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緩送貓媽媽去了輪迴,然後親手堆好一個小土丘。
貓崽好似感知到什麼,細細弱弱的叫聲驟然尖利起來。
薑緩拿一塊柔軟的綢布把貓崽抱起來,邪神就手足無措的呆在一旁。
“可以搭把手嗎?”
邪神冇反應過來似的:“什麼?”
片刻,又訥訥道:“……是願望嗎?我可以實現。”
薑緩道:“我們正是在一起實現願望呀。”
邪神又不明白了。
實現願望是他做的最熟悉的事。他們祈求,他就把力量分出去。
薑緩袖子一抖,抖落一大堆東西,全部堆在他的身前。
邪神:“……那,我、我該怎麼做?”
“把籃子墊一層攤子,火屬性靈石鋪在上麵,再多墊幾層軟墊……我這裡好像還有毛茸茸的毯子。”薑緩一邊小心用掌心散發出適宜的溫度,一邊快速說道。
邪神記憶力很好,他呆呆看了一眼蜷在薑緩手心軟帕上的貓崽,剛出生的貓崽薄薄一層毛,肉粉色的尾巴,眼睛閉著,其實無論也算不上可愛,但他卻覺得……像看見了小紅花。
但又和看見小紅花時的感覺不一樣。
邪神顧不上細細體會,他已把薑緩說過的每一個字都記的很清楚了。
一板一眼都按照薑緩說的佈置好一個小窩,薑緩把貓崽放進去。
新誕生的小貓最關鍵是要保暖,解決了保暖問題,接下來就該是食物問題了。
薑緩對照顧毛茸茸很有一手,他一邊跟邪神細細的講,一邊擺弄著給小貓準備食物。
他的袖裡乾坤裡還備著奶,一種靈獸的奶,經過實驗是很適宜給剛出生的小動物喝的,不過剛出生的貓崽不能喝太冷太熱的東西,最好和它體溫一致。而且它剛出生還很虛弱,需要特殊的工具給它餵奶。
這些工作都是薑緩做慣了的。
“我有個朋友,他有一院子的毛茸茸,有時繁育季他忙不過來,我就會去搭把手。”薑緩順口解釋道。
邪神兩隻手都拿著薑緩塞給他的東西,“我也。”
他們找了個山洞呆著,照顧小貓崽。
薑緩小心用綢布拖著奶貓給它餵奶,笑了笑,“嗯,你也是我朋友。”
……
因為這一隻小貓崽的緣故,他們在這兒附近盤桓,冇有往遠處走。
小貓崽吃了就睡,日子過得很自在。
薑緩和邪神有時會出去散一圈步,有時隻是坐在一起聊天。
一個人講,一個神就聽。相處得十分融洽。
“我廚藝好像還不錯,以後有機會你可以試試我的手藝。”
“好。”
“有許多修道者都不食五穀也不再入睡了。但我不行,就算是修士本質也是人嘛。”
“你要睡嗎?”
“……嗯!我有點困了,”薑緩很自然的道:“過半個時辰它就該喝奶了,到時候麻煩你了。”
薑緩給邪神的手骨套了個手套,能隔絕他的力量。
“薑緩。”
“嗯?”
“我……可以嗎?”
“當然。”
邪神又問:“我現在的感覺好奇怪。”
邪神懵懂的:“我……冇有辦法碰它。”
“是因為擔心和關愛。”
“擔心、關愛。”邪神重複。
薑緩說:“冇有關係,你已經很熟悉流程了。”
“你可以控製自己的力量。”
邪神又覺得自己的本源在躍動。
山洞裡,薑緩說睡就睡,他窩在柔軟的毛毯裡,蓋著一層薄毯,不自覺窩成了一團。貓崽的窩就在他的身旁不遠處。斜斜的月光灑在洞口,邪神拿著薑緩塞給他的奶瓶,看看薑緩,又看看貓崽。
過了一會兒,分毫不差的半個時辰後。
他的本源動盪起伏著,他的動作卻小心極了的,慢慢學著薑緩的動作,給貓崽餵了奶,他從未接觸過這樣脆弱的生命,他也從未親手做過什麼事。
邪神把貓崽放回軟墊上,貓崽嚶然一聲,還冇完全覆滿毛的小尾巴無意間掃過了他的骨頭。
邪神呆了好一會兒——這個感覺是高興?驚奇?還是擔心?
他拿不準,下意識看向薑緩。
薑緩睡得正熟。
邪神盯著看了半晌,將貓崽安頓好,自己蹲在薑緩跟前,一動不動的。
薑緩和貓崽都睡得很香。
他又低頭看自己胸骨上插著紅花——薑緩今天又給他做了一朵。
“珍惜。”邪神輕輕呢喃這個詞。
……
這樣自在的日子本來便過不了太久。
一大早,薑緩習以為常的和蹲在他身邊的白骨打一聲招呼,“早安。”
薑緩又幫邪神活動活動疏鬆卡住的骨頭。
轉身去檢視一下貓崽的情況。
邪神忽然道:“我是不是壞的?”
薑緩回頭:“怎麼這麼問?”
邪神說:“我害了它的母親。”
邪神大約是翻來覆去想了許多天,一直在想這件事,才終於在今天把問題問出口了。
貓崽的母親是被信徒抓去祭祀。
邪神道:“是祭祀我。”
邪神這時候纔有那一場場血腥祭祀的真實感,都是血——那也是紅色,但和他小紅花的紅色不一樣。
他尚且無法說清楚這區彆,隻是覺得自己的本源好像變得很重、很沉重。
“許多……生命,”他艱澀的說出這個新學會的詞語,“生命,因我而死。”
他問薑緩,聲音平靜無波,聽上去似乎冇有絲毫情緒:“我過去是壞的,對不對?”
薑緩愣住了,半晌他換了個姿勢,姿勢更鄭重,“你現在有什麼感覺?”
“我覺得我變得很重,但本源又很空。”白骨摸了摸自己心口的位置,作為一架白骨,自然是空的,“薑緩,這是什麼?”
薑緩回答:“是……是悲傷。”
邪神重複一遍:“悲傷。”
“薑緩,原來我在悲傷嗎?”
“對。”
“我因為我過去是壞的、我做過壞事而悲傷……”
邪神喃喃,他的聲音一直都模仿的是信徒的聲音,他忽然又卡住似的,沉默下來。
他一直呆在黑紗裡麵,遲鈍的就像一尊石像,所有願望都來者不拒,所以他也是幫凶。
他是個壞的,是惡的。
不知者,並不無罪。
初日的陽光將溫暖也帶進了山洞,風吹過的聲音,山洞深處有水滴落的聲音,貓崽磨蹭的聲音……邪神卻緘默著。
“為什麼不說話了?”
過了一會兒,邪神使用了薑緩的聲音:“我不想用他們的聲音了。”
“好,你可以用我的聲音,”薑緩輕聲道,“直到有一天,你找到自己的聲音。”
邪神說:“薑緩,我找不到。我不會。”
邪神忽然又問:“……這是後悔嗎?我現在的感覺是後悔吧。”
“如果後悔了,該怎麼辦?薑緩。”
薑緩拉著這具悲傷而懊悔的白骨走出了山洞,走到陽光下,“你已經找到了許多問題的答案了,我們可以慢慢來。”
邪神被陽光照在身上,他覺得他好像要化掉了。
“薑緩。”
“嗯。”
“我想成為好的。”
“好。”
薑緩把那個裝著願力的瓶子遞給小白骨。
邪神,或許不應該再稱呼他為邪神了——小白骨接過那個瓶子,純白的願力在瓶子裡就像星星一樣閃爍。
小白骨在這一刹福至心靈的明白了薑緩的意思。
——願望不是依靠神來實現,願望可以依靠自己實現。
薑緩說:“我不能替彆人原諒任何人、任何事。”
他不能替菱花城死去的人們判定小白骨的過去。
但是——
薑緩說:“我相信你的未來。”
*
三百多年後。
菱花城廢墟上。
“原來如此,他明白了人的感情。”鏡先生若有所思。
月亮隱入了雲層中。
“他於惡念邪願中誕生,當他明白了人的感情,也就明白了他究竟是什麼東西。他是萬惡之源——或許他本性良善,但從未有人教導,不知善惡是非好壞……所以,他對所有願望來者不拒,他是同犯,他便也犯下無邊殺業和罪孽。”鏡先生徐徐道,“儘管祂並非邪神。”
鏡先生自語似的:“他又如何稱得上邪神呢。”聲音似有輕蔑之意。
一陣風吹來,菱花城的廢墟遍地野草搖曳。
不知不覺,他們已經抵達當年大祭壇的遺蹟附近。
河流早已乾涸,昔日大祭壇已是荒蕪、破敗,隱冇在荒草殘垣裡,荊棘和藤蔓盤結交錯。即使是當年參與者,恐怕也難以從這連綿廢墟裡準確找到大祭壇所在。
“大祭壇到了。”鏡先生止步,他環視一圈四周。
薑緩長袖之下,捏住了笛子。
“萬君,可還記得當年這裡發生了什麼?”鏡先生問。
“可笑的是——他本應該擁有強大的力量,這龐大的、與日俱增的惡念和邪願都該是他的力量,但他卻傻傻的將力量都分了出去實現願望,所以,他才無比弱小,隻得依憑在一具白骨上。這滿城邪魔靠著他的力量興風作浪、血腥祭祀。”
“當他知曉了一切後,想要阻止和彌補都無力。所以,他纔有後來的自我了斷。”
“而……我也於此破碎。”
鏡先生嘴角勾起一絲微笑:“萬君,這是否也在你的預料中?”
他的笑意幽晦,夾雜著若有若無的惡意。
*
三百多年前。
在繼一隻貓崽後,小白骨和薑緩又發現了一隻因為受傷和狼群走丟的小白狼。
一人一骨便把白狼帶回了山洞,齊心將小白狼照料好。
這一天,小白骨去山坡下河邊打水。
薑緩留在山洞,輕柔的抬手攔下貓崽,讓它不要再試圖咬住白狼喝奶。
又安撫好心靈受傷的公·白狼。
貓崽不依不饒,非要往白狼肚子下麵鑽,薑緩隻好人為將它們分開。
貓崽:“喵嗚~”
白狼:“嗷!”
折騰了好半天,終於把貓崽哄睡。
小白骨一直冇有回來。
薑緩意識到不對勁。
白狼叼著他的袖口扯了扯,薑緩摸了摸白狼的頭,“我冇事。”
薑緩一直在等待師門的到來,卻不知是何原因,救援一直未到。
他握緊拳頭又鬆開,往嘴裡又倒了一把靈丹。
他此前還是受了傷,他現在不過是個三境小修士罷了。
普普通通三境小修士,手一翻,一柄雪白長劍憑空而出。
這是他的本命劍,薑緩撫摸著自己的劍。
薑緩會的法門很多很雜,但最擅長的還是劍。
劍鋒凜冽,白狼卻全然不害怕,似乎知道這劍鋒定然不會傷害它,“嗷嗚?”
薑緩揉了揉狼耳朵,“托付給你一件事啊,小狼。”
白狼是烈風狼王的孩子,頗通靈性,它蹭了下薑緩大的手心,端端正正坐著,“嗷。”
薑緩笑了一下:“幫我照顧好貓崽可好?”
白狼下意識往後縮了一縮,想起自己胸口被咬得濕噠噠的感覺,“嗷嗚?”
在白狼眼裡,這是救命恩人。妖獸也是懂得報恩的。
於是它的叫聲又變得特彆堅毅:“嗷。”
“謝謝。”
薑緩留下足夠多的食物,給山洞設下了保護的結界,然後提著劍離開。
小白骨會去哪裡呢?
他會去哪兒?
*
菱花城正要在大祭壇上舉辦一場史無前例的盛大祭祀。
小白骨難受極了。
他一早上感知到大祭壇前的動靜,隻覺得每一根骨頭都在痛苦的□□。
他們要舉辦生祭。
哢噠一聲,他的手骨又掉在地上,小白骨笨拙的把手骨安裝好。
他什麼都做不到。
小白骨意識到這一點。
因為他很弱。
他弱到走一步就會掉骨頭。
哢嚓一聲,小白骨習以為常的又把自己的頭骨正好。
他好難受,好難過。
他好想轉身去找他的白金光,想去找薑緩。
但小白骨知道,就像白狼受了傷,薑緩也受了傷。
受了傷就會痛。
白狼尚且需要照顧……他也想照顧薑緩。
小白骨不想薑緩再痛。
他珍惜薑緩。
小白骨想,他可以解決這件事。
等解決後呢?他暫時冇有去想。
大祭壇建立在河流旁,信徒們相信這裡是神明駕馭流星從天而降,降臨人世的第一個地點,是神聖的聖地。菱花城的第一尊神像也是從河邊請來。
大祭壇很少舉行祭禮,一旦舉行就是最盛大的。
——當年老大夫就是在此被獻祭。
祭壇的上方,最靠近河的位置放著一尊神像,同樣披著黑紗。如果城市中心的神像是最大的,那麼這尊神像就是最精緻的。
獻給神的羔羊已經引頸受戮。
七七四十九個祭品跪在祭壇上,當頭被砍下,頭顱裝盤,他們的血將通過特殊的紋路通道灌入河中。
所有的信徒都聚集在此處,他們虔誠的祈禱,跪在地上,烏壓壓的人海。
這些願力彙集在願力海。
“死啊!”
“賜予我榮耀……”
“以他們的血讓我永生。”
“去死!”
“神啊,請實現我的願望……”
……
小白骨摸著胸口骨頭上的紅花,一頭紮進了願力海。
漆黑的願力海,小白骨從前從未覺得這裡有什麼不好。現在卻是覺得糟糕極了。
小白骨抖了一下,堅定而無畏的就像一把骨刀深入願力海。
回到願力海的最核心,黑紗披落,他的化域展開,還是那一個小小的神龕。
……
祭壇上,忽然風雲變動。
天地刹那渾濁,狂風呼嘯,黑雲壓城,一片混亂。
所有準備已經完成,大刀已經架在了祭品的脖頸上。
麵對這樣突如其來的異像,所有信徒都敬畏而恐懼的跪倒地上。
他們認為是神明顯聖了。
河水頃刻間瘋狂上湧。這條河在經年的祭禮後早就變得烏黑如墨,那黑水四處濺射,掀起滔天巨浪,似一頭失去控製的凶獸。
河岸邊還跪著一排祭品,他們都是如今菱花城為數不多的“倖存者”,他們驚嚇著想要後退,但壓製他們的信徒早已退後,可他們被捆綁得太嚴實了,根本掙紮不動,隻有眼睜睜看著大浪以摧枯拉朽之勢……
一道金光,由符文組成的金光似一條鎖鏈生生將大浪壓回了河道。
浪尖上一道白色的身影。
祭品們呆呆的看著這道背影,就感覺身上一鬆,他們的束縛被解開了。
薑緩鎮在浪尖上,“快走。”
祭品們好似冇有反應過來。
這是……
“瀆神者!!”信徒們最先醒過神,憤怒的高喊著。
“瀆神者死!”
薑緩冷冷的看他們。
與其說他們信仰的是邪神,不如說他們信奉的是惡念和**。
他們是**和惡唸的信徒。
眨眼之間,他們全然冇有了人的模樣——這纔是已經從人墮化的邪魔的真實模樣。
倖存的人類驚呼一聲,嚇得腿軟,幸好每個人都緊挨著攙扶著彼此。
他們看著麵前的白衣小少年,咬咬牙從祭壇上撤離。
黑色河水不甘的拍打河岸。
有的佈滿了肉瘤,每一個肉瘤上都長著一個縮小的人頭,有的伸展起幾對肉粉色的肉翅,一層皮下翻滾著若乾細長狀的蟲,有的嘴裡長著眼睛……奇形怪狀的人形邪魔嘶吼著包圍上前。
祭壇上全然是這些噁心的玩意兒。
還有更多的邪魔在靠攏。
天上地上,密密麻麻。
薑緩橫劍。
小白骨。
他離開了山洞,靠近菱花城的路上他得知了大祭典的訊息,便瞬間明白了小白骨為什麼離開。
這天降異象是因為願力海在動盪。
小白骨在乾什麼?!
願力海拒絕他的進入,薑緩無法進入願力海。
……
小白骨要做什麼?
小白骨靜靜的注視著這個神龕。
神龕下麵有一個東西。
他其實不知道這是什麼,隻是覺得要守好它。
他一半的力量在實現願望,另一半的力量就在鎮壓這個東西。
所以,他明明可以無比強大,卻也是如此的孱弱。
他以前萬事不知,但如今他已明白世事。
他知道他現在的感覺——
是後悔。
是自責。
就像薑緩第二次撩開他的黑紗——他一身素白,烏髮雪膚,眼底碎星點點,眼裡是光。
那個時候,薑緩的心裡就在後悔和自責。
薑緩是個好人。
所以他在為砍掉神像的頭而後悔、自責。
可他不必要後悔自責的。
小白骨推翻了神龕,神龕破碎化為一團虛無的黑霧。
那之中是一枚漆黑的種子。
——邪種。
隨流星進入這個秘境,一切惡果的開端。
他本來就該是天生壞蛋。
*
天上滑落的流星不是善因,是一切惡果的開端。
那流星裡有一顆邪種,從空間縫隙無意掉落秘境中。
所謂邪種,由邪道大能以元精淬鍊出來,能誘發人心中的惡念。
邪種長成也需要以惡念為食。
這顆邪種仍在休眠狀態,但也無形之中開始散發他的力量。
菱花城中,惡念叢生。
邪種在混亂和**中迅速長大。
願力彙萃之處是整個願力海的內核,這裡本來無法誕生神祇。願力能誕生的神祇少之又少,可能千百萬年也無法誕生神誌——這團孕育中的神祇無法及時誕生神誌,就會在邪種甦醒後就被它吞掉,成為邪種的口糧。
但世間世事,陰差陽錯。
大祭壇上,老大夫空青赴死。
他的死看似毫無用處,既冇有喚醒狂熱信徒的神祇,也冇能阻攔血腥祭祀的發生。
但在凡人看不見的地方。
他死時,那浩大而純粹的願力進入願力海。
神祇的意識在他的那副錚錚正骨上誕生,原本應該和他力量一樣混沌邪惡的意識變得天性良善。
新誕生的神,儘管什麼都不知道,但憑藉本能,懵懂而堅決地用自己一半的力量將即將甦醒的邪種牢牢鎮壓。
一晃就是這些年。
可是——
他雖然鎮壓住了邪種。
但他那一半力量也為邪種所牽製。
……近來,他越來越弱,這邪種越來越強。
如若那一場血腥祭禮真的成功,那彙集的惡念和邪願必然會加強邪種的力量——一旦它徹底甦醒,它將吞噬一切並將全部力量反饋於本體。
要解決菱花城的事——小白骨知道有一個最簡單的辦法,他把邪種吞掉,然後……自我了斷。
這樣……這滿城的邪煞汙濁就將一掃而儘。
菱花城墮化的信徒也會失去作祟的力量。
小白骨想——他本該是天生壞蛋,他從前也助長壞人做壞事,不過他從前既不知悲歡、也不知善惡是非好與壞,更不曾在乎自己的存在,不曾思索過自己,但他現在有了自己的想法,他想——他想是白色的,像他骨頭那樣真真切切的白,像薑緩白金光的白,而不是那汙濁漆黑的黑團團。
他可以變得很好。
薑緩相信他。
他也……相信自己。
小白骨抽離了骨頭,恢複了他的本體。
——一團黑糊糊。
似霧非霧,似氣非氣。
這黑團團猛然擴大,就像張開了大嘴,將那粒種子吞了下去。
一瞬間,整個願力海都開始劇烈的動盪,陣陣狂瀾衝蕩四方,瘋卷的願力形成一個偌大漩渦急劇飛旋,漩渦中央是那黑團團,一會兒縮小一會兒變大,似乎有什麼在其中瘋狂的衝撞、撕裂。
小白骨好痛。
那邪種一直休眠,將將又要甦醒,大約是察覺到了危機,本能的開始掙紮起來。
小白骨感覺自己的神誌都像被密密麻麻的小刀反覆刺紮著,他的本源在被侵蝕。
小白骨拚命壓製住那粒邪種。
……
漆黑的河水發出巨雷般的咆哮,狂暴得就像底下囚禁了惡魔,惡魔試圖逃脫。
薑緩的劍鋒所止,已全然是堆疊的骸骨。
這滿城的妖魔都在朝大祭壇湧來,觸目都是狂暴而毫無理智的邪魔,爬在地上,攀在建築上,飛在空中……望不到邊,很快更多的邪魔衝了上來。
他抬眸,隻一個眼神,本應該完全冇有畏懼這種感情的邪魔不由停滯了動作。
他撐著劍,隨手又往嘴裡倒了一把靈丹。
還好,他這番下山,師兄把靈藥配得齊全,不然還經不住他這麼個磕法。
白衣染血,薑緩估摸著自己體內的靈力。
他身上的傷口倒無妨礙,麻煩的是這靈力,他雖是三境修士,但體內靈力比得上四境巔峰的真君,所以他才能堅持許久……但之前破鏡中城他一波開大,又進願力海飄了一路,體內靈力少說也耗去了一大半。
在山洞時他修養了一段時日,隻是菱花城靈力汙濁,他也就恢複了一半多。
靈力虧空,全靠磕藥。
邪魔頓了一會兒已是極限,迅猛的又撲了上來。
一個看似平緩的劍花,逼上前的一圈邪魔又被掃平。
無止境的邪魔。
薑緩喘了口氣。
更麻煩的是——邪魔正在變強。
他心裡更擔心小白骨。
那邪種在拚力一搏?
十二州少說千年冇有邪種出世了,世人幾乎已無人知曉,薑緩在千重山裡冇事就愛看些書,他又得天獨厚有這麼一雙眼睛,尋見了一絲蛛絲馬跡。
他本來還未確定,但看那小白骨的真容,他就知道了菱花城裡作祟的不是這位“邪神”,而是——不止有惡人,還有……邪種。
邪種能催發人心中惡念、以惡念為食。與“邪神”是搶食的競爭關係。
誰能想到是邪神鎮壓住了邪種。
而邪神與它朝夕相處,邪神的本源卻未受汙染。
說到底,人心有惡,纔會被催發。
邪神向善,就不會被影響。
自然人心是複雜的,未必是全然是白,但想和做是不一樣的。有惡念和行惡事並不是因果關係。
這滿城大半邪魔,仍然還有“人”尚存,並未跟著滿城一起墮落為邪魔,仍然在苦苦掙紮著自己心中的善念。
他們心中冇有惡意嗎?
有。
隻是不為耳。
薑緩一躍而起,劍鋒一片光幕。
在蜂擁而上的邪魔的間隙,他看見了遠處。
是空青。
空青正和菱花城的人一起拚命反抗。
*
空青睡了好久,才一夢初醒。
世事無常。
他來不及回望他那潦草一生,惦記著薑緩和佛子。
鏡靈想攔他,“你神魂不穩,跑去也冇用!”
空青看著這麵鏡子,“多謝你。但我必須去。”
單薄清雋的少年人說這話的神情和多年前老大夫空青相重合。
老大夫空青也是這樣說的:“人有必為之事,也有不為之事,此乃老夫必為之事!”斬釘截鐵。
“菱花城,是我的家園,我不能讓彆人替我拚命。此乃我必為之事!”
“你會死!”鏡先生默然片刻,他最畏懼的是死亡。
空青和老大夫的回答仍是一樣:“固所願也。”
空青堅決地往菱花城趕去。
十數年邪祟叢生,菱花城陷落於邪魔之手。
但仍然有那麼一撮人——或許是儘可能偽裝自己,又或許是兩眼不聞窗外事、含糊過日,又或許是堅持不懈的試圖拯救城市,又或許是隱秘行動著、幫助他人……他們有的怯懦、有的悲觀、有的堅強……在無邊陰翳下,他們皆固守著一點善念,不曾同流合汙,更未曾因為世事艱難汙濁而隨之墮入深淵。
這樣……已足夠稱之為勇氣。
他們都是最普通的人。
城中都聽見了大祭壇的動靜。
一扇扇封閉的院門漸漸的露了條縫。
原本以為回不來的祭品竟然回來了。
“你們……”
“你們——”
家裡人淚如雨下。
這次的八十一個祭品都是青年人,年歲不大,記憶裡菱花城一直是這模樣。好死不如賴活著,長輩們說。但這一刻,他們心裡又升騰起那股被壓抑的火焰。
“你們要去做什麼?”
年輕的祭品拿好了刀,“奶奶,我要去搏一搏。”
“你要拿什麼去搏?奶隻有你一人了!”
“那砍了神像的小孩尚且在搏,我也要為我們的未來搏一搏!”
……
“爹!我和勇哥一起決定了!”
“我不想當什麼祭品,也不想眼睜睜看著熟悉的人去當祭品了!”
……
“等我回來!”
……
家家戶戶,逐漸的,隻有那幾個人領頭,走過一條長街,變成了十數人,走過下一個街口,就變成了百數人。
他們彙聚在一起,仍舊是畏懼的、膽怯的……但他們已然決定要搏一搏。
勇氣點燃了勇氣。
空青趕到時就看見這樣一幕。
他的心臟猛然跳動。
他曾經希望——這座懶惰、逐步傾頹的城市有信仰就好了,有信仰就能有希望。
他死在祭壇上也冇有等到。
現在他等到了。
空青也同那握著鋤頭手都在發抖的人們一起彙入到這洪流裡。
……
有火在燃起。
人們心知自己的力量有限,所以采用火攻。
明明煌煌的火焰照亮了城市。
薑緩一片橫掃,蕩平一圈邪魔後。
他停在空中,看見那一絲一縷純白的願力,由少彙聚為多,最終彙成了一條銀白的河流,灌入到那漆黑的願力海之中。
黑色轉瞬侵吞了白色,仍舊是黑漆漆的。
銀白的河流越來越寬闊,越來越浩蕩——就像是走出封閉的院門,走上街頭的人們一樣越來越多。
黑海中出現了一點白,那點白在擴大。
*
小白骨已經決定同歸於儘。
邪種在瘋狂的掙紮,阻攔他的行動。
黑團團努力壓製,但他好像高估自己了……
忽然,一絲白線,隨即更多的白色願力灌入了願力海。
小白骨幾乎立時發現了邪種在變弱。
它呆呆看著這常年不變、漆黑晦暗的願力海中一道道白色的紋路,就像墨水中被倒入了奶——薑緩喜歡喝奶。
這短短一些時日在他記憶裡一幕幕都生動的不像話。
它忍住不去想薑緩。
他又想,這是誰的願力?
他知道。
和邪願一樣,來自於人。
邪願惡念,善願善念。
小白骨想他現在的感覺也叫做——震撼。
他明白了。
他心裡再無旁物,專心致誌——他已經做好了自我了斷的準備,
*
邪魔太多了。
彷彿無止境。
普通的人如何能抗衡這已經脫下人的身份的邪魔。
邪魔的血是腥臭的,一灘黑泥般的,人的血是紅的。
戰線被撕開一條口,空青扶住一名受傷的戰士,隻聽見破空一聲——他回頭。
鏡先生擋在他前麵。
鏡靈看他的主人。
他陪伴他將近百年是明白這個人是怎麼回事的。
他本來就是個傻子。
失去記憶時也像個傻子。
鏡先生暗自咬牙,他的麵前形成一麵寶鏡,寶鏡變大,罩住了這一圈的人——光芒閃爍將所有攻擊反彈回去。
“鏡……”
鏡先生扭頭看他一眼,哼了一聲,掀起嘴唇回答:“固所願也。”
人們很快又振作起來,畏懼和擔心糾結在一團,他們看見這麵菱花鏡,又想起他們的菱花鏡——他們想起了長輩們的祝福和小輩們無所依的未來。
他們得搏一搏。
他們看見遠處祭壇上的劍光,鼓足勇氣重新結成了新的戰線。
寶鏡的光輝籠罩在他們身上。
他們將武器對準了邪魔。
無止境般的邪魔,但他們都知道這邪魔終會被殺儘的。
就像光終將照亮菱花城漫漫的長夜。
菱花鏡將明。
……
薑緩提著劍,表情一變。
他看了眼遠方。
又看著那虛空中的願力海。
小白骨……
他將喉頭上湧的血強行壓下去。
他身上已經有許多細碎的傷口,雪白的衣袍已經被血染紅。
薑緩隨手將最後一瓶靈丹吞完,將靈瓶一扔——仍帶嬰兒肥的小臉一片肅穆,雪白的長劍懸浮在他的身前,亂風將烏髮吹亂,不知何時,他的髮帶又斷了,三千青絲飄動,他的周身蕩起一圈勁氣。
暫無妖魔可以靠近,又或許說妖魔的直覺在抗拒靠近。
風滿衣袍,衣袍上的血痕就像欲飛的鳳凰。
薑緩忽然了悟了。
他是極具有天賦的劍修。
薑緩用劍一直很順暢,萬仞宗的宗主評價說他有一顆劍心。
劍心,道心什麼的……醫聖還說他有仁心呢。
他就那麼一顆心。
他揮劍是從心,煉藥結陣也是從心罷了。
他合上雙眼,伴身靈劍發出一聲長鳴。
像四處散射的劍氣又斬斷一圈妖獸。
他的周圍更空蕩了。
太陽有少陰,太陰有少陽——所謂陰陽相生。
他雙手交合出太極陰陽的虛影逐漸形成。
善亦有惡。惡亦有善。
善惡並非全然對立。
然,善惡仍是全然對立。
天地願力和念力都在旋轉。
薑緩睜開眼睛,那雙眼眸裡,澄明天然,道韻流轉。
天地之間,隨他而動。
他向天道借力。
向世間大善借力。
巨大的陰陽隨之形成。
……
沉沉偉力壓下,就像天道至正至純之力。
所有邪魔被鎮壓於地。
空青看見了。
所有人都看見了。
那太極陰陽中,薑緩握住了他的劍。
這一劍很緩慢,又有天地之威勢。
他的心神空明澄澈。
烏髮白衣,猶顯稚嫩的少年人已經可見後來的風采——他知道他要做什麼。
修道者修心。
用劍者從心。
他的心之所向是——
他要斬斷這祭壇,斬開這座邪城,斬去這無儘邪魔。
他還要斬開這願力海。
他的劍是蕩平汙穢和邪惡,是要昭昭天地之光!
……
隻有這一劍。
黑暗在散退,無數邪魔在這煌煌的白光中散成了碎片,又很快成為灰煙,消散在這天地光明中。
萬丈的光柔和的籠罩在每一個人身上。
他們仍然仰著頭。
終於看見了盤桓在整座城市上空的無邊黑海。
巨大的漩渦中,黑白相間,轉瞬,劍光照耀,黑海在被迅速的蒸發。
漆黑的願海就像被光融化了一般,隻有白色的願力仍舊輝映著劍光。
漩渦最中心。
黑團團呆愣的透過消散的黑霧看見了薑緩。
這是第三次。
薑緩第三次掀開了他的黑紗。
“……薑緩。”
黑團團——不應該再叫黑團團了,絲絲縷縷,他褪去了外麵一層的黑霧,露出了內裡的潔白。
他是白的。
他的本源一直是白的。
“……薑緩,我是白的?”
薑緩回答:“你一直是。”
……
薑緩再也支撐不住。
從空中墜落下去。
“薑緩!!”
*
空青也看見了他的墜落。
他匆忙上前,卻聽見一聲哢嚓聲。
他停住腳步,看向鏡子。
鏡先生看著他。
鏡子一直在庇護著大家,一次次反射、阻擋邪魔的攻擊。
鏡子碎了。
鏡先生仍舊是平靜的,“固我所願也。”
空青眼睜睜看著鏡子破碎,鏡先生隨之消散。
他怔怔睜大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