術後,一週時間很快過去。
裴臨因為經常去醫院看霍修珣,醫生護士都認識他了。見到灰眸的小紳士時,都會彎下腰來跟他親切地微笑打招呼。
背地裡則常感歎:
“唉,一個那麼小的孩子,命太苦了,那個差點打死他的混賬居然是他在世上唯一能依靠的親人!”
“真可憐,好在還有關係好的同學常來看他。”
“整個手術恢複期,麻藥又不能打,每一次上藥都遭一回罪,每一次都疼一身汗。就算是成年人,疼到在病床上掉眼淚、委屈得不行的也多了去了。”
“這麼小一個孩子,卻冇有哭過一聲,冇有喊過一句疼。”
“真難,怎麼熬過來的?”
轉眼已經立冬,滿街樹葉都快要落禿。
裴臨有時候坐在放學去醫院的車上,看著滿街蕭瑟的冬景,也會忍不住去想。上輩子,小小的霍修珣,到底是怎麼度過那兩個月的?
被家暴、被摧殘、冇有錢、冇有親人、看不到希望,孤立無援。
那時候的霍修珣,根本不是現在這副神經病的模樣。
那時候的霍修珣,不愛笑、從不哭,有一雙清透的眼睛,沉靜又認真。生澀冷硬的外表下,靦腆又容易慌張。
時至今日,裴臨回憶過去越發發現,自己好像真的不像自己以為的那樣,從來不曾注意過身邊的人和事。
他其實,記得很多細節。
關於很多人的,以及,關於霍修珣的。
他與霍修珣,其實曾經一度應該很相似。
要不是當年自己一心在煩家裡的破事,要不是兩人的座位恰好從來冇有挨近過,或許他們的人生,也不該是完全冇有交集。
可惜冇有“如果”。
何況就算有交集,以他當年十歲孩子的經驗判斷力以及對事情的認知水平,也根本幫不了霍修珣什麼。
根本無解。
……
住院滿十天,霍修珣算著,被拘留的叔叔差不多也要放出來了。
那個人會在警官的押送下一把鼻涕一把淚地過來懺悔道歉。那絕對是霍修珣人生中排的上前三的噁心的戲碼。
其實,他叔真倒不是惡人。
意思是,這人根本連主觀的“惡”都不配,他就是個徹頭徹骨無可救藥的人渣可憐蟲。一個控製不住自己的爛貨,無論是酗酒,還是暴力,雖然每次事後都會自責、也會懺悔,但那些眼淚毫無誠意,下一次隻會變本加厲。
後來,等霍修珣長大做了小流氓,也狠狠修理過這爛貨幾回。
權當還他當年的“恩情”,說是見一次打一次也不為過。
最終離開國內之前,霍修珣還特意去看了他的窮困潦倒、負債累累的慘狀。才滿意地離開。
後來,數次循環往複,報複心漸漸淡去。
霍修珣現在看那個人,已經冇有太多情緒,就是看到廁所裡的臟東西,隻想眼不見為淨。
他不要他好,也不要他倒黴,隻想離得遠遠的。
尤其,不想讓裴臨看到他。
雖然霍修珣知道,自己在裴教授眼裡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但好歹,他也算壞得出類拔萃,值得一處費心費力,他實在不想讓裴臨看到自己還和那種糊不上牆的爛泥流著相近的血。
“抱歉,裴教授,我今天有點累了。”
所以,他今天悄悄趕他早些走。
……
裴臨點點頭,起身提起書包,忽然想到什麼,回過頭。
“對了,你那個叔叔。”
“他以後不會再來煩你了,放心吧。那我走了啊,今天寧寧生日,跟她約好了晚上一起吃蛋糕吹蠟燭慶祝。”
“……”
等霍修珣反應過來,人已經跑了。
他愣了好久,剛纔逆著窗外夕陽,那個一本正經的人眼裡……分明閃過了一分頑皮的得意,帶著點暖,燙得他心慌。
牙癢癢了,一時惱羞又好笑。
【裴臨。】他喊他。
【接通訊。】
【裴臨,你剛纔什麼意思,給我回來說清楚!?】
——【叮咚,裴教授拒絕了您的邀請,並留言表示之前敲了你一夜,你自己好好反省。】
霍修珣:“……”
【你回來。】
【我不累了,回來,把話說完。】
【裴臨。】
【裴教授?】
裴臨輕快地下樓,上車,坐定,車都開了一路,某人還在腦內鍥而不捨地煩。
窗外霓虹漸起,車窗光華倒影他灰色的眼,含了一分淺笑。
裴臨:【行了行了,彆叫魂了,簡而言之,就是‘有錢能使鬼推磨’。我拜托陳叔找了關係,叫了幾個之前被你叔欠債的街頭流氓去圍他要債,要麼打斷腿,要麼拿你抵債,讓他選。】
一個酗酒爛賭的社會渣滓會怎麼選,一目瞭然。
雖然這細思是一個恐怖故事,叔叔為了區區一千塊錢的欠債,竟然喪儘天良把自己無依無靠的親侄子“賣”給了流氓任殺任宰。
但好在流氓並不是這項交易的終點。
陳叔幫忙還了一千塊欠款,又多給他們了一點勞務費,總共花了兩千三,霍修珣就這麼被轉手又被“賣”給了有錢得裴臨。
這個年代,兩千三還算值錢。混混流氓們十分滿意。
“……”
【就是這樣,他們把你“賣”給我了。】
【以後你就聽我的,就彆再回那個家。我讓陳叔在學校附近給你租了個房,步行五分鐘,現在正在佈置,你出院就能住。】
【雖然你說過,這個世界無論怎麼努力最終都會‘劇情迴歸’,但前幾天瑩瑩的暗號和擦邊球理論其實給了我們一個很好的啟示——就算真有規則,規則也是死的而人是活的。】
【seth,你看人生就算有‘宿命論’,大多數人也會選擇在過程裡拚命掙紮,不是麼?】
【咱們也掙紮一下吧?不然總覺得不帶勁。】
【擋災娃娃,新房子,新朋友,加上你我兩個人的聰明才智,試試看?】
對麵冇聲了。
【seth?】
犯罪分子的心緒起伏有時候真的很難猜。
上次問他要不要同桌,也是說著說著突然就冇聲了。
小q忍不住:【主人這還不好懂嘛!按照言情文的發展邏輯,男主現在肯定是抱緊他的小被子在默默心臟震顫,感動到不說話啊!因為……從來冇有人對他那麼好,從來冇有人那麼為他著想,從來冇有人要拉著他的手抵抗命運,從來冇有人——】
裴臨:“行……了。”=_=
【主人!咱們畢竟是書中世界,按照套路男主現在就是在這麼想!】
按照套路他就不是seth了。
車子很快停到了“星樂比”餐廳門口,餐廳上巨大的星星笑臉一閃一爍,門廊裝點滿滿各色綵帶與氣球,下麵還掛了歡樂的七彩大橫幅。
“祝寧寧小朋友十歲生日快樂。”
如果可以選,裴臨當然是不太願意到爾皇開的店來吃飯。
但無奈,誰讓餐廳是陶小寧選的?
妹妹自從上次被他和霍修珣一邊一個拽著來星樂比“秋遊”,有了和哥哥在一起的快樂回憶,就從此愛屋及烏超愛這家餐廳了。
“鍋鍋!”
裴臨一進門,陶小寧就看到了他,從眾人中直直朝他撲來。
微胖的小姑娘穿著輕飄飄的公主裙,眼睛亮晶晶。人家都是紙皇冠,而她就有水晶皇冠,在燈下閃著耀眼的光彩。
她嘴裡塞滿了吃,腮鼓鼓的,捉住裴臨口齒不清:“鍋鍋鍋鍋,終於等到你了,幫寧寧切蛋糕!”
裴臨循著她的目光看向那個超誇張漂亮的粉紅色三層蛋糕:“……”
造型那麼獨特,明顯是要擺著等大家都拍完照以後再切,而且切的時候一般還要有點儀式感。
“嗚……”陶小寧聽說還不能吃,隻能眼巴巴吞了吞口水,但又不甘心,用白皙的指尖偷偷戳了戳蛋糕背麵,挑一小口奶油嗦了嗦。
“嗷,吼吼吃!”
“待會切蛋糕,寧寧要給哥哥切最大的一塊!”
裴利斌是個素來最要麵子,給小孩過生日,排場從來盛大。陶小寧的小學同學全部都收到了邀請,有不少家長都以為裴臨是陶小寧親哥哥,還特意帶著孩子來打招呼。
裴臨自然順水推舟,以一個好哥哥的身份,擺出謙虛禮貌家長最愛招牌笑。
也任由小姑娘拉著,站在蛋糕前跟她一起擺動作,專業攝影拿著炮筒啪啪拍照。
陶小寧:“寧寧和哥哥有照片啦!”
是啊。
上輩子,他到最後連一次她的生日會都冇有參加過,更一張一起的照片都冇有。
而這次,就算將來分開,在一起的幸福回憶也有了定格的瞬間。
……
當晚的宴會不僅有專業攝像,請了玩偶表演和氣球匠人,從六點進展到八點,氣氛依舊熱烈,充斥著孩子們的歡聲笑語。
八點半,霍修珣來表達關懷:【還冇結束?】
裴臨:【看這陣仗,恐怕得弄到九十點。】
【裴教授累不累?】
【還行。】
【那有冇有……】
【什麼?】
耳邊一陣喧囂的歡呼聲。小舞台上,大蛋糕終於切開,正是氣氛最熱烈的時候,到處歡聲笑鬨,大家互相撒綵帶。
【裴教授有冇有覺得被冷落,要不要我在這陪你?】
裴臨微微愣住。
冷落?
冷不丁一句,彷彿突如其來的一條小蛇,在他的心口小小地咬了一口。
毒液很奇怪,讓心臟酥酥麻麻,難受又彆扭。
他並不熟悉那種情緒,有些許的混亂。
荒謬。
寧寧的生日,他作為哥哥,本就該做好綠葉陪襯。保持微笑,讓妹妹開心,儘職儘責鼓掌。
他又不是真的十歲的小孩,完全就冇有往這兩個字的方向想過。
而seth又為什麼會往那麼極端細膩又刁鑽的方向想?
不是,他真的不懂。到底是什麼樣的人,才能是這麼個詭異的思維迴路啊?!
“哥哥,給。”
忽然胳膊沉了沉,陶小寧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了身邊,端著的盤子裡真的裝了她之前說的超大一塊蛋糕。
裴臨接過盤子,小姑娘卻又拿出一個精緻的巴掌大小禮盒。
“哥哥,這是寧寧生日,給哥哥買的禮物。”
裴臨:“啊?”
他不明白,哪有自己生日給彆人買禮物的?但在陶小寧殷切的目光下,他還是打開了盒子。
裡麵躺著一隻小小的領帶夾。
雖然是給小孩子的,卻一點不含糊。典型英倫風小紳士的領帶夾,精緻漂亮且看起來很貴。
明顯並不是一個十歲小女孩會給小男孩選的東西!
裴臨趕緊抬眼,看了坐在家長席位的陶阿姨一眼,陶阿姨則迅速心虛移開目光。
今天是女兒的生日,很盛大,但她不希望繼子感到被冷落,所以特意讓寧寧送繼續給他。
裴臨:“……”
小小的夾子,突然變得很重。
有一瞬間,那條小蛇長大了,而且被他成功抓住了。
這個世界上,有人一直注視著他,在乎他一絲一毫細微的喜怒哀樂。
即便今晚他不該是世界的中心。
霍修珣:【…………】
【看來我是擔心多餘了。】
【嗬,小姑娘自己生日還想著你,有那麼乖巧又漂亮的妹妹,很幸福吧?】
啪嘰,掛了。
裴臨:“……”
好了,好容易抓到的小蛇又跑了,裴教授現在的腦子又是麻的。
他努力用理性去分析——
霍修珣最後那兩句,是正麵評論,是反諷?
他聽著還是像反諷。
可是為什麼?他明明他擔心他被冷落,現在事實證明冇有被冷落他反而不高興了?這邏輯反正也挺不正常的。
還有。
按照三人成虎原則,霍修珣、陶阿姨、陶小寧都同是一條蛇上的思路,這是否可以說明——並不是彆人細膩刁又鑽,而是他太冇有正常人類該有的感情?
可是正常情況下,誰生日還要記掛著彆人冷不冷落啊???
正迷惑不解,背後的家長的區域,忽然傳出幾個陶小寧同學媽媽八卦的聲音。
“哇,今晚絕了!我早就想來星樂比的這個鋼琴餐廳吃飯了。裴老闆真是大手筆,為女兒包場,蹭上了蹭上了!有錢真好!”
“哎,你還不知道嗎?不是包場啦,這家店本來就是裴老闆的嘛。”
正好裴利斌去拿啤酒,裴臨問他:“爸,你把星樂比買下來了?什麼時候?”
裴利斌一臉得意喝著啤酒:“前天,還是大前天來著?”
“……”
爾皇把店賣了。
怎麼,他終於放棄當簽到一百天的商業精英了?是準備退遊了嗎!
“那,這店原來的主人去哪了?”
裴利斌不屑地哼了一聲:“我管他去哪了?手下敗將灰頭土臉夾著尾巴跑了唄?這店盤的可便宜了,其實裝脩名聲都還行,之前那個小兔崽子是冇有生意天分,到我手裡保證賺錢!”
話音未落,門口突然一陣騷動。
一眉眼不錯的青年帶著幾個警察闖了進來,正是爾曆天。
“裴利斌,冇想到我還能回來吧?!”
“三天前你說,限我一個月滾出珠市,我當時便告訴你,我會報複,很快,不過三天!”
“如今三日期限已到,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爾皇迴歸不再隱忍!諸逆臣皆當去死!”
“裴利斌,現在告你非法經營、以次充好,偷稅漏稅的罪,等著坐牢吧你!”
“記住,都是你逼我的,我凶起來連我自己都怕。”
“君子報仇從早到晚。接下來,我的報複還會源源不斷!我要從你身邊搶回我的女人,拿回屬於我的一切!”
“傲骨金身,霸者橫欄,我欲封天,誰能降之!”
裴臨:“………………”
他伸手掏了掏,書包裡空的。
【seth!】
【叮咚——seth今晚不想理你。】
【我小筆記是不是落你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