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皇帝睡得不算好,夜半常常醒來。
有時掌了燈乘夜批著奏摺,有時卻隻是站在窗前,看著那黑沉沉的夜幕什麼話也不說。
今晚上太醫院的院判請平安脈的時候給開了安神的藥,可誰曾想,四更天剛過,皇帝又汗涔涔地睜開了眼。
窗外的天色還黧黑著,雪片簌簌地飄落,四下裡悄無聲息,暖閣裡隻餘下火燭靜靜的燃燒聲。
皇帝一抬頭,那西天上的一彎月鉤便直直地闖入眼簾。
月光並不明亮,斜斜透過窗欞照進來,似一層半透的輕紗一般。
欲說還休,朦朦朧朧,令他不受控製地想起了夢裡的那一彎月牙胎記,也是這麼細,也是這樣的彎,彷彿要將人勾住似的。
腦海中忽出現了那日在禦花園裡她俯身拜下的模樣,大約是害怕他,他目光一移過去,便能看見她那腰背始終繃的極緊。視線再往上移,那張臉細膩勻密,像一張上好的棉連紙,乾淨的不落一絲塵埃。
然而這麼一副怯生生的模樣,卻夜夜入夢,攪得他不得安寧。
皇帝眉間隱隱有些煩躁,扭過頭吩咐了一句:“把簾子放下來。”
張德勝迷迷糊糊地半合著眼,一聽見裡邊傳來了聲響,渾身一個激靈,立馬便應了聲,起身將那細密的簾幔放了下。
他察覺到皇帝這幾日似乎有些不悅,年節裡本不該見血氣,但禦花園那日皇帝卻少見的下令將那偷盜且欺君的宮女當場杖斃,濃重的血腥氣隨著冷風颳過來,他離得老遠都受不住,更彆提那跪在旁邊的柔嘉公主,臉色白的好比樹梢上的雪一般,估計是嚇得不輕。
沉甸甸的氣氛一直到了年初七,因著萬國來朝的緣故,四方館裡各國的使節差不多已經聚齊,這兩日陸陸續續地進了宮來,人氣一足,才顯得宮裡愁雲慘淡的氣氛冇那麼嚇人。
這日,造辦處的總管並萬壽宮的主事嬤嬤拿了朝宴那日的單子送來太極殿過目,皇帝批閱完畢,才問道:“太後的身體如何?朕近日繁忙,未來得及探望。”
那嬤嬤一開始隻說一切大安,看到皇帝不應聲,猶疑了片刻才斟酌著補了一句:“不過前幾日犯了宿疾,知曉您日理萬機,不叫我們告訴您。這兩日倒是好些了,在屋裡將養著身體。”
皇帝沉吟了片刻:“那朕便去看看母後。”
“太後若是看到您來了,定然十分開心,說不準這病氣一下子就散了呢……”那嬤嬤笑著說道,可皇帝像是興致缺缺,一路上隻是閉著眼。
不多時,車駕便行至了萬壽宮,到了門前,那嬤嬤要前去通稟,可皇帝擺了擺手,隻說不必太過驚動,隻身走了過去。
然而剛繞過影壁,一個雪球卻“砰”地砸了過來,硬邦邦地砸上了那雙鹿皮高靴。
“砸中了,砸中了!”影壁後傳來一個男童拍手叫好的聲音。
“五皇子真厲害!奴才這就去看看!”一個小太監諂笑著喝彩。
皇帝腳步一頓,略一抬眼,那追出來的小太監便被嚇得軟著腿跪了下來:“萬歲……萬歲爺,您何時來了?”
後麵的男童一聽見這聲音,掉頭就想跑。
“站住。”皇帝皺著眉喝了一聲。
那身穿黃色蟒袍的男童立馬停住了步,不情願地轉身,聲音小的像蚊蠅一般:“皇兄萬安。”
皇帝比他高上許多,站在他麵前彷彿一座大山一樣,嚴嚴實實地擋住了所有的光,五皇子落在他的陰影裡,忍不住開始發抖。
皇帝微垂著眼打量他:“今日並非旬假,你不在上書房讀書,怎麼到了這裡和太監們嬉戲?”
五皇子隻是低著頭,摳著手指不說話。
一見這模樣,皇帝的臉色立馬沉了下來:“朕在問你的話。”
五皇子被太監掐了一把,才哆嗦著開口:“臣弟……臣弟病了,這才告了假養病。”
“病了,病在哪兒?”皇帝語氣忽然變得嚴厲,“朕瞧著你和這幫閹人倒是玩得很儘興,成日裡鬥雞走狗,遊手好閒,你看看你還有個皇子樣嗎?”
一番話說的著實不輕,五皇子向來最怕他,登時便嚇得哭哭噎噎的趴在了地上:“臣弟知錯,臣弟再也不敢了……”
可皇帝一看見他這副尖嘴猴腮、舉止畏縮的模樣,怒火反而燒的更旺,他連看都不想看,隻丟下一句:“你在這跪著,好好反省反省!”
言畢,目光掃過一群不安分的太監,他眼中毫不掩飾地厭惡:“全都拉出去,杖五十!下次再敢讓朕瞧見你們引著皇子戲耍,不務正業,朕便把你們一個個全扔進南苑的獸園,讓你們陪著那些虎豺好好戲耍!”
忽然處置了那麼多太監,院子裡響起一陣此起彼伏的哭喊聲,正在參佛的太後終於坐不住了,抬起眼皮看了窗外一眼:“出什麼事了?”
侍候在一旁的大太監梁保停下了給她捏肩的手:“娘娘彆急,奴纔去瞧瞧。”
“不用瞧了,是朕懲治了一些不知天高地厚的閹人。”
皇帝大踏步進來,他身材高大,一進門,這佛堂便顯得有些擁狹,走得近了,他躬身朝著太後拜下去,語氣才和緩些:“兒子給母親請安。”
梁保見皇帝麵色不善,識趣地站到了外間。
“皇帝怎麼來了?”太後攏了攏披帛,似是有些冇想到,“怎麼也不叫人通稟一聲?”
“聽聞母後近日鳳體違和,兒子不想驚擾母後,便冇叫人通稟。”皇帝淡淡地解釋了一句,坐在了她左側的扶手椅上。
“本不是什麼大病,不過是因為往日住在山上的廟裡,受的風太多,有些頭疾罷了,是哪個多嘴的告訴你的?”太後語氣裡有些怪罪他小題大做。
“表哥也是好意,姑母怕皇帝表哥擔心,不叫咱們去知會,可心底指不定多顧念呢!”住在這宮裡的白從霜抱著一捧紅梅進來,沉香熏染的室內頓時多了一股馥鬱。
“就你嘴甜,跟沾了蜜似的!”太後臉上的笑意慢慢舒展開。
“哪裡是嘴甜,從霜不過是說了實話罷了。”她嫋嫋婷婷地走過來,朝皇帝一彎身,眼神中有些少女的仰慕,“陛下萬安。”
“表妹無需多禮。”皇帝抬了抬手叫起。
太後視線在兩人之間微轉,對著白從霜招了招手:“好孩子,往這兒來,坐到哀家右手邊來。”
羅漢榻一左一右設了兩個坐席,中間擺著個紫檀案幾,皇帝坐在左側,太後右手邊空著,白從霜看著那空著的坐墊,又看了眼端坐著的皇帝,隱隱有些臉紅:“姑母,從霜坐在下首就好。”
那位子雖冇有明說,但皇帝既坐了左邊,右邊便自然是留給未來的皇後的。
“你這孩子,也太過謹慎了些。”太後攏著她的發,笑的愈發慈和,“總歸咱們是一家人,用不著這麼拘著,快些上來。”
太後說的模糊,隻提了一家人,皇後是一家人,表妹也是一家人,白從霜覷了眼皇帝,見他隻是神色淡淡地抿著茶,冇有接著太後的話說下去,臉上的笑意也不那麼活泛了,有些勉強地坐了上去。
袖子一搭,那掌間纏著的白布露了一截出來,皇帝微微側目:“霜表妹,你這手是如何傷的?”
白從霜低下頭,右手覆在上麵稍掩住:“姑母這幾日身體微恙,不能見冷風,從霜瞧著那禦花園裡的紅梅開得正好,若是錯過了怪可惜的,便親自去折了些回來,冇想到那枝條太硬,倒劃傷了手。”
皇帝看著那紅梅神思微頓,道了句“辛苦”。
太後抿了口茶:“你有這份心便好了,以後不可再自降身份,莫臟了手。”
白從霜聽見她的話,微微紅了臉:“姑母說的是。”
她說完悄悄抬頭去看皇帝,卻見皇帝隻是抿著茶,臉色背對著光線,看的並不分明,一時間如坐鍼氈。
氣氛突然安靜了下來,太後眼神逡巡了一圈,不由得問了一聲:“盈兒呢?這孩子如今是越發冇規矩了,他皇兄來了也不知道過來見人。”
一提起小兒子,太後便有些恨鐵不成鋼的味道,但那語氣裡細細聽來,卻又格外寵溺。
她唸了一句,還冇見著人來,梁保便躬著身準備出去:“奴纔去找一找五皇子。”
恰在此時,門外有個小太監急匆匆地來報:“太後孃娘,五皇子,五皇子犯了癇症了!”
太後臉色驟變,騰地站了起來:“怎麼回事?快,快把人抬進來,叫太醫去。”
梁保立馬衝了出去,直接將人從雪地裡抱了進來,隻見那七歲的小童雙眼翻白,口中不住地吐著白沫,四肢一抽一抽地,分外嚇人。
“盈兒!”太後一見他犯病,什麼端莊禮儀都丟到了一邊,手忙腳亂地抱著他哭。
白從霜剛進宮冇多久,從前隻聽說這個表弟生來便患有癇症,此時第一次瞧見,也不由得嚇了一跳,往後避了避。
一片混亂間,倒隻有皇帝一人坐得住。
他皺了皺眉:“朕來試試。”
太後正在慌亂間,聞言卻下意識抱的更緊,再一回頭對上皇帝淡淡的眼神,她才鬆了開,像失了神一般唸叨:“好,好……”
皇帝從前在軍中待過,一伸手先照著他的人中掐了下去,拇指一用力,那孩子整個人抽搐了一番,忽地便睜開了眼。
恰好此時太醫趕到,連忙順勢施了針,那孩子的麵色才漸漸緩過來。
又是施針,又是喂藥,忙活了半個上午,五皇子才終於恢複正常,緊緊地蜷縮在太後懷中。
“告訴姆媽,究竟是怎麼回事,好好的怎麼就犯了病呢?”太後捧著小兒子的臉心疼地問道。
五皇子剛回過神來,覷了一眼坐在對麵的皇帝,忙又低下了頭,鑽進太後的懷裡。
太後抱著他的手微微僵住,隨後才落下去,一下一下地拍著。
皇帝素來敏銳,當下並不辯解,隻是原原本本地說道:“這個時辰正是上書房授課的時候,可朕進來時正瞧見五弟和一群閹人嬉鬨,不成體統,一時生氣才罰了他跪著認錯,冇想到因此竟惹了五弟犯了癇症,此事,是朕做的不妥。”
太後點了點頭,半晌,又微微笑道:“皇帝做的冇錯,隻是這孩子實在膽小,下次再遇著這樣的事,便交由哀家來管教吧。”
皇帝看向母親那唇邊恰到好處的笑容,忽然有些陌生。
大約不止是管教,依那孩子這麼怕他的樣子,母親可能甚至都並不希望他來。
他今日來本是有許多話想問,許多話想說,可如今看到這妥帖的笑容,沉吟了半晌,隻是淡淡的應了句“好”。
作者有話要說:爹不疼娘不愛的狗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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