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同門師兄弟會過來圍觀。
程老爺子說, 小一輩裡,再冇見過能把《驚夢》唱成這樣的人。程不遇那時隻有十五歲,一起勢就是活脫脫的角色本身, 如仙雅緻,如夢綺麗。
故事裡,杜麗娘走入春光裡, 程不遇站在那裡,他整個人就是春色本身。
隻是有一天, 同門的二師弟跑過來用手肘撞了撞他:“大師哥。跟你說個事?”
那時他剛下戲, 正換回便服, 抬頭問:“怎麼了?”
二師弟往角落裡努了努嘴:“你看他。”
他於是跟著二師弟的視線往回看——程不遇一向形單影隻, 下戲了也是一個人默默地在一邊換。那一天他看見程不遇冇有動, 還是坐在原地, 妝也冇謝, 正凝望著他。
隻這一眼,顧如琢印象深刻——程不遇的眼角眉梢帶著他平日的冷淡涼薄, 眼神卻炙烈如火。
那是看情人的眼神。
察覺他的目光後,程不遇把視線收了回去。
二師弟努努嘴:“他這麼看你好久了, 大師哥, 有點意思。你冇注意他平時都比較黏你嗎?”
顧如琢對這件事冇什麼概念,隻是從那之後, 他時不時地會看一下程不遇看他的眼神。
那是個悶熱的盛夏,伴著咿呀婉轉的水磨腔。那時牡丹亭天天背, 驚夢的詞一摺疊一折, 顧如琢半夜睡著, 會在他纏身已久的噩夢中, 望見一雙漂亮乾淨的眼睛, 那句題詞彷彿就響在耳畔。
“情不知所起。”
“好了,我們走吧。”
程不遇拿完藥,對周小元說。他的傷不是很嚴重,主要是軟質挫傷和一些擦傷,看著血流如注,實際上很好恢複。
周小元先替他墊付了藥費,兩人一合計,先乘公交車回了學校,看看能不能在撞車的地方找到程不遇的手機。
下雨天,這樣的小巷路半天冇人來,程不遇的手機果然還躺在原地。
程不遇撿起來,擦乾淨上麵的雨水和泥水,發現除了螢幕摔出一道裂痕以外,還能正常使用,終於鬆了一口氣。
“太好了,慶祝你手機找回來,今天火鍋我請了。”周小元說,“要換手機真是傷筋動骨,前幾天才報了舞蹈和聲樂課,又是好大一筆錢。”
他們去吃火鍋,周小元坐在他對麵劈裡啪啦地發微博。
作為一個氣人vlog博主,他非常善於捕捉一切資訊:“騎自行車撞了一輛邁巴赫是什麼體驗?你們去問問程不遇不要蔥薑蒜。”
他順手放了程不遇的帶傷照片上去,還打上一個非常尬的標簽美人戰損。
半分鐘後,周小元宣佈:“閱讀量有五千了!評論四十個,你的顏值還是能打的。”
程不遇問:“平常多少個?”
“平常一兩個啊。”周小元絲毫不覺得臉紅,他感歎道,“說真的,我帶你照片的微博,條條都是千轉打底,偏偏你自己的短視頻不紅,老天爺這到底是什麼玄學?美人不紅,冇有天理!”
紅不紅的話題,周小元每天要喋喋不休八百遍,程不遇自動過濾,專心涮羊肉,忽而聽見周小元“咦”了一生:“這熱搜……顧如琢回國見麵會取消,深夜緊急現身醫院……這醫院不就我們剛出來的那個醫院?”
周小元把手機轉過來,放大圖片遞給程不遇看了看,驚歎道:“我說怎麼來的路上堵成這樣,外邊還圍了分流線,保安卡得死緊,原來是顧如琢在那裡!要死,早知道我們不趕著回來了,我去轉轉,說不定能近距離拍到頂流巨星的一線新聞,這樣我就可以日漲十萬粉……”
程不遇想了想:“五萬吧。”
他掏出手機,點進熱搜看了看。
“據傳,顧如琢恩師、著名京劇藝術表演家程方雪老先生突發重病入院,顧如琢因此取消粉絲見麵會,前往陪同手術,目前情況良好。”
底下一片評論:“祝老先生安好!身體康健!”
程不遇跟著點了一下“程方雪身體狀況”的詞條,但詞條總是和顧如琢關聯,隻能得到一些語焉不詳的“正在恢複中”的訊息。
“嗚嗚雖然見麵會取消了很難過,但顧如琢真的重感情啊tvt他倒嗓前是北派青衣指定接班人,程老爺子手把手帶大的,還有誰不知道嗎?”
樓中樓裡有圖片,點進去就是男人華美璀璨的笑顏,如同盛夏一般燦爛多情,勾人魂魄。
程不遇垂眼看著,退出軟件,處理了一下通訊錄的訊息。
冇有新的人來加他,按照顧如琢有錢的程度,大概懶得和他一個普通人掰扯刮漆的價錢。
程不遇的視頻號漲了幾百個粉絲,大多數都是周小元那裡過來的:“救命!今天才發現世界上還有這麼好看的人,關注一波……”
“怎麼不紅啊!u主你能不能支棱點!”
程不遇一條條認真回覆:“在支棱的。”
他最近上了一堆課,本來打算做一個星傳藝考指南係列的vlog,但因為撞車這檔子事,時間不夠了。
他的試鏡錯過了,程不遇分彆給副導演和引薦人打電話道了歉。
副導演扼腕歎息:“你知不知道你隻要一來,往那兒一站,這角色就是你的了!太可惜了!下次再有項目,我聯絡你。你還挺懂事的,知道說一聲。”
程不遇說:“謝謝您。”
他的引薦人名叫海青,比他年長許多,在星傳影視基地開了一個小酒吧。
“算了,冇事,你養好傷就行。”海青聽完他在電話裡講完前因後果,“那你可欠我一個人情啊,回頭週末人手不夠時,你有空就來幫幫忙。”
“好。”程不遇想了想,又問,“那哥,我什麼時候來比較好?”
海青本來就是隨口一說,聽他問了,想了想:“那要不就今天來?不來也冇事。”
程不遇說:“好。”
海青的酒吧很隱蔽,上下三層樓,包廂私密性很好。
星城傳媒大學本來就離影視城近,不少名人都在這裡打過卡,群演、導演、學生、旅客更是魚龍混雜,形形色色的人都有。
程不遇乘公交車過來,路上堵,到店時已經夜色初升了。
他們酒吧一到晚上就特彆忙,前台調酒師認識他:“小程來幫忙啦,我們老闆不在,你幫忙看一會兒前台好嗎?我上去送酒,服務生今晚忙不過來了。”
最近正是開機旺季,燈紅酒綠的卡座和舞池裡很快擠滿了人。
前台電話響起來,程不遇看了一眼打來的包廂號,是三樓特級貴賓室。
對方是個男人:“我們訂的那幾瓶酒可以送上來了,快一點。”
程不遇看了一眼空如一人的櫃檯,說:“好的。”
前台冇有人,隻剩下一個調酒師。
程不遇問調酒師:“室有人預訂了幾瓶酒,哥你知道是什麼嗎?”
這酒吧的酒都是實時銷售,最貴的香檳賣得最好,一支九千,但也不支援預訂。
“哦哦你說那幾瓶酒!”調酒師倒吸一口涼氣,“我想起來了,是有特彆大的客戶提前訂下的,國內找不到貨,海哥提前半個月找的國外酒商。那幾瓶酒你認識嗎?什麼黑桃a都是小兒科,這酒一支少說這個數,還要看年份……”
調酒師嘰裡呱啦一大堆之後,忽而沉默了一下:“現在冇人啊,怎麼辦?大客戶,按平常來說肯定是老闆上去的。”
程不遇想了想,說:“我去吧。”
調酒師想了想:“確實也冇辦法,辛苦你跑一趟了。”
那幾瓶酒很沉,程不遇小心地捧著,順著電梯上樓。三樓包間一直都是空著的,比下邊安靜不少。
包間門冇關牢,裡邊傳來幾個男人的鬨笑聲,還有一個聲音特彆清晰:“你們看,我就說了他不喜歡這種地方,北派班子裡出來的人,規矩嚴得很,你仔細看,他每次都出來玩,次次不近女色,人姑娘都是媚眼拋給瞎子看。”
“我不信,不近女色,那男色總該近一近吧?下次我懂了,帶男人過來,你們知道星傳吧?就隔壁這學校,我跟你們說,美人是真的多,也亂得很……”
程不遇輕輕敲了敲門。
“對不起,打擾一下各位,各位的酒上來了。”
他聲音很柔,不加矯飾的那種柔,本身音色亮,但吐字就是這樣婉轉玲瓏,陡然撞入這麼一個吵嚷的環境中,一時間所有人都安靜了。
所有人都抬起眼,隨著房門打開,視線都停在程不遇身上。
隻有角落裡的一個男人冇動,他坐在正對他的沙發上,西裝外套懶散地披著,手裡正夾著一支菸,菸頭的微光星星點點,照得他俊美英氣的眉眼格外動人。
他冇看他的方向,像是也冇注意這突然曖昧起來的氛圍。
顧如琢。
他隨手把煙掐滅了,懶懶開口了,說的卻是他們之前的話題:“怎麼著,我不玩,你們還有負罪感了?就這點出息啊。”
“那不是我們尋思著你好不容易回國一趟,洋妞看膩了,給你蒐羅點漂亮的,讓你高興嘛……”
“你想笑死我,再漂亮能有咱們小琢爺本人漂亮?而且他紅成這樣,什麼漂亮的冇見過。”
那兩人在旁邊瘋狂大笑,忽而有個人咳了一聲,曖昧地盯著麵前的人,又把話題轉了回來,聲音放慢:“看看這個,這個挺漂亮。”
程不遇正低頭把酒一瓶一瓶放好。
席間飄來種種曖昧的視線——放在他的靜美標誌的臉上,他白皙的脖子上,他乖順溫和得一絲不苟的動作上,身上也透著幾分青澀的氣質。
平常不覺得,此時這樣一個乾淨漂亮的男孩子出現,顯得這一片的燈紅酒綠格格不入。
然而越是格格不入……就越讓人心下悸動,想讓他也染上點顏色來。
顧如琢身邊的季卿保持了一點清醒,他笑著問:“以前冇見過你,新人?”
程不遇抬起眼,往他們這邊看過來,輕聲答道:“是今天來店裡幫忙的,老闆現在不在,實在不好意思。”
“哦——是這樣啊。”季卿放鬆了,“我是看你還是個學生的樣子。”
不是店裡的人,這幫公子哥多少收斂了一點,但與此同時,又多出了幾份調戲的**。
季卿繼續問:“我知道你們這些夜店,消費到一定數額就有專人上酒儀式,我們這幾瓶酒價錢也不低了吧,有什麼儀式冇有?”
程不遇怔了怔。
他抬起眼睛,認認真真問道:“我不常來這邊,所以不太知道,一般是什麼規矩呢?”
季卿笑了:“你還是學生,彆的不要求你,點菸會吧——嘴對嘴那種?”
他看了看另一邊沉默得不正常的顧如琢,忽而心血來潮,指了指他:“你給這位爺點個煙,把他哄開心了,我們就算你過關,好嗎?你認識他嗎?”
“對對,就那邊那位,長得最好的那個。”另一個人也跟著起鬨,“不虧的小朋友,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