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燕國,女子的地位極低,大多是冇有表字的。
隻有男子到了弱冠之年會由長輩或者恩師賜字,以示長大成人,今後在外行走也方便旁人稱呼,非長輩和關係親厚者,一般隻喚其字,不呼其名。
稱呼表字也有同輩之間表尊重的意思。
林四小姐卻是有字的,一方麵因為林府的顯赫,另一方麵也寄托了林老爺深厚的希望。
在外人看來風光無限的林府,累富三代後出現了一個非常尷尬的問題。
當代家主林威,林老爺——膝下無子。
林老爺已過天命之年,納了七房姬妾卻無一子,與嫡妻李氏曾孕有一嫡長子,但未到十三歲便早夭,之後又與嫡妻生了兩個女兒都冇能養大,林老爺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納妾,先後生了幾個都是女兒,後來林老爺的嫡妻李氏在林老爺三十歲那年再度有了身孕,不想又是一個女兒,正是這位嫡出小姐,林不羨。
林老爺夫妻恩愛,所以給愛女起了這個名字,希望夫人能夠明白自己的心思。
一轉眼二十年光陰轉瞬過,林老爺過了天命之年,身體大不如前,已於前年起逐漸將林府的大權移交到林不羨的肩上。
第一年林老爺為主,林不羨為輔。
第二年反之。
如今到了第三年,林老爺幾乎不露麵,府內一切大小事宜不必請示,皆決於四小姐。
無怪林老爺身子骨差,隻能怪林府家大業大,諸事繁多。
姑且算一筆粗賬,每逢晦日,洛城幾十家鋪號的掌櫃入府報賬,林不羨辰時一刻起,辰時三刻開始接待各大掌櫃,報賬,覈對,點銀,記賬,入庫……
這幾十人均一套程式下來就能忙上一個白天。
逢,三,六,九月,整個隴東,共七省,四十餘州府,兩百多家鋪號的掌櫃陸續帶著賬本和銀票入府,就算林不羨每天接待三十人,也要整整忙上七八個大白天。
九月一過,從十月開始,其餘各地的掌櫃們陸續登門,數量大概是整個隴東的三四倍,林不羨幾乎從十月望日後開始忙,一直忙到臘月二十八才能徹底清靜。
平時還要麵對各類應酬,打點官府,出席各方宴席……
算下來,林不羨一年到頭真正能清閒的日子,唯有臘月二十八到來年的上元節,滿打滿算還不到二十天的時間。
林老爺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二世祖,年輕的時候最喜縱情山水,雖然冇盼到兒子,好不容易等到唯一的嫡女長大成人,毫不猶豫地甩了攤子,年初以休養身體為由,帶著夫人雲遊四海去了,大概年底才能回來。
……
忙碌了一天,林不羨已是疲憊至極,在丫鬟的服侍下沐了浴,回到房間卻並未直接睡下,而是坐到圓桌旁,親手挑燈剪燭,捧起一本書讀了起來。
尚未乾透的長髮儘數披在腦後,燭光將林四小姐曼妙的身姿投映出長長的影,順著光可鑒人的地磚一路蔓到窗欄上,如剪影般映在窗子上。
燕國不設女子私塾,男女一起讀書更是有傷風化,女子若想讀書隻能請先生入府,入府先生的束脩是極高的,所以絕大多數女子至多認識幾個字也就罷了。
這些困難放到林府自是不值一提,林不羨自七歲開蒙,琴棋書畫均有涉獵,先後師從數位名師鴻儒,至十七歲接管家業才逐漸停了課業,接管林府家業兩年多來,平日裡看的最多的就是賬本,像這般夜讀已算是一種偷閒享受。
林四小姐雖不能入仕,卻正兒八經地經曆過十載苦讀,腹有詩書氣自華,胸含溝壑,做起決斷來更顯運籌帷幄。
相比於林府的奢華,林四小姐的閨房極簡,房內傢俱不過一床,一圓桌,幾張月牙凳,一張梳妝檯,兩張櫃子而已。
在窗邊斜放著一尾古琴,琴台旁邊擺著一尊香爐,香爐中正緩緩飄出幾柱白煙,焚的是凝神靜氣的安眠香,在琴台對麵的牆壁前立著兩張書架,上麵擺滿了各類書籍。
房間裡擺的隻是林四小姐藏書的極少一部分,用作睡前消遣。
一個身影從月亮門進了東院兒,此人並未提燈,卻能快速穿過院內的假山和竹林,看樣子是對院子的地形十分熟悉。
走近臥房方顯出身形,正是白日裡服侍在林四小姐身邊的一等丫鬟由儀。由儀與立在門口守夜的丫鬟低語了幾句才入了廂房。
林不羨聽到聲音並未抬眼,等丫鬟走到身邊纔將視線從書捲上挪開。
“何事?”
由儀胸口起伏,想來是適才走的急了,她先是雙手疊在身側行了一個萬福禮,才從懷中掏出一張信封雙手捧著交給林不羨,低聲道:“小姐,京城有信來!”
桌上的燭心搖曳,林不羨那雙波瀾不驚的眼眸裡也蕩起了微光,卻是一閃而過。
林不羨拿過信封端在掌心一瞧,信封正中間寫著六個大字:林四小姐芳啟。
字跡工整,筆力蒼勁,像是出自男子之手。
由儀向後退了幾步,林不羨翻過信封,見封口處的封泥完好無損才撕開,取出了裡麵的信。
四小姐雅鑒,不親懿表,瞬已浹旬。自提筆時,吾已於京城尋得居所,幸得四小姐高義,一路順暢。
昔,臨彆會晤,四小姐一席拳拳之言,吾夙夜思之,不敢忘懷。
今,春闈在即,雖手不釋卷,懸梁刺股,未曾懈怠。奈何資質魯鈍,常歎時不假人。
唯有竭儘全力,力搏及第,方不負四小姐垂憐之恩,青眼之誼。
歸心似箭,不知所雲。
謹頌文褀。
愚兄,鐘簫廷。
短短幾行字,林不羨看了兩遍,眼底劃過一絲笑意,卻將信紙舉到了燭火上……
“呀!小姐,你怎麼把姑爺的信給燒了?”
由儀端了盆子來,林不羨將燒的看不出字的殘信丟到盆中,看著殘紙徹底化為灰燼,淡淡道:“休得胡言,我與鐘公子並無媒妁之言,何來姑爺一說?”
由儀吐了吐舌頭,改口道:“鐘公子惹小姐生氣了?”
“未曾。”
由儀不解,追問道:“那小姐怎麼把信給燒了?”
林不羨垂下眼眸沉吟須臾,臉上的表情不見變化,說道:“我乏了,熄燈睡下吧。”
“是。”由儀將盆子端走,回來伺候林不羨寬衣,躺下,熄了燈,退到耳房去了。
躺在床上,林不羨回憶起鐘簫廷來,對方的模樣卻有些模糊了。
燕國極重視男女大防,未出閣的女子幾乎冇有單獨私會外男的機會,縱然是肩負偌大家業的林四小姐,平日裡也需由家仆陪同才能當眾露麵。
認識鐘簫廷,完全是個偶然。
鐘簫廷與林不羨算是同門師兄妹,林不羨的第二任授業師傅:杜先生,曾是鐘簫廷的開蒙恩師,杜先生帶過幾篇鐘簫廷的文章到林府,給林不羨品讀。
在杜先生的引薦下,二人見過一麵,隔著珠簾討論學問,林不羨覺得鐘簫廷文采斐然,又聽說他家境貧寒連赴考的路費都湊不出來,便通過杜先生資助了鐘簫廷。
鐘簫廷不負眾望,在秋闈中考了個舉人回來,回到洛城便到林府登門道謝,鐘簫廷雖出身寒門,但有了功名便不同了,彼時林不羨剛剛接管家業,林老爺便讓林不羨出麵招待了鐘簫廷,那是二人的第二次見麵。
那年林不羨已經十八歲了,早就過了該嫁人的年紀,宴席後林不羨的母親旁敲側擊地詢問起來,林不羨想:身為女子終究是要嫁人的,婚姻之事曆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與其嫁給一個素未謀麵的陌生人,倒不如嫁給知根知底的鐘簫廷,便默許了。
春闈之前,林老爺又親自宴請了鐘簫廷,算是初步把二人的婚事定了下來,林不羨聽說:鐘簫廷答應了自己的父親,讓他們的第二個兒子姓林,承起林府的香火,隻待大考歸來便請媒人來登門下聘。
想到林府偌大的家業終不至旁落,林不羨再無拒絕的道理,為此她還破例去送了鐘簫廷一程,贈他盤纏,祝他金榜題名。
之後的每個月,林不羨都能收到一封鐘簫廷的信,除了這一封,之前的信她都留著。
至於這封信為何燒了?是因為林不羨覺得:相比於其他來信,這封信的措辭太過親密,他們畢竟冇有成親,連定親也不曾,於理不合。
鐘簫廷已離開洛城四月有餘,他們相識近三年,總共也就見了三麵,以至於鐘簫廷在林四小姐的心中隻留下一個輪廓。
林不羨收回思緒,扯了扯被子,閉上了眼睛。
……
又是一個豔陽天,洛城外筆直的官道上,一位披頭散髮,衣衫簍縷的乞丐慢悠悠地從遠處走來。
乞丐身上的穿的已經不能稱之為衣服了,像是被人故意撕扯成了布料,又像是布料糟了,自然形成的。
乞丐孤身而來,不時四下張望,口中唸唸有詞,像個瘋子。
他渾身上下唯一一件比較完整的家當就是腳上的那雙厚底皂靴,不過鞋底幾乎快被磨平,鞋麵也臟兮兮的,隻是從靴子的樣式上能勉強推斷出這雙靴子曾經的價格不菲。
再細看那乞丐身上破爛的衣服,布料也是上等,難道這位乞丐是位破落戶,曾經也是大戶人家?可惜是個瘋子,也問不出什麼來了。
這時,打乞丐身邊路過一輛牛車,拉車的是位莊稼漢子,車板上坐著一位穿著襦裙的少女,梳著未出閣的髮飾,下半邊臉上掛著一方粗布。
那名乞丐突然轉過頭,一雙漆黑有神的眼眸死盯著板車上的少女,口中還唸唸有詞,隻是聲音太低,聽不清楚說了什麼。
“觀眾朋友們注意了啊,這是三個月來遇到的第十個上街的女人,在這個朝代,能在公共場合遇到女子是非常稀奇的事情,而且所有未出閣的女子上街都要蒙臉,真是太封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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