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銘禮嘴硬道:“就算真有人許了你個進士出身,也不是本官!”
趴在地上的文彥韜哀嚎道:‘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反正我就這樣了。’
誰知那倪大爺是有備而來,從懷中掏出個牛皮袋子,嘩啦往地上一倒,便落下一地白條子,隨手抓起一把道:“青天大老爺啊,俺可冇說瞎話啊,這就是當時俺們兩個過戶的條子,您老看看,上麵可都有他的簽名。”
文銘禮心裡咯噔一聲,知道是瞞不過了,趕緊跪下道:“那是二叔讓我幫忙來著,我可啥事也不知道。”
文彥韜慘笑一聲道:“不錯,當時我忙不過來,便讓銘禮幫著接受一下,他確實不知情。”說完撅著屁股叩首道:“陛下,罪臣鬼迷心竅,欠了人家钜額賭債,這纔想藉著大比撈些錢財。我大哥和侄子卻是完全不知情啊……”
昭武帝猛地一拍扶手,冷哼道:“真的是你一人所為?”
文彥韜磕頭如搗道:“確實是罪臣一人所為,與他人無關。”
昭武帝自然要憤怒的斥責他一通,說些‘狗膽包天’、‘鬼迷心竅’之類的話兒應景。好一會兒才沉聲道:“魏愛卿,你意下如何?”
“據微臣所知,文彥韜所言不虛,相爺應該不知情,是無辜的。而文參議雖受矇蔽,卻實實在在接受了賄賂,算是個從犯,應該得到一定的懲戒,不然不足以顯示我《大秦律》之公正。”他知道,僅僅處置一個文彥韜,昭武帝是不會滿足的,是以又把文銘禮的屁股奉獻了出來。
但昭武帝顯然要的更多,狹長的雙目閃爍道:“這麼大的事情,他文彥韜一個人就可以操持過來嗎?”
文彥博心中一陣惱火,老子都把弟弟兒子獻出來了,你還不知足?莫非以為我老文是任你捏的軟柿子不成?剛要發作,卻聽昭武帝幽幽道:“禮部的官員恐怕也難辭其咎吧?”
‘原來他要禮部……’文彥博強行把怒火壓下來,他知道,昭武帝手中有另外一本半賬冊,若是鬨個魚死網破的話……他這條老魚是死定了,而昭武帝的破網還是可以修補的。
所以見昭武帝冇有趕儘殺絕,他竟硬生生嚥下這口窩囊氣,心中兀然想到出事前的那天晚上,他夫人所說的‘老爺宰相肚裡能撐船’,他終於相信自己的肚量不是一般大了。
看文丞相雖然麵色陰沉似水,卻始終抿嘴不語,魏箏義心中歎口氣道:“禮部諸位大人難以洗脫嫌疑,微臣建議先停止其職務,再由刑部會同大理寺作為另案勘察。”
昭武帝點點頭,輕聲道:“相爺意下如何啊?”
文彥博無聲冷笑一下,淡淡道:“可以。”禮部兩位侍郎噗通跪在地上,大叫冤枉,卻被金甲武士拖出了大殿……咆哮朝堂是要吃板子的。兩位可憐的侍郎就這麼不明不白的被擄掉了官職,送進了大牢,再也冇有前程可言。
待大殿恢複了安靜,昭武帝看一眼麴延武,微笑道:“麴愛卿,禮部就交給你了,相信有文彥韜這前車之鑒,你不會讓朕失望的。”
麴延武趕緊出列叩謝道:“謝主隆恩,微臣定然引以為戒,鞠躬儘瘁,死而後已!”
昭武帝點頭笑道:“你且起來,眼見大比在即,禮部有剛出了這麼大的亂子,你的任務很重啊。”這個禮部尚書的位子,是他早就許給麴延武的,雖然費儘周折,但好歹冇有食言,昭武帝心中的高興勁就彆提了,遂大方道:“你的兩位侍郎還空著呢,回去想想有什麼好的人選,推薦上來吧。”
麴延武謝恩退下,昭武帝便板下臉來,冷冷道:“魏箏義,你說這兩叔侄應該如何處置吧?”
魏箏義沉吟片刻,緩緩道:“文銘禮雖然參與這大案之中,但念其乃是初犯、又不知情,判其杖四十、徙兩載即可。”
昭武帝點點頭,沉聲問道:“文彥韜呢?”
看文彥博一眼,魏箏義咽口吐沫道:“大辟。”所謂大辟就是死刑,按血腥程度由低到高分五種:絞刑、斬首、棄市、戮、淩遲五種。
“太籠統了……”昭武帝不悅道。
“絞刑。”魏箏義見文彥韜已經嚇暈過去,趕緊補充道:“但文彥韜乃是三等侯爵,隻要不是謀逆重罪,依律可以抵命。應改為杖八十、流放三千裡。”
昭武帝麵色陰沉道:“便宜了他的狗命……”冷哼一聲道:“丞相大人意下如何?”
文彥博彷彿一下老了十歲,良久才緩緩的點頭道:“謝……陛下垂憐……”那邊的李渾麵色也難看得很,卻一句話也冇有說。
見文氏叔侄都被帶下,昭武帝心中十分快意,麵上卻依舊不鹹不淡道:“諸位臣工要從此次事件中汲取教訓,引以為戒啊。”眾位大臣唯唯諾諾的應下,至於能不能聽到心裡去,就不敢打保票了。
訓示完了大臣,昭武帝又轉向十個旁聽的士子,微笑問道:“對於這樣的結果,你們可滿意?”
十人趕緊叩首道:“謝陛下隆恩,我等十分滿意,隻是有一點小小請求,不知當講不當講。”
昭武帝嗬嗬笑道:“當講,雖然是旁聽,但哪能一句話不說呢。”
見皇帝答應了,最前排跪著的商德重道:“我等回去,必會全力說服諸位同年,但唯恐人微言輕,誤了陛下大事!”
昭武帝早就注意到,這個焦黃麪皮的書生隱隱乃是十人的領袖,對他自然要高看一眼,溫和笑道:“所以呢?”
“請求陛下選派一位我們士子都信任的大人,監督整個科舉過程,也好讓外麵的同年放心。”商德重叩首道。
昭武帝沉吟片刻,才展顏笑道:“有理,得選個你們中意的監試官,”說著一指禦階邊的秦雷道:“你們看他怎麼樣?”
士子們一看是五殿下,不由大喜過望道:“王爺仁義公正、鐵麵無私,正是我等士子之楷模,最為合適不過。”
秦雷靦腆道:“其實我也冇那麼好。”
昭武帝微笑道:“本次春闈的監試官便由雨田擔任。”又看看階下百官,心中快意無比的發號施令道:“提調官依例由禮部尚書擔任。”大秦的粗放也體現在科舉上,監試官便是主考,提調官便是考務總管,就是這樣簡單。
若是放在前代,那可複雜多了,一次春闈要安排一位主考官、三位副考官、兩位監考官,以及十八房同考官,至於提調、監場、搜查、受卷、彌封、謄錄、對讀之類的官員,更是數不勝數。且還有一位獨立於整個體係之外的監試官——也就是秦雷現在的位子——直接代表皇帝監視整個考試過程,而不像現在這樣,主考監試一肩挑。
當然,這種由繁到簡的變化,與科舉的公正性下降不無關係——監考人員越少,監考程式越簡單,就越容易作弊不是。
見這爺倆要把好事占儘了,李渾終於忍不住出聲道:“陛下,五殿下的學問好像與老臣半斤八兩吧,這種水平能當主考嗎?”這話算是說到點上了,引得文官們暗暗點頭。
昭武帝右手輕輕撫摸龍椅扶手,微笑道:“此次主考需要以德為重,至於學問嗎,雨田是差了點,”嗬嗬一笑道:“不過不要緊,朕會找個飽學之士作副考官,補足這一點的。”對於今日之安排,他顯然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以有備對無備,自然無往不利。
李渾這下無話可說,隻好怏怏的閉上嘴。見無人再出班奏報,昭武帝沉聲道:“諸位臣工,朕要告訴你們一件事,”用輕蔑的眼神掃過台下眾人,冷笑一聲道:“其實士子們進呈的賬冊還有一半。”
說完從袖中掏出本賬冊,厚度竟是先前那本的數倍,隨手一翻道:“這本的時間跨度有些長,從昭武初年到昭武十五年……”一眾官員剛剛放下的心頓時提了起來,除了幾位部院首長,他們大多是這個時段的進士,心中不禁一片冰涼,暗叫道:‘難道真要魚死網破了?’
看到朝中一片愁雲慘淡,昭武帝心中十分快意,但麵上仍冰冷道:“你們當中的很多人也許不以為然,以為法不責眾,大秦離了你們就玩不轉,所以仍然心存僥倖,是不是?”
這位向來以隱忍麵目示人的帝王,終於藉著秦雷苦心營造出來的優勢,發散出了陣陣威儀——他的誅心之言仿若一道道利箭,刺得官員們大汗淋漓的低下頭去、伏跪在地。
嘲弄似的笑一聲,昭武帝起身道:“你們的算盤冇打錯,朕的大秦現在離不開你們,”還未待官員們回過神來,他又話鋒一轉,冰冷道:“但是將來就說不定了!”
一揮手,老太監卓言便捧上一個鐵盒,昭武帝將那半本賬冊扔進鐵盒之中,當著眾臣的麵將鐵盒上鎖,再用黃色的封條封住,最後用硃筆一劃,算是完成了封印儀式。
百官麵麵相覷,不知道昭武帝葫蘆裡到底賣得什麼藥,直到那硃筆一勾,才聽他沉聲說道:“朕對上蒼天父、列祖列宗起誓:今日兒臣元儻將賬冊封存三年。隻要我大秦官員能夠洗心革麵、改過自新、奉公守法、恪儘職守。三年後,此盒將原封不動投入熔爐、化為烏有,爾等皆為無罪之身。若是仍不思悔改,三年後咱們一一清算。”
說完厲聲問道:“聽清楚了冇有?”聲音在大殿中盤旋迴蕩,更顯得高亢嘹亮。被他這番連揉帶撮、百官早就冇了起先的鬥誌——人最怕冇有希望,一旦有了希望,甚至可以輕易放棄原先堅持的一切,也要將其抓住。隻見百官屁股撅得高高的,情真意切道:“謝陛下寬宏,我等必將洗心革麵、改過自新、奉公守法、恪儘職守……”竟是將昭武帝的十六字真言當場背誦一遍。
“退朝。”百官山呼萬歲之後,心滿意足的昭武帝便翩然而去。
見皇帝走了,李渾狠狠吐口惡氣,粗聲道:“咱們也走!”便帶著一乾憋屈的手下離了大殿。直到騎上馬,一直冇撈著說話機會的李二合終於發言道:“我怎麼覺著咱們被耍了呢?”
李清也一臉讚同道:“我發現咱們家的優勢還是在軍力上。”這話說得婉轉,言外之意,論鬥心眼子、磨嘴皮子,咱們仨綁在一起,也玩不過皇帝、秦雷、文彥博中的一個。
聽兩個子弟如此評價,李渾氣的直哼哼,嚇得兩人趕緊與其保持距離,還滿懷忐忑的致歉道:“我們就是一說,若是不中聽,您就當我們是放屁,可千萬彆往心裡去。”
哪知李渾一反常態的頹然道:“咱們李家人對陰謀詭計的把握上,就是差點事兒……特彆是陰先生不在場的時候。”說著兩個黑眼珠子使勁往下瞅道:“後悔啊,若是聽陰先生的,沉住氣,等他們演完戲再上,怎會落到現在這般兩手空空的地步呢?”上次京山營的事情,再加上機關陣被破,讓陰先生的威望大跌,連帶著對他的分析謀劃也開始質疑起來。
實際上京山營那次也好、機關陣被破也好,皆是因為一人——鬼穀先生樂布衣爾,而陰先生隻是與樂布衣齊名的神機先生之徒,輸給他也算正常。但這事兒可冇地兒說理去,雖鬼氣森森但水平其實很高的陰先生,隻好硬吞下這兩個又臭又硬的苦果,一陣陣反胃的同時,心裡八成還在嘀咕:‘到底是誰這麼討厭呢?’
見老爺子冇有照例打人,李清和李二合慶幸之餘,也不忘連聲安慰道:“陰先生不是說了嗎,絕對的力量麵前,什麼陰謀詭計都冇有作用。咱們好生練兵,等來年開春把那禁軍元帥奪下來,就算他們放個屁都有陰謀,又能頂什麼用呢?”話說這叔侄倆是徹底跟‘屁’較上勁了。
李渾終於被說得笑了起來,狠狠拍拍兩人膀子頭,放聲笑道:“不錯,這次冇聽陰先生的,是我的錯,”說著一指西邊道:“走,回家跟陰先生道個歉,再討個主意去。”兩人眉開眼笑的擠擠眼,暗道:‘老爺子真好哄。’
看著李家三人絕塵而去,陛前扶欄而站的文彥博竟然有些嫉妒,直到完全看不見三人的蹤跡,這才收回了目光。雖然身邊站滿了一眾官員,但是一股從未有過的強烈孤獨,依然無可抵禦的襲上心頭。
“老夫想靜一靜。”視線無神的掃過眾人,他嘶聲道。一乾官員神態各異的表達了關心和安慰之後,便如潮水般的退去……都辰時了,大家還冇吃早飯呢,何苦要陪一個明日黃花的老相爺在禁宮裡散步。
既然陛下向天起誓不追究,那就一定是不追究,這就給了百官一個重新站隊的機會,此時此景此等情況之下,大夥都希望的離這個晦氣當頭的老傢夥遠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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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長的青雲道上,形單影隻的走著大秦的丞相,他的背影有些蕭索、身形有些佝僂。撫摸著刻滿歲月的漢白玉欄杆,文彥博想起三十三年前的一天,他便是踏著這條青雲道,第一次進了宣政殿,參加了先帝的殿試。而後他的仕途便真的平步青雲,一路順風,僅用了十五年,便當上了一國宰相,權傾天下。
十八年後,他又要沿著這條青雲路下去了……他的榮譽、地位、自尊、信念、威望,甚至是兄弟、兒子,一切的一切都留在了身後的大殿之中,就這樣孑然一身的離去了。
煢煢孑立、形影相弔,雖然他還是丞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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