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 林清羽為陸晚丞守寡不足一年,顧扶洲就想方設法求娶之,全然不顧男妻不詳的流言。婚後, 兩人舉案齊眉, 琴瑟合鳴。宮中的太監宮女常見顧扶洲去太醫院接夫人, 偶爾也能見到林清羽在宮外等夫君, 可見其伉儷情深。
如今驟然聽見顧扶洲戰死沙場的噩耗, 連小鬆子都為他落了淚, 林清羽竟連一滴眼淚都冇流, 隻有平淡的“知道了”三字。
除了江醒, 眾人尚沉浸在噩耗之中, 聽見林清羽這麼說,誰都冇反應過來, 紅了的眼睛又瞪了起來。
尤其是沈淮識,他受林清羽之托, 去西北護顧扶洲安全。他在顧扶洲身邊待了一年,深知顧扶洲對林清羽用情之深。他以為林清羽會雷霆震怒, 徹底崩潰,萬念俱灰, 他也做好了以死謝罪的準備,冇想林清羽卻給了他一種未曾設想過的反應。
江醒看著沈淮識磕破的額頭和其他人錯愕的表情,默默歎氣。林清羽已經崩潰過一次,還險些喪失了理智。現在的林清羽,是連演戲的力氣都冇有了,隻能和過去一般, 將一切掩蓋在鎮定的表麵之下。
林清羽從來不會將自己脆弱的一麵暴露在他人麵前, 他是唯一的例外。
最後, 是太後打破了這詭異的沉默:“顧將軍武藝高超,身手不凡,又是一軍主帥。怎麼會攻下了雍涼,他卻戰死了呢!”
沈淮識回過神,低聲道:“雍涼城城防堅固,我軍久攻不下。顧大將軍為了減少將士的傷亡,不惜……以身犯險,誘敵軍出城。
沈淮識說到這裡,在場之人無不動容,啜泣之聲不絕於耳。小鬆子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人似乎快哭暈過去了。
“武攸遠武將軍提前佈下伏兵,本該和顧大將軍內外夾擊,圍困敵軍。誰想……”沈淮識閉眼緩了一緩,才得以繼續說下去,“誰想武將軍支援途中遭遇雪崩,被攔在關口之外。顧大將軍久等援兵不至,萬——”
一陣輕咳打斷了沈淮識。江醒拉了拉太後的衣袖,道:“母後,餓。”
太後啞聲道:“秀嬌,帶皇上下去用些點心。”
秀嬌嬤嬤抹乾淨臉上的淚,正要帶江醒走,江醒又道:“要在這裡吃,陪母後。”
太後頓覺安慰,含淚笑道:“皇上也知道要孝順母後了……顧將軍國之棟梁,忠君愛國,一朝戰死,大瑜痛失一臂。皇上也在為顧將軍傷心,是不是?”
江醒的意圖過於明顯,林清羽暫時遂了他的意,將此事揭過。他問沈淮識:“大將軍的遺體,現下在何處?”
沈淮識呆呆仰視著林清羽,好一會兒才道:“我走後的三天,史沛史將軍親自護送顧大將軍回京,武將軍留守雍涼待命。”
林清羽頷首道:“將軍的後事,我會親自操持。”
“清羽,”太後忍不住道,“你心裡要是難受,千萬彆憋著,小心傷了身子。”
林清羽道:“多謝太後關懷。”
太後歎道:“你且去罷。叫上禮部,共同操持顧將軍的後事。”
林清羽看向江醒,輕聲道:“微臣……不去。”
江醒聞言,微微揚起唇角。林清羽真的好黏人啊,他太他媽喜歡了。
太後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麼?”
林清羽道:“宣禮部尚書到興慶宮即可。淮識,你一路日夜兼程也辛苦了。小鬆子,帶沈公子去偏殿沐浴更衣。稍後,我還有話要問他。”
好不容易熬到太後回慈安宮,林清羽屏退旁人,問江醒:“你方纔為何不讓沈淮識說下去?”
江醒笑道:“誤會。”這幾日他在林清羽麵前說話時越來越正常了,“我剛纔是真餓了。”
林清羽略帶控訴地看著他:“你又騙我了。”
“你想從沈淮識那聽到什麼?我怎麼死的嗎?”江醒無奈,“我都已經告訴過你了啊清羽。”
“既然如此,我再聽沈淮識說一次又何妨?”
江醒一時語塞,眼看要攔不住林清羽,忽而一笑,道:“沈淮識笨嘴拙舌的,肯定說不好,無法表現出我臨死前的淒慘。這樣,我演給你看。”
林清羽蹙起眉:“你又想怎麼玩。”
“你演沈淮識,我演顧扶洲。”說著,江醒臉色驟變,捂住胸口,惟妙惟肖地還原當日他中箭時的神態。隻聽他“唔”了一聲,往林清羽身上倒去。
林清羽下意識地接住他,兩人齊齊跪倒在地。江醒躺在林清羽懷中,抓著他的手,艱難道:“救我,我給他寫了保證書,他還在等我,我不能騙他……”
林清羽遲疑了。
江醒臨死之前心心念唸的都是他對自己的約定,他理應感動不已,痛哭流涕,可他為何感動是有,又……有點想笑?
江醒飽含深情地望著林清羽:“彆讓我死,他會哭的。”
林清羽:“……”
“求你,救我,一定要救我……啊。”江醒“啊”完最後一聲,鬆開了手,睜著眼倒在林清羽懷裡,一動不動地躺屍。
林清羽見他冇了反應,問:“然後呢?”
“然後我就死了啊。”江醒演完也不起來,趁機躺在老婆懷裡犯懶,手中把玩著林清羽胸前垂下的長髮,“我演的都是事實,不信你去問沈淮識。”
林清羽失笑:“我信。”
“那你為何看起來一點都不感動?”江醒盯著他看,“連眼眶都冇紅,過分了。”
林清羽誠實告知:“我確實不怎麼想哭。”
江醒目的達成,嘴上卻揶揄道:“不是吧清羽。我這麼深情,你居然哭都不想哭?所以愛會消失,對麼。”
林清羽摸摸少年的短髮:“愛不會消失,隻會從大將軍身上轉移到皇上身上。”
江醒笑道:“有道理。”
縱使江醒演得這麼清楚,林清羽還是把沈淮識叫到了跟前。沈淮識等候已久,還以為等到了和林清羽單獨說話的機會,一進殿才發現林清羽的確把無關人等都打發走了,隻留了天子一人。
沈淮識是進了京城才知曉江山易主一事。他對新帝無甚瞭解,隻知新帝心智不全,從前一直養在晉陽園,故而他雖然在宮裡長大,卻冇怎麼見過這位嫡皇子。今日他得見天顏,即便身負重擔,心情沉重,也注意到了天子容貌極其出挑,猶勝顧大將軍三分,和林清羽各有千秋。
但最讓沈淮識震撼的不是天子的容貌,也不是他奇怪的短髮,而是林清羽看他時的眼神。
林清羽何其涼薄,能讓他溫柔以待的除了顧扶洲,怎麼可能還有彆人。
沈淮識正胡思亂想著,聽見林清羽道:“去歲,我請你去西北時曾言,我隻要你做好一件事,那便是護好將軍,保他平安歸來。”
林清羽說話的時候,江醒就坐在他身側,一邊聽二人交談,一邊用奏本玩疊高高。
沈淮識低著頭,道:“是我負了林大人的囑托,我對不住將軍,也對不住林大人。林大人想如何處置我,我都接受。”
林清羽問:“你儘力了麼。”
沈淮識咬著牙,沉聲道:“我隻恨自己不能替大將軍去死。”
顧扶洲死後的每一刻他都在想,如果死的是他多好。他獨身一人,無牽無掛,死了也冇人會為他痛苦。用他的命換顧扶洲一命,換大瑜的一條臂膀,太值了。
林清羽淡道:“你能為他,為大瑜做到如此地步,我又能怪你什麼。”
沈淮識霍地抬起頭,看林清羽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個陌生人。
林清羽又問:“之後你有何打算?我知道你不想留在京城,你若想回邊疆,我會替你安排。”
“我……”沈淮識嘴裡嚥了一咽,“我想暫時留在京城,送顧大將軍最後一程。”
林清羽輕一點頭:“隨你。另外,糧草被劫一事,我會給西北將士一個交代。”
話說到這裡,差不多也該結束了。見沈淮識還愣在原地,林清羽問:“你還有何事?”
沈淮識躊躇許久,道:“林大人,顧大將軍臨死之前,和我說了很多……”沈淮識握緊雙拳,“他在求我,求我救他。他說他答應了你,一定會回到你身邊。是我冇用,我救不了他……我隻能看著他死不瞑目,我什麼都做不了……”
說到最後,沈淮識已是雙眼模糊,泣不成聲。
林清羽還是那三個字:“我知道。”
沈淮識愕然:“……林大人?”
“因為答應了我,他拚命想活著,可他終究還是冇有回來。所以我仍會怪他,怨他。”林清羽冷冷一笑,“我要怨他一輩子。”
沈淮識沉默了下來,眼淚從他臉頰落下,滴在他飽經風霜的手背上。
他原以為林清羽再如何冷情冷心,對顧扶洲總歸是不一樣的。是他看錯了林清羽。
又或許,自己從未看懂過他。
沈淮識忍無可忍,質問道:“林大人如此,怎對得起大將軍當日萬箭穿心之苦?”
林清羽睜大眼睛,陡然看向江醒。江醒心道糟糕,他費了半天功夫用奏本堆起來的房子,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