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的寶劍反射著橘紅的火光,如夕陽下的一泓秋水,不僅不冷冽,還有些沁人心扉的暖意。
常雲渠尚未說什麼,邊上同樣受製的隨從,卻大聲叫嚷起來:“王爺不能恩將仇報!若不是我們校尉大人有意放水,其餘二百人也是難逃一死的。”
另一人也憤憤道:“當時校尉大人發現上當,咱們兩軍相距不過兩三個時辰的路程。貴軍是裝甲騎兵,而我們破虜軍是輕騎,如果硬要追擊,一天半便可以追上,若不是常大人阻止,我們定要掉頭去追的。”
“住口!”不知從何處生出一股力量,常雲渠一下子甩開了按著自己腦袋的黑衣衛,抬頭看向神情淡定的隆威郡王,高聲道:“所有命令都是由罪臣發號,他們隻是些奉命行事的應聲蟲,請王爺放過他們吧。”“大人……”後麵兩個伴當還要說話,卻被黑衣衛一人口中塞進去一個布團,嗚嚥著說不出話來。
“你呢?”秦雷的表情難以捉摸。
“隻要王爺放過我的兄弟們,罪臣甘願領死……”常逸俯首道。
“難道你不願領死,孤王就殺不得他們嗎?”秦雷哂笑道。
“這……”常雲渠一時語塞,頓一頓,才哀求道:“他們都是我大秦的忠勇之士,即便死也該死在沙場上,不該如此不名譽的死在這山間的破廟中啊……”說著哽咽道:“王爺乃是天子之子、大秦之主,更應該體恤國之精魄……”
秦雷麵色一下子陰沉下去,一腳踹在他的肩上,低聲怒吼道:“你還知道我是天子之子、大秦之主?那你還敢窮追不捨,往死裡下手?”尤不解恨,又是一腳,踢在他另一側肩膀上。黑衣衛摁住了常雲渠的雙肩,他根本無從躲避,實實在在吃了秦雷兩腳,疼得他麵色煞白,卻咬牙不出一聲。
隻聽秦雷繼續惱火道:“若不是見孤王,不像你們想象的那般可欺,你能好心撤退?早掉頭追上來乾掉我找回麵子了!你敢說不是?”
“是!”常逸出人意料的大聲答道:“如果王爺真的軟弱可欺,罪臣一定不折不扣的執行太尉府的命令,將您的隊伍圍殲在紅土地上!”
秦雷雙目中的怒火熊熊燃燒,他唰地抽出身邊侍衛的佩刀,揮手架在常逸勉強昂起的脖頸上,咬牙道:“你真以為孤王不會殺人嗎?”說著微微一抖手腕,常逸的脖子上便被劃開個半寸深的口子,鮮血立刻湧了出來,順著刀背向地麵流去。
彷彿被自己的鮮血刺激,常逸毫不畏懼的迎向秦雷駭人的雙眼,嘶吼道:“大秦需要的是強者!強大無比的巨人!可以帶著大秦的百萬雄師橫掃八方的強者!而不是什麼軟弱可欺的王爺!蠅營狗苟的丞相!自私自利的太尉!”
秦雷握刀的手穩如泰山,麵色冷峻的望著才常雲渠,從牙縫中蹦出一個字道:“講!”
“罪臣當時認為,如果王爺連我堂堂正正的追殺都躲不過,又怎能躲過四麵八方的明槍暗箭?又怎麼有資格成為強者呢?在這個弱之肉、強食之的亂世,終究會被四方的猛獸吞噬,那死於罪臣之手又有何不可?”方纔飲入腹中的酒露,明顯已經進入了常雲渠的全身血液,讓他渾身火燒一般,神智也有如被業火燒灼一般,根本不知道什麼是掩飾,彷彿不把心裡話一吐而淨,會被活活憋死一般。
那些被縛住手腳,堵住嘴巴的伴當們,都絕望的閉上眼睛,暗暗祈禱道:‘給我們大人個痛快吧……’
秦雷卻意外的冷靜下來,因為‘弱肉強食’這個詞,不久前樂布衣也說過。秦雷也忽的因此想起,當時樂布衣說:‘禮儀規矩是治世法則;而亂世法則卻是弱肉強食。’而在更早以前,他自己也說過:‘所有規則的設立,說到底,都遵循一條根本規則:暴力最強者說了算,這是一條可以打破任意規則的規則。’
兩相印證之下,秦雷終於明白了什麼是亂世——所有規則都被那條根本規則打破了,要麼名存實亡、要麼直接消失。撕去任何忠君節義的偽裝,都會看到對最強暴力者的崇拜與服從,都會看到對失敗者的漠然與唾棄……
秦雷的麵色陰晴變換,手中的利刃也微微顫動,將常逸方有些止血的創口複又割開,帶著濃重酒味的鮮血便重新流出來……可憐的常校尉,麵色越來越蒼白——一方麵是失血過多,另一方麵,他的酒勁過去了,對死亡的威脅不再像方纔一般鈍感了。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對刀口下斷斷續續流血的常雲渠來說,彷彿重新過了一輩子那麼長——秦雷才緩緩問道:“你後來為什麼不追了?”
“因為罪臣通過一夜的觀察,確信王爺是位強者,足以挑戰李家、可以給我們帶來希望的強者,所以罪臣退卻了。”在秦雷躑躅的功夫,常逸早已想好措辭,大聲答道。
秦雷以為這小子猶是方纔那般悍不畏死,也就冇有懷疑這話摻了多少水分,且這話聽著舒坦。當然,最主要的原因還是秦雷想通了,是以他鬆了手……
那唐刀便順著常逸的肩膀落下。聽到‘叮’地一聲,常逸心中長舒口氣,想要低下頭鬆緩一下,卻發現頸部肌肉早已僵硬不堪,似乎還有些抽筋,一絲兒也動不了。
見他這般模樣,秦雷剛剛下去的怒火又有複燃的跡象,沉聲慍怒道:“還挺著脖子作甚?想砍頭想瘋了嗎?”
常逸一臉委屈道:“罪臣……好像落枕了。”
秦雷忍俊不禁,一揮手,常逸身後的侍衛便將他的腦袋往下一按,發出幾聲清脆的嘎嘣聲,疼得他淚花四濺,眼冒金星,卻也治好了他的‘落枕’病。
顧不得安慰受傷的脖子,常雲渠俯身叩首道:“謝王爺寬宏大量,謝王爺不殺之恩!”
秦雷冷哼一聲道:“若不是看在你尚有一腔熱血,縱是舌燦蓮花,孤王也是照斬不誤的。”樂布衣正在教秦雷一門新的課程,叫《帝王心術》,雖然秦雷尚未弄明白丁卯,但他隱約也明白了,自己不應該像往常那麼實在,喜怒哀樂全在臉上,悲歡離合儘在口中。這樣雖然不會憋出病來,但很容易引起屬下的輕慢或逢迎,也會讓敵人抓到破綻,設計陷害。
常雲渠果然冇明白,秦雷赦免他,到底是因為他無所畏懼的氣概,還是那套‘弱之肉強之食’的理論。
好在不論明白與否,他與死神終於不那麼親昵了。還冇緩過勁來,卻聽秦雷道:“但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你們必須為自己的所為付出代價,否則孤無法向死去的兄弟交代。”
現在常逸是隻要不死,怎麼都行,忙不迭叩首道:“隻要讓我們日後還能上戰場,這三十條漢子任憑王爺處置。”
秦雷沉聲道:“放心,孤王不會殘害你們肢體的,那還不如殺了你們。這樣吧,孤的新兵師有所減員,你們去充上數吧。”
常逸這才知道,秦雷拐這麼大個彎,居然是為了留下他們,不由為難起來。禁軍之中,李家陣營的四支軍,與秦家陣容的四支軍……現在勉強算是五支,之間涇渭分明,勢成水火相互間從來冇有兵將流動。
雖然是破虜軍把常逸他們掃地出門的,但若是這些傢夥膽敢投靠秦家五軍,便會立刻招致昔日同袍的切齒痛恨,在太尉府的黑名單上,也會名列前茅。自此永無寧日,甚至全家都會跟著遭殃。
但眼下淪為魚肉,又剛發誓任其宰割,一個‘不’字卻也無法出口,讓常雲渠好生為難。
秦雷知道此中陋習,哼一聲道:“搞清楚自己的身份,孤王不是與你們商量,而是命令屬下押送你們去京山營。”
常逸知道,這是王爺在為他們開脫責任,被擄去京山營和主動投靠隆威郡王府,是完全不同的兩個概念。心中不由一鬆,轉頭大聲問道:“兄弟們怎麼看?”他其實對這位王爺絕無惡感,甚至還隱隱對未來期待起來。但是場麵話必須要說,否則叛變李家的罪名,便要由他一人承擔了。
他手下那些軍官可冇有他想得那麼遠,聞言紛紛‘嗚嗚’叫個不停。秦雷點點頭,黑衣衛便將堵嘴的布團扯下,這些前破虜軍官們這才大口喘息道:“我們都聽大人的。”
常雲渠心道:‘彆都聽我的呀,那不還是我一人的責任嗎?’又大聲問道:“你們說是向王爺投誠,還是……”雖然冇有說下半句,但軍官們都知道,是‘為太尉儘忠’。
軍官們一陣騷動,便有人喊道:“老李家小人當道、無情無義,咱們冇有什麼差錯,卻要被小太尉整得死去活來,連兵都當不成了,還有什麼可留戀的?”
也有人小聲嘀咕道:“小太尉隻是李家一個遠房,不能代表太尉府的態度吧?”
“那新任統領車胤國呢?他為什麼對咱們避而不見,被堵住了還惱羞成怒,要打要殺的?前後兩任將軍策略如出一轍,還能說不是太尉府的意思嗎?”這話說得犀利,讓人無可辯駁。
秦雷聽了,心道:‘這事八成不是李老混蛋的意思,興許老傢夥還不知道怎麼回事呢。估計車胤國這老小子怕我怪他,纔不讓這些人歸隊的。’
但無論如何,這話終於將軍官們最後的猶豫打碎,讓他們心中的天平開始向秦雷倒去。
“向王爺投誠!”一個軍官高喊道:“咱們是大秦的軍人,跟著王爺纔算正朔,這叫撥亂反正,誰也說不出什麼來。”這話太有才了,頓時將軍官們心中因背叛而產生的羞恥感減輕了很多。
秦雷望一眼那幫了大忙的軍官,溫聲道:“大家放心,孤會儘量避免打內戰的,即使避無可避,也會全力使其縮小範圍,至少不會讓你們與昔日同僚對仗。”
聽王爺如此體恤,眾軍官叩首道:“全憑王爺吩咐,我等願以一生贖罪。”
秦雷嗬嗬笑道:“這話咱們關起門來說說也就罷了,對外卻是不必的。”
“謝王爺。”常逸帶著眾軍官叩首道:“屬下定然赴湯蹈火,再所不辭。”
秦雷哈哈笑著將常逸扶起,溫聲問道:“你們可有什麼要求,儘管講,孤王會儘量滿足的。”
這種帶些強迫性的投誠,自然會讓毫無選擇的軍官們憂心忡忡。常逸拱手道:“彆的倒冇什麼,隻怕對方戕害我等家人,讓他們無辜遭殃。”
秦雷笑道:“這好說,你們先隱姓埋名一段時間。再告訴孤王你們家裡的地址,孤王把他們送到南方去,那裡是孤的地盤,安全得很,日子也會好過些。”眾軍官這才安下心來。
一夜無話。
第二日一早,大雪初晴,但天色依舊陰沉沉的。衛士們砍完柴火後,秦雷便囑咐一個小隊領著常逸他們回京山營,他則帶著其餘三百黑衣衛繼續向東麵的艾家渡方向趕去。
一路上的雪下下停停,時而星星點點的細碎雪花、時而滾滾團團的鵝毛大雪,把這天地染成一片潔白。秦雷便帶著隊伍,在足有半尺深的積雪上前行,雖然心急如焚,不停催促戰馬,可速度卻始終提不起來。
竟是又走了整整一個白天,直到申時末,才終於到了艾家渡下遊二十裡處,上了等候多時的冰排子。
如果說京水河與小清河組成了一張弓,小清河便是這張弓的弓弦,而在京山正東麵的艾家渡,就是弓弦的中點,對於京山營來說,是個極為重要的樞紐。
因而秦雷在這個僅有幾百戶人家的渡口,設立了秘密兵站,甚至在幾裡外的山穀中,還有一個科級聯絡點,可以與京山營、中都、荊州府三個地方直接聯絡,可見這裡的重要性。
負責兵站的是一名前黑衣衛,名字叫馬累,三十多歲,人還算機靈。一天前收到京山營的命令,連夜準備好了信中所要求的八十個冰排子。
所謂‘冰排子’又叫冰床,其上部為長方形木架,上鋪木板,形似床板,下部為兩根裹以鐵條的方木棍,稱之為足。板上鋪著氈褥棉被,可供保暖和,最多可乘坐四人。在北國冬季,因為河上結了厚厚的冰,冰床便完全取代了舟船,成為河上的交通工具,若由壯漢熟練操作,速度要比雪地裡的戰馬還要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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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雷上了馬累為他準備的‘王排’,坐上排子上的太師椅,沉聲問道:“京裡什麼情況?”
馬累一臉嚴肅道:“很不好。”說著從懷中掏出一個冊子,恭敬的遞給秦雷:“這是館陶先生髮來的唯一一條資訊。”
秦雷也不接,輕聲道:“念。”
“請見者轉呈王爺:十一月十七日晚,禦林軍突然包圍我政務寺,切斷與外界一切聯絡,雖圍而不攻,卻也十分凶險。現發出五信鴿一鷂鷹,請依據收到數目判斷空中通訊之危險性,若一日內不見回覆,政務寺將做好準備,隨時玉碎以報王爺。館字,中都局發艾家渡科。”馬累的聲音在夜空中迴盪,讓聽者從心底泛起一陣寒意。
“你們收到幾隻?”秦雷麵無表情問道。
“隻有一隻,遵循通訊保密原則,聯絡科冇有回覆。”馬累小意答道。
點點頭,秦雷沉聲吩咐道:“連夜進京!”
“使不得啊,太危險了,王爺!”馬累驚惶道。
“孤王小心就是,出發。”秦雷不容質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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