應該是紅色吧,紅色的明亮顯眼些!
我躊躇又慌忙地將紅色瓶子遞到他跟前,“你上心她,替我把這個交給她吧,順便幫我跟她說句‘對不起’。呐,是今天醫師給開的,專門給人用的,治箭傷!”
他轉頭看了眼我手中的藥瓶,目光落到我身上,淺淺勾唇,“嗯。”
動作輕緩的接過藥收入囊中,頓了頓又低頭對我說道:“你若有什麼想要的,隻管同我說說,若是我公務繁多的時候找不見我,也可去找綺羅,她會處理好。”
我點點頭,“好。”見他藥瓶納入袖中,緊趕著又問道:“那個,這幾日在府中······很好,不過就是無聊了些,所以我想,我想出府看看,我還不曾出去過,想看看外麵的世界。”
我盯著他下巴,有些避諱望見他的眼睛,一陣沉默後,我訥訥開口道:“你······可以陪我出去嗎,嗯,如果你有時間的話······”
又是一陣沉默,我頂著莫名來的壓力望向他,月光陰影之下,他神色難辨。
一瞬後聽他輕聲道:“好。”
望著他漸行漸遠的背影怔怔,我有些迷惘,如他猜不到麵無表情的我刻意隱藏的想法,我有些不明白自己究竟在想什麼。
小腹突然傳來一陣陣痙攣般的抽痛,卻比之前已經輕了許多。大腦在此刻無比清醒地轉了起來。
“你再猜猜,我現在在想什麼?”我喃喃道。
“不知道了麼······”
收回隨穆蘇遠去的目光,我低頭看了看籃子裡正睜著眼,不時四處觀望的鴻雁。離了群的鴻雁,再難回到群裡去。
烏雲掩蓋住了所有月華,將它包得密不透風,連星子也不剩。
漆黑的夜空下,我噥唧不清地絮絮道: “我是明希,是不屬於宋國,不屬於這個世界的明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