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傍晚,秋水邁著輕快的腳步回家,一進門就高聲道,“姚叔,爹,快來幫忙啊!”
她一手拎著化妝箱,一手還拿著幾個熟食紙包和一個點心紙包,都快拿不住了。
秋林生幾步過來,先把化妝箱拎走,又把那些紙包也接過,埋怨道,“買什麼東西,家裡都有!”
秋水笑著呸了一口,“有個屁,你哄我呢,是你會煮飯還是姚叔會煮飯,咱們家仨人就冇一個會下廚的!這是陳記燒鵝,我一早吩咐了夥計留的,要不然可吃不到,那點心是商家小姐賞的,爹,你快猜猜,今兒我賺了多少?”
秋林生勉強笑了笑,“多少?”
秋水冇在意,一邊在井台邊打水洗臉洗手,一邊道,“今天不算多,也就十兩,不過商小姐說了下個月還要我去,到時她生日,想來賞封不會少。”
冇人介麵,秋水潑掉水,奇怪的回頭,平時姚叔和林秋生肯定會說上幾句,今天怎麼兩人都有些心不在焉?
秋水回去把買的熟食裝碗,現在的熟食味道非常好,因為都是人家真材實料做出來,不含一點人工色素和工業新增劑,不是工業化流水線上的產品。
那燒鵝色澤透亮,一打開包裝就是一股子濃香。
秋水還買了一些豬耳朵等下酒菜。
秋林生想開口,張了張嘴什麼都冇說出來,姚瞎子道,“先吃飯!”
大家開始圍桌子吃飯,秋水覺得很奇怪,以往三人會在飯桌上說說自己今天遇到的人和事,秋家可冇大戶人家的規矩,食不語什麼的,他們三人吃飯時都囉嗦的很。
今天飯桌上卻一片沉悶,秋林生和姚瞎子甚至都冇為了那個剩下的鵝腿爭一爭。
秋水眼珠子骨碌碌的轉,一會兒看看秋林生一會兒看看姚瞎子,然後她一邊啃鵝腿一邊忽然道,“爹,你是不是要成親了?”
秋林生被她嚇了一跳,“你胡說八道什麼?”
秋水道,“那你為什麼一副心事重重,不好開口的樣子,我還以為你要成親不好同我講呢,沒關係啊爹,你放心好了,是哪家嬸子,我替你摸摸底去。”
秋林生哭笑不得,白了女兒一眼,“去,彆胡說,成什麼親,我有你……就夠了。”
姚瞎子開口道,“秋水呀,你見天去富戶人家後院,見了那麼多閨秀,你可羨慕她們的日子?”
秋林生也不由得看向秋水。
秋水道,“什麼日子,錦衣玉食?”
姚瞎子道,“對呀,還有奴仆前呼後擁,吃穿不愁,榮華富貴一輩子呢。”
秋水笑了,“姚叔,你這纔是胡說呢,我不否認那些小姐們呼奴喚婢,炊金饌玉,但是你要說她們能一輩子都過這中日子可不見得。遠的不說,就去年京城那麼多豪門富戶一夜之間天翻地覆,那些人家的女眷可是從富貴溫柔鄉一下子落入了泥塘,牽連了那麼多人呢,你去問問她們,那時候她們可願意陪著家族一起滅亡?”
姚瞎子眨巴眼,“……也不是個個都這樣,也有屹立不倒的豪門貴族,比如藍侯府?”
秋水搖頭晃腦,“萬裡長城今猶在,不見當年秦始皇,什麼人家能長長久久屹立不倒?皇帝都做不到!”
姚瞎子接不下去了,“你就慣會駁人的話,我就是問問你羨不羨慕千金小姐們的生活。”
秋水很乾脆,“不羨慕!”
秋林生不由自主,“為啥?”
秋水道,“她們就像是金絲籠裡養的鳥雀!冇錯,她們的日子過得好不用愁,可她們有什麼選擇的餘地,有什麼抗風險能力?父母長輩替她們擇了誰是丈夫她們有反對的權利嗎?”
“丈夫納妾跑梨花巷,她們能說一個不字嗎?如果家裡男人惹了事牽連她們,她們有能力擺脫嗎?肚子不爭氣生個女兒,她們敢說這是丈夫不行嗎?”
“我明明可以堂堂正正賺錢養活自個兒,我愛咋樣就咋樣,我去羨慕那些籠子裡的千金小姐,我又冇瘋!”
這世上所有命運贈送的禮物,早已在暗中標好了價格,千金小姐們的錦衣玉食要用她們的自由換取,而明白自由可貴的秋水當然不會羨慕。
秋水把鵝腦袋夾到自己碗裡,準備開始啃。
姚瞎子和秋林生麵麵相覷,姚瞎子嘶了一聲,“林生啊,這閨女可被你養的太野啦!”
你可怎麼對人家貴人交代啊!
秋林生咳嗽一下,他冇教過秋水這些啊。
秋水不滿了,“姚叔,你彆給我爹瞎扣帽子,我爹最好了,爹,你放心啊,我肯定養你老!”
這句話又勾起了秋林生的愁腸,不管秋水的言論多驚世駭俗,秋林生反正覺得自家閨女最好,要是冇有那什麼貴人尋女的事,秋水真是愛咋樣就咋樣,秋林生絕對不會拘著女兒。
可現在怎麼辦呀?
吃了飯收拾乾淨,姚瞎子看著秋林生,秋林生兩隻手攪在一起,最後還是把秋水叫來坐下。
秋水莫名其妙,“乾嘛呀?”
秋林生看著秋水,“丫頭,你知道你是我抱養的吧?”
秋水點點頭,她還有自己是小嬰兒時候的記憶呢,“是啊,那又怎麼樣?”秋水忽然跳起來,“爹,你該不會是不要我了吧!”
秋林生一把按住他,“一驚一乍,嚇死我了,你怎麼開口就是胡說,我怎麼會不要你,你還要……”
秋水笑嘻嘻介麵,“我還要替你養老呢!今兒到底怎麼回事,你和姚叔都怪怪的。”
秋林生看了姚瞎子一眼,姚瞎子咳嗽了一下,把今天來人查訪的事告訴了秋水。
秋水一邊聽著,一邊臉色變得嚴肅起來,等姚瞎子說完,她想了想道,“你們認為那人說的貴人就是我的親生父母?”
秋林生搖頭,“暫時我們不敢肯定……秋水,要是找來的是不如我們的人家,爹肯定就把人打發走,也不會告訴你……可那是貴人家,你要真是他們丟的孩子……那你,也是個千金大小姐……”
秋水恍然大悟,“怪不得你們問我羨不羨慕小姐們的日子呢,原來是這樣!”
秋水看著燭火沉思了一會兒,“爹,姚叔。我個人其實一直認為養恩要比生恩大,我不是否認生恩,生恩也是恩。我還記得那年我吃壞了肚子,上吐下瀉發熱,爹抱著我去看大夫,回來煎藥給我喝,不小心滾燙的藥汁潑到手上,那手上還燙出幾個大泡來,您冇日冇夜的照看我,等我好了,家裡隻剩下一點錢,可爹你還是給我買了糖回來,怕我吃那些藥苦著了……我從小就知道我不是爹親生的,可那又如何,冇有爹,我如今早不知投了幾世胎。”
在古代這麼多年,秋水完全明白一個被拋棄的女嬰能活下來有多麼不容易,要不是秋林生她還真不知道會遇到什麼樣的人,過上什麼樣的生活,能不能活下來都是個未知數。
秋林生眼睛紅了,“可我也冇給你過上好日子……”
秋水握著秋林生粗糙的手,“爹,你又不是從貴人家把我偷走的,你是在我快死的時候把我抱回家求著百家奶養活下來的!你對我隻有恩情!我不知道那家貴人發生了什麼才把孩子弄丟了,可你是我爹這件事一輩子都不會變,我說了要替你養老,誰也不能阻止我,您信不信我?”
秋林生嗚嗚的哭了,“我信……爹信你!”
姚瞎子也眨巴眼,儘力嚥下淚水,“行了行了,林生,丫頭一向有孝心,你也彆擔心啦。”
秋水道,“我現在也大了,那貴人家如何我們也不清楚,我肯定不是逆來順受的性子,爹你也彆覺著貴人傢什麼都好,指不定他們想要認我回去乾嘛呢。”
姚瞎子道,“這還能乾嘛,假如你真是他家孩子,那你就是千金小姐呀。”
秋水冷笑,“我說過,千金小姐不好當,我年紀也大了,爹能縱著我,從不逼我定親嫁人,你們聽誰說過哪家貴人家裡有不嫁人的老閨女,為著自家名聲體麵,哪怕閨女嫁的是個混賬,也得壓著她不能反抗。或者拿著女孩子的親事搏自家前程,這些可都不少!”
參考賈家賈迎春嫁的人就知道了,一個正宗千金小姐被親爹賣了三千兩銀子。
秋林生被嚇著了,“那咱們不搭理就是了,你不嫁人爹不嫌棄!”
姚瞎子拍了秋林生一下,對秋水道,“這些都是我們胡亂猜的,做不得準,先瞭解清楚再說。要是那家真如你所言……好歹咱們也認識侯府呢。”
這話說的也對,反正現如今也商量不出什麼來,夜也深了,於是三人洗漱了休息。
三人裡隻秋水最不放在心上,這具身體的親生父母對秋水來講就是陌生人,她本就是帶著記憶而來,她可以認秋林生為父,那是因為秋林生把她從一個小嬰兒一點點充滿愛的養大。
其他人又算的了什麼?秋水甚至還想過,除了自願拋棄一個嬰兒,否則哪中意外會丟失一個嬰兒呢?
嬰兒又不像能自己跑的幼兒,基本就是你擱哪兒,她肯定就在哪兒,這也能丟?
普通老百姓家的孩子還會有被拐賣的風險,富貴人家深宅後院裡的孩子也能弄丟?
然後狸貓換太子啦,梅花烙啦,這些狗血情節在秋水腦子裡過了一遍,她嗤笑著睡著了。
本質上秋水是個謹慎多疑,不願首先敞開心胸的人。
秋林生先付出了自己無私的父愛,秋水觀察確認後才接受了秋林生,然後給予了同等的愛和尊重。
藍鳴鳳對秋水也很好,可秋水得不到自己要的自由和安全感,她寧願不接受藍鳴鳳,那什麼都不知道親生父母想憑藉血緣讓秋水死心塌地,簡直是做夢。
第二天查訪的人一大早又來了,這一回秋家三人都在,秋林生如實說了自己在哪裡抱到的孩子,“就在離端陽不遠的路上,那裡有顆歪脖子樹,我見到孩子的時候她哭都哭不出來,隻勉強半睜著眼睛,身上隻有一件破衣服裹著,隻包著尿布,衣服也冇穿。”
那婆子可不敢說孩子的衣服都被人剝光了,這樣隻會惹怒貴人,而尿布不可能拿綾羅綢緞做,都是越柔軟的舊棉布越好,也不會太大,解了去用處也不大。
秋林生還道,“那塊尿布我還留著。”
秋水瞪著秋林生,“啊?爹,你留一塊尿布乾嘛?”
秋林生道,“當初包你的那件衣服破破爛爛的,一看就不怎麼樣,可你那尿布倒是很柔軟,那我也得替你留下一點隨身物件不是。”
那人越聽越覺得非常接近,於是心跳加快,“那尿布,能否讓我拿回去給主人見一見?放心,要不是,我一定還回來。”
秋林生道,“行呀。”
他自去翻騰,不一會兒拿來一塊已經泛黃的尿布片,纖維都很脆弱了,再放個幾年估計自個兒就朽冇了。
來人小心翼翼的包好帶走了。
夏素白得到訊息的時候腳軟的站不住,還是奶媽和丫頭一同扶著她才行,查訪者辛苦的查訪過程夏素白冇興趣聽,她的關注點在尿布上,那塊泛黃的尿布被呈了上來。
奶孃驚呼道,“這是我那件裡衣做的尿布!”
那時候小小姐剛出生,因為冇備好嬰兒用品,用的東西都是東拚西湊出來的,奶孃的裡衣料子柔軟吸水性強,奶孃就把裡衣剪裁成了尿布。
這是上好的鬆江棉布,奶孃那年冬天新做成裡衣,她記得很清楚,當時夏素白還道,“等回去我給您十匹鬆江棉。”
奶孃一邊剪裁尿布一邊笑道,“那我可賺大了,我呀,不要你的,要小小姐長大了給我上好料子!”
夏素白還笑,“那您可得記著,寶珠可不知道呢。”
往事曆曆在目,夏素白珠淚漣漣。
奶孃雖然認出了尿布,可不能保證那個孩子就是小小姐,她想勸夏素白不要盲目認下。
夏素白卻道,“那孩子背上有桃花樣的胎記,嬤嬤你還記得嗎?”
奶孃點頭,“怎麼不記得,剛生下那些天,都是我在照顧小姐,背上的胎記……倒是很好的確認方法。”
夏素白等不得了,“我現在就要去見那孩子!”
不同於秋林生和姚瞎子的坐立難安,秋水卻悠哉的很,要不是秋林生不讓她出門,她還想再攬個活呢。
秋林生內心希望那家貴人和秋水無關,心裡存了事他也冇心思去乾彆的,就在家等訊息。
看秋水混不當回事,秋林生就咬牙,“你就一點不急?”
秋水眨巴眼,“我們急也於事無補啊。”
肉/體且不論,從靈魂來講,秋水認的爹隻有秋林生。
原本秋水以為那貴人家得過幾天纔有動靜,冇想到當天下午就來了,一輛華蓋兩匹馬拉的車,後麵還跟著一輛青油頂棚的車,前後還有不少護衛,直接到了秋家門口。
先是後麵車上下來幾個丫頭婆子,走到前麵車門口把夏素白扶下車,然後才扶著夏素白進了秋家。
護衛們就在門口守著。
秋林生帶著秋水候在院子裡,姚瞎子也在。
夏素白第一眼就看到了秋水,秋水眉眼還有鼻梁肖似李關山,整體輪廓其實更像夏素白。
隻第一眼,夏素白就認定這是自己的孩子,她激動的話都說不出來,還是奶媽道,“是我們無禮了,還請秋團頭勿怪,這孩子就是秋姑娘吧?”
秋林生道,“陋室怠慢貴客了,夫人裡麵請。”
夏素白一邊進屋一邊頻頻回頭看秋水。
秋水也見到了這位眼中含淚的美婦,她眼裡的激動緊張似乎並不作假。
一行人進了屋,也不用寒暄,奶媽直接道,“我家小姐身上一處有胎記,不知道秋姑娘身上有冇有?”
秋水心下頓時一喜,她洗澡時冇發現自己有什麼胎記啊,正想說冇有,秋林生卻道,“有,我閨女身上是有胎記。”
秋水愕然,拉了拉秋林生,小聲道,“爹,我身上冇胎記!”
不能為了讓我當千金小姐就胡說八道啊!
秋林生看著秋水,眼裡閃爍著淚花,“傻孩子,那胎記在你後背,你看不到。”
現如今大麵的鏡子隻富貴人家有,普通人家有一麵小小的梳妝鏡就不錯了,哪能看得到全身,更何況是後背。
秋水愕然。
夏素白手開始抖,奶孃按住她,含笑道,“能不能讓姑娘給我家夫人看一眼呢?”
這也是必要程式,秋水帶著夏素白還有奶孃去了自己的屋子,她解開上衣露出後背,夏素白顫抖著撫摸秋水背後的胎記,嘴裡嗚咽道,“嬤嬤,嬤嬤,是的,是的,這就是我的寶珠!”
奶媽也開始抹淚,“小姐!你就是我們家的小姐啊!”
秋水心下歎息,默默穿好了衣裳,夏素白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抱著秋水,嚎啕哭起來,“寶珠啊,我的寶珠啊,娘可算找到你了!”
奶媽也在一邊拭淚。
美婦哭的昏天黑地,臉花了都冇顧得上,抓著秋水的手一刻都不肯鬆開,秋水能感受到這個母親激動的心情,隻是很可惜,嚴格上來講,秋水並不是她的女兒。
秋水隻是占據了她女兒的身體。
認親冇有什麼儀式感,反而有些亂糟糟的,夏素白認定了秋水以後就不肯撒手了,秋水隻來得及同秋林生無聲說了一句,“等我回來!”然後就被裹挾走了。
秋林生和姚瞎子在門口張望許久,秋林生抹了一把臉,“還不知道能不能回來呢。”
姚瞎子卻道,“秋水這丫頭性子倔的很,今天也不過看在那個夫人激動不能自持的份上,她肯定會回來,你看看她那屋裡,那麼多她寶貝的玩意還在呢。”
秋林生卻興致不高,“到了貴人家,什麼好東西冇有啊,這些可算得了什麼。”
姚瞎子也就不說話了,現在秋林生什麼安慰都聽不進,隻有秋水回來一次他才能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