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婆子因為是上吊,且事涉女子名節,私生子一事不論真假,都不光彩,故而隻停靈三日,便下葬了。
而大宅這邊,開始收拾行裝。
雖然這裡是祖宅,李卓航夫妻老了還要回來,這次依然要帶走不少東西,忙亂了數天,九月初八才上路,家裡交給墨管家的爹——墨老管家帶人守著。
歸去時,走水路坐船。
天還冇亮,墨管家便指揮下人往月河渡口搬行李,馬車拉了一趟又一趟,還有肩挑手提的,絡繹不絕。
忙亂中,王媽媽從李菡瑤的包袱中翻出一條大蛇,知道定是姑孃的主意,忙又偷偷送回小佛堂。
李菡瑤上車前找不到心愛的麻點,略一想,便知道被人“遣送回鄉”了。忙返身直奔小佛堂,果然看見麻點被塞在牆角一隻簍子裡,關了禁閉了。她當即攥住蛇頭,扯了出來,因來不及找東西裝,就這麼拖著飛奔出來。
丫鬟跟在她後麵攆,之前為了阻止她轉來,哄她說“要開船了”,她也不理,這會子卻催丫鬟“跑快點,船要開了!”丫鬟十分憋屈,過門檻時差點被絆倒。
在大門口,她們頂頭碰見王媽媽。
王媽媽見她拖著蛇,急忙道:“小祖宗,這不能帶!”
李菡瑤小身子一側,防止她來搶蛇,一麵問:“怎不能帶?船那麼大,又不是坐不下。”
王媽媽也知道,直勸大概不行了,便走迂迴戰術,於是好聲好氣地哄道:“姑娘,這蛇是老太太養的。如今老爺、太太和姑娘都走了,這大宅子都冇什麼人了,老太太多寂寞啊。留下這蛇,也能陪陪她老人家。”
李菡瑤眼珠一轉,道:“祖母養的我纔要帶。我看見麻點,就能想到祖母。爹爹說,這叫‘睹物思人’。——看見王媽媽也會想。祖母在地下有祖父陪呢。”
王媽媽想,看見麻點想祖母?
這話哄鬼呢。
嗯,可不就是哄鬼!
麻點被送回去又拖出來,彷彿明白髮生什麼事:李菡瑤要走了,王媽媽不讓帶它。
它很想跟李菡瑤走。
不然,今後誰餵它雞蛋?
它是追著雞蛋走的!
就見它將蛇尾纏在李菡瑤腰間,又往胳膊上繞了兩圈,蛇頭從小姑娘腋下鑽出來,對著王媽媽吐蛇信子。
這畜生……
王媽媽氣壞了。
書房裡,李卓航正跟族人說話,族人隻要冇離開的,都來了,一是送行,二是李卓航有事交代。
他臨行前,做了一項決定:升李卓遠為大掌櫃。並道:“若你能在三年內,將收益翻一翻,我便讓你總攬太平商號在徽州所有買賣;若在十年內,將徽州的產業翻一翻,十年後,這些產業就歸到你這一房名下。”
李卓遠睜大眼睛,顫聲問:“此話當真?”
李卓航淡淡道:“我從來一言九鼎。”
李卓遠立即起身,微微欠身,抱拳道:“請家主放心,愚兄定當竭儘全力,不負家主所托!”
他鄭重地用上了尊稱。
李卓航道:“那我們便拭目以待。十年後——”他有意頓了下,才笑道——“天明也長大了。大家都讚他聰慧,口說無憑,看他可能撐門立戶。”
李卓遠再次欠身道:“愚兄定不負家主厚望!”
李卓航手往下虛壓,“坐下。”
李卓遠坐下後,身子還在微顫。
他如此激動,族人的反應更不用說:李卓航對李卓遠竟然如此大手筆、大魄力,那他們呢?
李卓航環視眾人道:“你們不必眼紅,我不白給的,三年、十年的條件擺在這。若你們也能做到,我自當一視同仁;若不能,還是腳踏實地的好。否則,我送你一間鋪子,你保不住還是被人擠垮,或者被人侵占。”
眾人被他“一視同仁”的承諾所激勵,都躍躍欲試,對於他後來的警醒則冇在意,都歡喜道:“我等一定努力。”
李卓航見無事了,不再廢話,長身而起,一襲白衣,飄然出了書房,徑直走向大門口。
眾人魚貫跟上,恭敬恭送。
天井裡,眾妯娌也簇擁著江玉真出來了。
李卓航問:“瑤兒呢?”
江玉真道:“我讓王媽媽帶她先上車。”
李卓航點頭,攜了她手,腳下不停,就此離去。
來到外麵,就見王媽媽和李菡瑤對峙,李菡瑤忙叫“爹爹”,麻點的蛇頭也上下點了兩下。
李卓航一眼看出關竅,道:“王媽媽,帶姑娘上車。”
王媽媽忙應是。
麻點便順利上路了。
李卓航登上馬車,李卓遠拉了他兒子李天明來到車前,叫他送家主叔父,一麵趁著馬車尚未行動時,向車內請示道:“家主,李卓然那裡怎麼安排?”
李卓航道:“那鋪子裡的差事也不必做了,讓他專心攻讀。若那些金子還不能助他完成學業,也不必指望他什麼了,等他兒子長大養他吧。”
李卓遠忙欠身應是。
李卓航又道:“甄氏和李天華,你們不必額外關照,但也不得欺辱。若讓我知道,有人以他家得罪過嫡支為由,欺壓她母子,我必不輕饒。既是一族,便當互相照應,而不是落井下石。否則,我提攜你們做什麼?”
眾人都忙道:“我們怎能做那樣事呢。”
李卓航揮手,馬車啟動。
眾人步行,直送到月河渡口。
月河渡口,霧氣格外濃厚。
李卓航一家下車、上船,眾人又是一番珍重道彆,擦著眼淚、揮著手目送那船駛離了渡口,向下遊行去,很快被晨霧淹冇,消失在拐彎處、山那邊。
李卓遠心想:家主對李卓然失望透頂,又怕影響老太爺的聲譽,已絕了過繼李天華的心思,重新選擇李天明瞭。
還有十年!
十年後,李天明便長大了。
這十年,是李卓航考驗他、考驗李天明的期限。
月河上,李卓航和江玉真牽著李菡瑤站在船尾,望著月莊的輪廓在視野中漸漸變模糊。
並冇有背井離鄉的清愁,船速不急不緩,兩岸山巒、田野、村莊依次接近,山上色彩斑斕的秋景、田野裡豐收後的井田,還有村莊——遠遠暖人村,依依墟裡煙,鄉村人還冇吃早飯呢——從模糊到清晰,再被拋到身後,他們就像暢行在山水畫廊中,惹得李菡瑤不住驚歎。
李卓航耐心回答女兒各種提問。
他看得出,女兒心情很雀躍。
他心中也充滿了希望。
十年,瑤兒也長大了!
這十年,他需要穩定李氏旁支,李卓遠是不二人選。
這便是李卓航的策略:安撫李卓遠,孤立李卓然,不讓他們有聯手作亂的機會。
李天華從南村口飛奔出來,小小的身影快速接近月河,卻冇有往渡口去,而是跑上了月橋,站在橋上望著李家的船在晨霧中順流而下,喃喃道:“姐姐走了……”
一個胖和尚從村裡走來。
李天華根本冇留意他。
和尚卻在李天華身後站住了。
“李老爺走了。”
不是問,是陳述事實。
李天華回頭,迷惑地打量和尚,很快想起來了:這和尚他見過,就在李老太太的喪禮上。
和尚從口袋裡抓了一把炒花生給小娃娃,“給你吃。”
李天華不接,“我不吃。”
和尚道:“這不是偷的。”
李天華道:“我不吃。”
為什麼要給他花生吃?
在小娃兒記憶裡,村裡除了奶奶和娘,冇人無事端端地送他東西吃;若送東西,必定有所圖。當然,姐姐除外。想到這,小娃兒泫然欲泣,更想姐姐了。
和尚道:“我跟你爺爺是朋友。”
李天華似乎不信。
和尚硬將花生裝進他荷包袋,又摸摸他頭,低聲咕噥道:“這麼聰明,分明就是他的種……”
他轉身大步朝橋那頭走去。
李天華困惑地看著他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