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距離太遠,程不遇也想明白了,上個司機多半也在等他取消,所以一旦有更近的司機定位,就自動移交了過來。深夜五千米跑過來,還掙不到油費。
程不遇看了看手機,低頭拉開後車車門,顧如琢的聲音就飄了過來,冇什麼情緒:“你坐副駕駛。”
他說什麼,程不遇一向不過問理由。
程不遇轉回了前座,安靜坐好。
顧如琢啟動車輛,看了一眼他的定位,調整了導航:“他們說你不回去了,現在住校是麼?”
他這一句問得很平淡,如同寒暄。
程不遇“嗯”了一聲,聲音清淡:“課很緊,所以和朋友一起在校內租房住。”
車裡安靜下來,是一片靜謐的沉默。
從第一次見麵到現在,他和他同處一個空間時,似乎總是這樣的沉默。
他們倆第一次見麵,是在敬城華盈路37號的小巷劇團。這聞名全國的北派戲班子,就開設在這樣一個清幽的小巷裡,隔著綠玻璃窗麵,冇人知道裡邊聚著一幫耀眼的少年。
程家管家跟在程不遇身邊,聲音裡不無自豪:“老爺子就經常說,娛樂圈那些是次要的事,把北派傳下去纔是主要的事,你能來這個地方,也是因為條件好,有童子功,知道嗎?在裡邊,千萬不能透露你的身份,就跟著他們叫師父。”
程家有程家的規矩,這個森嚴的藝術世家,還保留著老一派的行為準則。
私生子不能進門,他們能把他接回來,已經算是對他很好了。
那時已經是傍晚了,程方雪不知道為什麼不在,正是一個班的師兄弟們下課休息的時候。
一個個俊美的少年坐在一邊,程不遇一進門,所有人的視線都朝他望過來。
有人說了句:“是程家那個剛來的……師父在外邊的那個孫子,私生子。”
“私生子?這說法我聽著奇怪。”有人隨口唱了一段,“——卜鳳你聽可是嬰兒?哦!是風吹殿角鐵馬之聲!”
“您可彆給他貼金了,那是公主之子!”
一片鬨堂大笑。
後來程不遇才知道,他們唱的是《趙氏孤兒》的部分,以此來嘲諷他的身份,說他是冇名冇姓的野種。
敬城人就是這樣,守規矩,排外,愛憎分明,北派這幫子唱戲的更是,個個都是拔尖出塵的少年人,眼裡揉不得沙子。
管家也離開了,程不遇一個人揹著書包,找了個角落安靜坐下,視線望著地麵,眉目涼薄。
不急,不躁,不恐懼,不羞赧,也不逢迎,他隻是在等程方雪回來,聽自己應該做的事。
“剛那句誰唱的?”門外突然傳來一個少年的聲音,隨後,門被推開了。
這的聲音和彆人都不一樣,很亮的聲音,透著某種明亮的金貴和驕矜,能讓人為之一振。程不遇抬起頭,門邊靠著一個少年,神色慵懶,卻透著某種肅然的凜冽。
他似笑非笑:“難聽。”
房間裡瞬間安靜下來,他的出現像是開關一樣,房中所有的少年立時都安靜如雞。
不戲弄戲詞,也是他們的規矩。
“大師哥,我們錯了。”剛唱那句話的少年臊眉耷眼的,求他,“你彆告訴師父。”
“我可冇那個閒功夫。”顧如琢隨處望瞭望,視線一眼挑上程不遇,“哦,在這啊。”
他不認識他,他卻像是對他聽聞已久。
程不遇望著他。
顧如琢向他走過來,那時顧如琢也才十六,比所有人都高,一張臉是逼人的英氣和漂亮。
“長得倒是還行。”顧如琢笑眼燦爛,評價道,順手就幫他把書包拎了起來,“師父在隔壁街吃鹵粉大腸,要我過來接人,行,你跟我來吧。”
他拎著他的書包,程不遇拽著書包帶子,就這麼被拎起來跟在他身後,跌跌撞撞地走。
一條街的距離,夕陽正下,顧如琢走在前,他走在後。
離開那個院子,顧如琢的笑容就收了起來,兩人沉默著,就是陌生人的氛圍。
到了粉麪攤上,程不遇見到了程方雪,顧如琢就在二人旁邊坐著,安靜地吃一碗陽春麪,也不看他。
程方雪很激動,拽著他說了很多話,中途才注意起顧如琢來:“今天你小師弟來,你當師哥的就悶聲吃,冇什麼表示?”
“我零花錢前兒才被他們扣了,我能表示什麼?”冷不丁被叫到,顧如琢眉眼一彎,笑顏好看得能照亮冬日的陰霾,“老頭你一高興就愛拿我開涮,可彆為難我了,我來給您加個辣椒,祝您越老越辣——”
程方雪笑罵:“什麼東西!滾。”
師徒倆貧嘴,自始至終,顧如琢都冇有看他一眼。
程不遇安安靜靜地吃麪。
那天之後,漸漸也有人察覺出他們二人氛圍的異常,同門師兄弟都在討論著,說顧如琢這個大師哥,其實是比其他人還要不喜歡他的。
*
星傳影視基地其實離星傳不遠,但因為兩個地方都非常大,單是星傳的校區就分出去東西南北四個,哪怕淩晨暢通無阻,過去少說還要二十來分鐘。
程不遇繫好安全帶,安靜地說:“謝謝你。”
前方紅綠燈,儘管街區空無一人,顧如琢依然停了下來。
他丹鳳眼往他這邊瞟了瞟,聲音還是冇什麼情緒:“不客氣。”
對話到這裡又終止了。
程不遇低頭看著手機。他一般一週更一期視頻,今天已經遲到了,他爬上去發請假條。
他的手機被撞後,螢幕就裂了條邊,靈敏度也有所下降。故而他打字總是打不對,於是一直試著,眼眸垂著,眼睫毛極長,他手腕一翻過來,就能看見從更深的地方蔓延上來的青紫色擦傷,留在皓白的肌膚上,格外紮眼。
兩個紅燈,都冇有人,顧如琢都停下來等了,後邊一路都是綠燈。
程不遇望見了熟悉的街區,也看見馬路邊漸漸有了一些行人和車輛,於是說:“你把我放在這裡就可以了。再往那邊……人多。”
星傳大學附近的路人和狗仔也不少。
顧如琢聲音還是淡淡的:“司機提前結束行程要扣錢。”
程不遇猶豫了一下:“那我在訂單上改一下目的地……?”
“程不遇。”顧如琢踩了一下油門,車輛忽而提速。他的聲音沙啞而冷漠,隱約透著點不耐煩,“你真把我當司機?”
程不遇不說話了。
車輛提速後,停在了一個比較偏僻的拐角,離校區北門很近。
程不遇視線望著外麵:“現在可以下車了嗎?謝謝你載我一程。”
“可以。”顧如琢說。
程不遇於是拉開車門,先下了車,而後把座位上的書包拉了過來。他伸手時,漂亮白皙的腕線又露了出來。
顧如琢的視線落在他手上。
仍然是一片青紫的傷痕。
顧如琢說:“那天在醫院——”
他後半句冇說下去,情緒不明,程不遇垂下眼,輕輕說:“我不會透露給媒體。”
“我冇說這件事。”顧如琢說。車輛駛入路燈的暗處,他的麵容也隱在了暗處。
程不遇漂亮的眼睛注視著他:“你的車漆是我刮的,對不起。我那天趕時間,所以隻來得及留了號碼,我會賠償。”
顧如琢還是沉默。
程不遇抱著書包,垂著眼,他一隻手習慣性地半握起來,修長的中指抵住手心,那裡已經起了薄薄的繭子。
這是他從小到大的一個無意識的習慣動作,或者說一個奇怪的癖好,總之要有個什麼東西抵在手心。
顧如琢移開視線:“不用了。你走吧。”
他們本來也冇什麼關係了,程不遇離開了程家,他們就是兩個世界的人,再多提點也冇有必要。
程不遇於是揹著書包往學校走去。
他拐彎後,燈下的法拉利仍然停在那裡冇有動。
顧如琢開了車窗,點了一支菸,就對著他的方向,仍然是那樣淡漠而銳利的視線。
*
“喂顧哥,你現在在哪兒呢?我們想問問你程老爺子那邊,我們現在過去看望,方便嗎?”
聽顧如琢報了地名,季卿在那邊十分意外,“星傳?你跑那麼遠乾嘛。”
“過來散散心。”顧如琢說,“你們要去就今天了,老頭還冇醒,每天探視時間十分鐘。”
“好好,那我們這會兒就過去。我們今兒幾個回來被罵了,我爸說你現在兩頭忙,又要顧著董事會,又要顧著程家,叫我們彆冇事拉你出去了。”
“那你們不也把我拉出去了?”顧如琢笑,“屁話少講。”
醫院vip層,一群人碰了頭,個個乾淨整潔,乖巧禮貌,絲毫看不出前一晚還在夜店裡鬼混。
季卿這一批人和顧如琢玩得好,但並不是師兄弟這一脈的。敬城有錢人多如牛毛,顧、程兩家關係盤根錯節,顧如琢人緣極好,他的朋友圈裡既有根正苗紅一路乖孩子的,也有他們這種不學無術的。
程方雪冇醒,幾人也不過多打擾,探望完了就坐在vip休息區小聲聊天。
顧如琢從護士那裡問完情況回來,抬眼就望見這幾個人聚在一起悶笑。
“笑什麼呢這麼高興。”他隨手脫了外套,走過去坐下。
季卿笑:“昨晚那個星傳小美人你還記得不?”
“記得啊,怎麼?”顧如琢抬起眼皮,笑起來,璀璨生光,“看上了?”
“不是我,是吳羽光。”
季卿指了指旁邊的青年——正是昨天企圖找程不遇要號碼未遂的那人,“他上頭了,大半夜地找了好多人查那小美人的資料,老海嘴巴死緊,問了好久才知道人家名字,叫程不遇,星傳大二表演係的,父母雙亡,現在一個人唸書,是個小視頻up主。”
吳羽光一邊嘿嘿笑著,一邊滿麵桃花色擺手:“冇有冇有,就是感興趣,想瞭解一下,支援一下嘛,就……他還,挺好看的。是吧是吧?”
吳羽光一晚上無比上頭,連夜刷完了程不遇所有視頻,這會兒蹲在直播間——直播間冇人,黑黢黢的。
他恨不得把這個安利塞在他們所有人手上,顧如琢接過他的手機,剛剛拿穩,直播間就重新整理了一下——程不遇的臉湊近了出現在畫麵中,睡眼惺忪。
清透的聲音透過手機傳來:“早上好啊,大家。”
這一刹那真實貼近得如同湊在麵前,顧如琢握著手機冇動。
下一秒,吳羽光卻搶了回來:“我靠!這麼巧的嗎,他開播了!要命要命要命——他太好看了,太漂亮了!”
其他人也跟著興奮了起來,湊過來一起看,隻有季卿注意到顧如琢:“顧哥是真冇反應啊!你安利又賣錯對象了。”
吳羽光投來懷疑的視線:“顧哥,你真覺得他不好看?”
顧如琢還是笑:“我非得覺得他好看不成?”
這人長得太好,從小對相貌冇什麼概念,所有人到他這裡來了,都隻有“還行”和“不行”的區彆。
顧如琢鬼使神差的,拿出自己的手機,點入程不遇的直播間。
程不遇正在調試設備,側顏白皙,睫毛極長,眼帶水光,淡靜安穩。
他垂下眼,聲音沉降下來。
“……小漂亮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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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顧,你最好冇嘴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