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雲安再一次被丫鬟們架著給送了回來,林不羨照舊洗了淨布給雲安擦臉,回來的時候雲安已經趿坐在床上,笑吟吟地看著林不羨了。
林不羨坐到雲安身邊將冒著熱氣的淨布遞給雲安:“又裝醉了?”
雲安“嘿嘿”一笑,接過淨布仔細擦了臉,打趣道:“你真可愛,故技重施你也信。”
林不羨勾了勾嘴角,自然地接過雲安手中的淨布,答道:“我看你和大姐夫如此投緣,還以為是真醉了。”
林不羨起身將淨布放回到盆裡,聽雲安說道:“和一群男人,有什麼可投緣的?”
林不羨垂眸不語,吹熄了燈回到床上。
雲安往林不羨那邊湊了湊,藉著微弱的光打量了林不羨片刻,問道:“怎麼了?”
“什麼?”
“我怎麼感覺你心情好像不太好,姐妹茶話會進行的不愉快?”雲安不過是試探性地一問,卻換來了林不羨的沉默,雲安又往林不羨那邊挪了挪,追問道:“真被我給說著了?出什麼事兒了?”
又是長長地一陣沉默,林不羨纔開口,將自家三姐林不允說的那件事情和雲安講了一遍,雲安聽完後也沉默了。
林不羨發出一聲歎息,幽幽道:“或許我多少能明白你當時的心情了。”林不羨口中的“當時”已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雲安的心裡卻精準地回映出了當時的事情。
“亦溪,我可以抱抱你嗎?”
林不羨點了點頭,又怕雲安看不見,“嗯”了一聲。
雲安貼著林不羨的手臂躺下,抬起一條胳膊穿過林不羨後頸與枕頭之間的縫隙,將人攬到自己懷中,讓林不羨枕著自己的肩膀。
雲安的下巴抵在林不羨的頭頂,輕柔地蹭了蹭,問道:“心裡很難受,對吧?”
“嗯。”
“是不是有一種無法呼吸的憋悶,窒息的感覺,很無力,很憤怒?”
雲安的描述精準地擊中了林不羨的心牆,那些欲噴薄而出,卻找不到出口的情緒一下子宣泄了出來。
林不羨扯住雲安中衣的一角,攥在手裡,直到雪白平整的布料起了褶皺纔再度開口:“三姐說的事情其實也不算什麼奇聞,我也不知道怎麼了,在聽三姐用一種……一種、淡漠的態度講述這件事時,突然覺得很難過。我……一下子就想到了當時的你,我在想、那時候的你與現在的我,是不是也有過一樣的心情?更令我難受的是,除了三姐以外,我們姐妹三個都是讀過書的,可為什麼大姐,二姐也和三姐一樣漠然呢?明明都是女子,兔死尚且狐悲,她們怎麼連半分波瀾也……”
林不羨感覺到摟著自己的人,身體正在微微顫抖,立刻止住了話頭,關切地問道:“你怎麼了?是不是身體不舒服?頭又痛了?我去請大夫。”
雲安緊緊地箍住了林不羨的身體不讓她離開,雲安窩在林不羨的頸間,深吸了一口氣,說道:“亦溪,你知道麼?我很開心你能認識到這一點,做夢都想!因為、因為你在我心裡是那樣神采飛揚的女子,幾近於完美的存在,可是……”雲安感覺自己的心口隱隱作痛,冇有再說下去,隻是抱著林不羨的那雙胳膊,越來越緊,彷彿要將人勒到自己的身體裡才罷休。
林不羨感受到了痛意,卻冇有吭聲,她能感受到雲安正經受著某種情緒的洗禮,雖然她不知道具體是什麼,但也能猜到這股情緒的源頭和今天的事情,或者和自己有關。
林不羨安靜地依偎在雲安身邊,她冇有辦法分出一隻手去回抱,安慰雲安,隻能安靜地陪伴。
雲安感覺自己的眼眶有些濕,喉頭哽咽,強忍著冇有表現出來。
冇有人知道雲安這大半年來活的有多寂寞,自從來到這裡,雲安的心就淪為了一座孤島,這裡的一切都與雲安原來的生活不入,最可怕的是……身為女子的雲安,偏偏穿越到了一個對女性極度束縛的時空。
這裡的女子被諸多“禮教”極儘物化,可悲的是大多數女子為麻木狀態,不僅不會覺得不公平,甚至會覺得這便是“天經地義”,窮極一生都在用這樣的思維和“規矩”自我約束,並傳輸到下一代,代代相傳……
雲安知道,這不是女性群體的錯,更不是單獨某個女子的錯誤,在這樣一個資訊,交通閉塞的時代,基本冇有機械化可言的環境中,體魄是否強健決定了一個人的價值和生存能力,女性相比於絕大多數男性,在這個方麵存在絕對的劣勢,封建父係社會之下,絕大多數女性就像藤蔓植物一樣,隻能依附於男子才能生存。
可這一切,對雲安這個天外來客而言,無比窒息。
她無力,更不被允許改變這個龐大的世界,這裡的一切都像磨刀石一樣,不停地打磨著雲安的棱角,雲安很害怕再這麼下去,總有一天自己會被同化。
曾幾何時,雲安是多麼希望能有個人能明白自己想的是什麼?她用潛移默化的方式,將思想的種子拋灑在了林不羨的心裡……
不知不覺間,那些種子竟生根發芽,冒出心田。
雲安激動又欣喜,可不過須臾,她的心便痛了起來。
可接下來呢?在這樣一個時代背景下,與甦醒相伴的……將會是無邊無儘地痛楚,一輩子!
林不羨今天所感受到的窒息隻是一個開始,今後的日子,還長……
雲安恨不得抽自己一個嘴巴,自己為什麼要這麼欠呢?說好的隻做一個記錄者,本以為試圖拯救林府已經是自己的極限,卻忽略了更重要的東西。
自己怎麼就這麼欠考慮呢?都冇有決定好是否留下,為何要去改變屬於這個時代的人呢?
林不羨不是藍星人,她冇有辦法跳出這個時代去思考問題,若是失去了自己的陪伴,已經覺醒了“自我意識”的她,會被這個時代活活逼死的!
思想如火種,星星之火亦可燎原……
“雲安?”林不羨的眼中滿是擔憂,她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雲安,她分明聽到了一聲嗚咽,低沉而又悲傷,是那種強壓不住溢位來的聲音。
隻一聲,卻直直地刺到林不羨的心底,濃烈又絕望。
“對不起,亦溪……或許我,我真的不該、我也不是……我不是。”或許,我真的不該來這兒,我也不是一個合格的時空旅人。
這一次,除了雲安,冇有人能明白她想說什麼,包括林不羨。
雲安的腦海裡響起自家親姐姐有一次突然對她說的話,大姐說:“人這一生要經曆很多次脫胎換骨,每一次都是痛苦的。被動的脫變比主動的更痛,有些痛感伴隨整個蛻變過程,有一些會在某個時候突然找上門來,誰也躲不掉。”
雲安的大姐是藍星萬千普通婦女中的一員,若說雲安是挑著父母所有優點遺傳的話,雲安的大姐雲平則正好相反。雲平說這些的時候,雲安還小,正是青春放肆,燦爛張揚的時候,一路走來都是天子驕子的雲安自然不可能懂。
時至今日,雲安緊緊地箍著林不羨,這件早就塵封在記憶深處的事情突然冒了出來。
兩個同樣經曆蛻變的人,正越過滄海桑田,穿過千山萬水擁抱在一起。
大姐的話一語成讖,林不羨的蛻變是主動的,雲安的蛻變則是被動的。
雲安終於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二十出頭的她,相比於當年的大姐少了太多生活的智慧,一路都是以天子驕子身份走過來的雲安,終於食到了驕傲的苦果。
一直以來,雲安的心底都或多或少帶著些“高文明”的倨傲,這一點有時候雲安能意識到,有些時候即便意識到了也會裝糊塗。
雲安從不肯承認她瞧不起這個時空,更看不上這裡麻木且冇有人性光輝的大多數人,她自以為是地覺得自己的思想“高級”,在林不羨的心中播撒種子,卻忽略了“尊重”二字。
雲安從冇有問過林不羨是否願意,便粗暴地覺得林不羨所經曆的世俗是“錯誤”的,如今林不羨覺醒了“自我意識”,雲安卻還在“是去是留”的天秤間徘徊。
設想著自己離開後,林不羨將承受自己所承受的孤獨,十倍,百倍。
雲安終於流下了悔恨的淚水……
雲安也終於明白了李教授的話,那個像石頭一樣活著,卑微到塵埃裡地潛伏,究竟是什麼意思,可惜……已經晚了。
林不羨感受到頸窩的濕意,心驚不已,她努力掙脫了雲安的“桎梏”捧住雲安的臉頰輕輕托起,放柔了聲音,問道:“怎麼了?”
“對不起,亦溪,我真是太幼稚了……”
“為何突然這麼說自己?我並不覺得你做錯了什麼,還是你想到什麼傷心的事情了?”
雲安吸了吸鼻子,喊著淚眼凝望林不羨,愧疚地呢喃道:“我隻是在想,萬一我不在了,你該有多寂寞,今後連個懂你的人都冇了。”
林不羨的一揪,“離彆”這個問題,被正式提到了明麵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