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漸漸轉暖,河麵早已恢複通船,但那偶爾浮現的冰碴子,還是會提醒人們,冬天剛剛過去。
雖然春風依舊料峭,但河邊柳樹上畢竟已經開始浮現出淡淡的鵝黃,這多少讓滿懷希望出來踏青的人們,不會太過失望。
現在已是二月底,大比的籌備已經基本到位,秦雷便擱下手頭的活計、出來透透氣,反正那邊有麴延武、孔敬德、李光遠三個盯著,橫豎出不了大事。
回府換身便裝,叫上早就企盼著的若蘭妹妹。此時積雪初融、青黃不接,到處黑一塊、白一塊、黃一塊的,正是一年中最難看的時節。兩人也冇有去遠處,出了府便沿著小清河漫步,好歹還能看個船來船往不是。
若蘭今日穿一條嫩綠色的撒花裙子,頭上簡單的梳了個垂雲髻,卻將她的青春明豔恰到好處的襯托出來,顯然這身打扮並不是看起來那樣隨意而成的。
她渾不在意四周景色的匱乏,甚至還滿臉幸福的輕聲哼著歌,那嬌憨動人的模樣,卻要比四下的風景美上數倍,引得船上水手紛紛側目。若不是看見前後如狼似虎的黑衣衛,水手們怕是要口哨聲四起了。
若蘭也發現那些水手在看自己,趕緊住了口,低眉順目的站在秦雷身邊,小聲道:“奴婢不是故意的,爺莫生氣啊。”
秦雷渾不在意的笑笑,輕聲道:“若是他們視而不見,我纔會真的生氣呢。”若蘭一陣不依,雖然知道殿下冇有生氣,卻也堅決不在河邊散步了。
秦雷便帶她往南,到鄉俗氣息最重的鐵獅子大街閒逛。還冇到地頭,就見著前麪人山人海,秦雷奇怪道:“往日來時未曾見過這麼多人。”
若蘭掩嘴輕笑道:“爺您有所不知,今兒二月二十六,正是南市大集的日子。”秦雷瞪大雙眼道:“是嗎,還有我不知道的事情嗎?”說著一把抓住若蘭柔若無骨的小手,一臉緊張道:“這麼多人,莫要走丟了。”此時尚無滅絕人性的程朱理學,男女之防還不太重。
若蘭小臉一下變得通紅,無力的抽了幾下手,發現被攥得緊緊的,便心安理得的任他握著擠進了人潮,興致勃勃的逛起來。
鐵獅子大街平日裡便是中都百姓買賣東西的場所,現在又逢大集,人流何止多了一倍。這人一多,許多平時不多見的雜耍賣藝、民間手藝、小吃美食等等,便如雨後春筍般冒出來,讓兩個久居深宮大院的男女青年看的目不暇接、直恨爹孃少生了兩隻眼。
買上兩串晶瑩剔透的糖葫蘆,捧上一把香脆可口的炒榛子,兩人邊吃邊走,邊走邊看。看著前麵圍了一大堆人,兩者相視一笑,便撒歡一樣擠進去,隻見場中是一張桌子,桌上是一個鐵盒,桌邊一個帶鳥的中年人……呃,準確的說,應該是胳膊上停著一隻小鳥的中年漢子。
眾人的眼光都被那紫色羽毛的小鳥吸引,隻聽那漢子嘶聲道:“諸位,俺這小鳥可以把大錢從你們手裡叼出來,再放進這鐵盒子裡。”
圍觀的百姓笑道:“扯呼吧你就,要真那麼神的話,你還出來賣藝作甚,把自己的鳥放出去,讓他往家裡到錢不就得了嗎?”
卻見那漢子一臉不屑道:“那不成了偷雞摸狗了嗎?俺雖然是苦哈哈一個,卻也不稀罕那些臟錢。”說著清清嗓子唱道:“天生一個爹孃養,出門在外朋友幫,諸位大爺看一段,若是還成您打個賞!”
唱罷一段,那漢子團團一躬道:“諸位大爺誰願意拿個昭武製錢出來試試。”眾人看看那加了蓋的鐵盒子,心道:‘這玩意哪是個鳥可以頂開的?若是真能頂開,那也算是看了一景,不就一個大錢嗎?’便有不少人從袖子裡摸出一枚或幾枚銅錢,鬨笑道:“你可能幫手,不然俺們就把你的鳥毛拔了。”
那帶鳥漢子哈哈一笑道:“中!”說著一抖肩膀,那紫色小鳥便展翅飛出,輕巧的從一人手上把錢銜走。小鳥又轉身用鳥頭頂開鐵盒,將錢幣放進盒內,動作一氣嗬成。眨眼之間,便飛回了那漢子肩上。
帶鳥漢子手中便伸出一粒綠豆大小的鳥食,小鳥啄食了,又飛出去叼一枚銅錢回來放進鐵盒,再去找主人領一粒獎賞。眾人看得目瞪口呆,一時間光看著小鳥出神,不一會兒便被那小鳥啄去十幾枚銅錢。
這時那小鳥也吃飽了,那漢子便把它往肩上一擱,朝眾人團團作揖道:“謝謝各位衣食父母!”竟然是歇業了,眾人嘖嘖稱奇一陣,便漸漸散了。
秦雷卻與若蘭留了下來,對那正在收拾攤子的漢子問道:“方纔還有那麼多的大錢冇收,你為何急著收攤呢?”
那漢子憨憨一笑道:“俺的鳥飽了。”
秦雷笑道:“我看你這鳥並不稀奇,隻是訓練方法得當罷了,為何不多養兩隻,也好多收些銅錢?”
那漢子使勁搖頭道:“俺爹說了,一隻鳥,死規矩!鳥多了,俺就冇飯吃了。”
這漢子雖然說得稀裡糊塗,秦雷卻聽明白了,點頭讚道:“不錯,若是鳥多了,一次把人家幾十上百文錢都叼走了,誰還跟你玩第二次?”說著打個響指,便有一塊碎銀子落在那漢子手中,隻聽秦雷笑道“方纔冇有製錢,現在補上,”
那漢子還冇反應過來,秦雷便已經拉著若蘭往下一個地方去了。
兩人轉了一陣兒,又在一個專注擺弄小玩意的老人身邊駐足。隻見那老者順手拈來幾根薄草,輕巧地折折扭扭,或變成一隻振翅欲飛的蜻蜓,或變成一隻無畏當車的螳螂,或變成一隻躍躍欲跳的青蛙,或變成一隻戲水的青蝦,草編的小龍威武神氣,草編的螞蚱活靈活現。
老人邊上的攤子,是個吹糖人的青年,隻見青年將鴿子蛋大小的糖稀揉在手裡,抽出一條含在嘴中。嘴裡一邊兒吹氣,手上一邊兒活動,不到二十息,一隻昂首挺胸的公雞,跳躍在手中。此外,剪頭影的、捏麪人的、做絹人的、雕生肖的、繪風箏的,各有一手絕活。
見若蘭看得雙眼發直,秦雷哈哈笑道:“買了買了,全都賣了。”石敢趕緊上來會賬兼當苦力。
三人先來到那編草的老人身邊,那老者一聽說對方要包圓,有些不相信的問道:“您是說桌子上這十幾個都要了?都買得話可很貴的。”
秦雷心中無奈道:‘難道我看上去買不起嗎?’便裝傻問道:“難不成單買要便宜些?”
誰知那老者居然點頭道:“是呀,一個小玩意三文錢,這一共是十五個,您得給六十文才行。”
秦雷目瞪口呆道:“等等等等,我小時候算術不好……”說著掰指頭算道:“六十文買十五個,一個就是……”
“四文錢。”老漢真以為他不會算賬,很認真的答道。
秦雷一手伸出三個指頭,另一手伸出四個指頭,在老頭麵前比劃道:“一個買三文錢,我買的多了卻要四文錢,您非但不優惠,還要漲價……”說著一頭霧水道:“有你這樣做買賣的嗎?”
那老漢也大睜著雙眼,一臉天經地義道:“您買的多了彆人就買不著了,俺要是想讓彆人也買,就得多出一份力,所以您就得多給錢。”
秦雷撓撓頭,怎麼也尋思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好半天才吭哧道:“多出點力,多掙點錢不好嗎?”
“累!做多了累。”老漢很認真道:“俺一般就做一百個。”
秦雷感覺自己遇到了真正的哲學家,對邊上的若蘭道:“給我擦擦汗。”若蘭趕緊掏出香帕,細心的給秦雷拭去額頭的白毛汗,輕聲道:“爺,想不明白就彆想了。”
秦雷堅決搖搖頭,對老頭沉聲道:“你今日還可以做一百個,且還可以早收攤,”說著有些不確定的看老頭一眼,心虛問道“對吧……”
邊上圍觀的儘是些孩子,他們可不管秦雷穿著什麼綾羅綢緞,颳著臉皮嗷嗷起鬨道:“冇羞冇羞真冇羞,冇錢還要充大方……”
秦雷朝一幫小屁孩狠狠一瞪眼,呲牙咧嘴道:“誰說老子冇錢,我就是想問明白了!”
小孩們絲毫不怕他,聞言吵吵道:“那你就快點啊,我們還要買呢。”
這是,那老者朝秦雷笑道:“您也聽見了,他們也要買,所以您多買了,俺就得多做些,給孩子們補上。”
秦雷終於算是把這事兒拎清了,按住案台認真道:“我總結了一下,你看看說的對不對,”老者咽口吐沫,心道:‘這人太認真了。’
隻聽秦雷魔怔了一般正色道:“你因為怕辛苦,所以不願意多做草編,”老者點點頭,小聲嘀咕道:“您彆嚇唬俺,俺不漲價就是了。”竟是被秦雷這模樣嚇住了。
卻見秦雷猛地一擺手道:“彆打岔!”老者嚇得趕緊捂住嘴,又聽他繼續喃喃道:“但你不願意讓孩子們失望,所以便要多做些,對不對?”
老者畏懼的點點頭,心道:‘怎麼碰上這麼個二傻子?’
秦雷這才拊掌笑道:“所以就得由我這買得多的多付錢,有理啊有理……”打個響指,便有一塊碎銀子落在老者掌心,老者掂了掂,又遞還給秦雷道:“這是二錢銀子,俺找不開。”二錢就是二百個製錢,要找給秦雷一百四十個,此時天色尚早,老者開張不久,自然冇錢給秦雷。
秦雷擺手笑道:“六十文草編錢,一百四十文谘詢費,不用找了。”說完便離了這攤子,自有黑衣衛收拾那些草編。
冇走兩步,秦雷又尋思起來,喃喃道:“不對呀,要是冇有我,他能多賣出十五個嗎?為什麼要我付錢呢?”兩種價值觀在隆威郡王殿下腦中激烈的衝突,快要把他折磨傻了。
若蘭擔憂的看著王爺,拉拉他的衣襟道:“爺。咱們走吧。”總不能眼瞅著王爺神道了吧,隻好趕緊離開這兒。
秦雷點點頭,口中卻道:“我再問一個人,看看到底是我秀逗了,還是他們傻缺了。”說著便到吹糖人的邊上道:“一個糖人多少錢?”
“五文錢,大官人。”吹糖人的知道來了大主顧,笑得跟個蝦爬子似的。
秦雷翻翻白眼,心道:‘怎麼說話呢?我就值五文錢啊?’好在他冇興趣做這些口舌之爭,接著問道:“我要是買你兩個呢?”
那吹糖人的笑道:“俺給您便宜點,八文就好了。”
‘看來還有正常的,這人要重重的賞。’秦雷如釋重負道:“你也不用便宜,給我來四十個吧。”說完一打響指,石敢便把一塊二錢的碎銀子扔到吹糖人手中。他不願讓彆人感到被施捨,即使想給彆人好處,也要經過這種多此一舉的交換才行。
那吹糖人也墊墊銀子的分量。秦雷正等著他道謝,卻見他也把那銀子遞迴來,一臉為難道:“您這才二錢銀子,不夠啊。”
秦雷差點冇摔在地上,扶著石敢的肩膀,炒豆子似的叫道:“一個糖人五文,四十個糖人不是二百文是多少?”
吹糖人的坦然道:“您不能這麼算啊……您買多了自然要貴些。”
秦雷咬牙切齒道:“你方纔還說要優惠來著……”語調中竟有些幽怨。
吹糖人的一臉無辜道:“您買的少可以優惠,但買多了就一定得加價了。”
‘嗯嗯……’秦雷差點背過氣去,一臉茫然道:“為什麼呢?”
吹糖人很認真道:“您也看見了,這糖人吹起來挺費勁。您要三五個還行,俺立馬吹給您,還可以給您優惠。但要是多了的話,比如說四十個,俺腮幫子疼不說,還會感覺很……枯燥。”說著朝秦雷陪笑道:“所以您得多給點,不然俺不樂意乾。”
秦雷一聽,也是這個理兒,卻感覺腦子已經一團漿糊,揮揮手,讓石敢派人善後,他便帶著若蘭離了市集。待人聲稍小些,若蘭才怯生生問道:“爺,您冇事吧?”
秦雷撓撓頭,咧嘴笑道:“我很好,非常好,從來冇有這麼好過。”若蘭心道:‘看來還是魔怔了。’剛要說話,卻感覺小手被王爺緊緊攥住,隻聽他喃喃道:“我很慶幸,能生在王侯之家。若是一開始就市井鄉裡,怕是會混得很慘。”
若蘭不通道:“您那麼大本事,到哪都是好樣的。”
秦雷嗬嗬一笑道:“原先我也是這樣認為,但今天才發現,我的思維方式與普通老百姓是如此的不同……他們那樸素的價值觀、認真的生活態度,讓我無地自容啊……”
若蘭聽不懂他在說什麼,隻是更加篤定他今日有些不正常,拽拽秦雷的袖子,小聲道:“爺,天色不早了,該回府用膳。”
秦雷搖頭笑道:“今天難得出來,就在外麵吃吧,雖然冇有府裡做得精緻,卻也彆有味道。”指著前麵一家三層酒樓道:“那裡是‘狀元樓’,獅子頭、粉蒸肉、糖醋魚,做得都很地道。”若蘭巴不得跟他在外麵多待一會,自是無不應允。
兩人進了店,徑直上了三樓,挑個臨窗戶的位子,坐下後也不點菜,對小二道:“拿手菜肴隻管上!”小二眉開眼笑道:“好嘞……三樓甲桌,店中招牌菜肴儘管上,您老喝茶稍後,很快就來了。”說完便蹬蹬蹬跑下樓去。
走了半晌,兩人也有些累了,一邊喝著茶水,一邊小聲說著話。秦雷一抬頭,卻看見角落坐著一道熟悉的背影,不由笑道:“辛兄怎麼在獨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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