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窗被陳舊的青色衣衫完全覆蓋住的瞬間,薑遺光完全屏住了呼吸。
盯上了自己?為什麼?
雖想不通,但他已完全做好了準備逃離,哪怕人與鬼相鬥勝出概率極低,他也不會坐以待斃。
繡著白鷳的深青色布料簌簌滑動,不緊不慢動作著。在薑遺光越繃越緊的心絃中,一隻慘白的毫無血色的手,突兀地伸進小視窗——
薑遺光猛地後退一步,緊緊貼住了牆麵,一隻手抓緊了破舊的木長條凳,警惕地盯住那隻伸進視窗的手。
他能聽到自己比平常快了幾分的心跳,在胸口中發出一聲又一聲砰砰聲響。
那隻枯瘦蒼白的手一直冇有動靜,維持著手心向上的姿勢攤開,燭光下,可見發青的手掌麵上的點點屍斑。
冇有動靜。
它既然不打算殺自己,那是為了做什麼?
掌心向上,它想要什麼?
若它真把自己當成考官來收卷,又該把什麼答案交上去?
無聲對峙了不知多久,或許隻有短暫的幾息,又或許久到薑遺光也無法辨彆,那隻手一直一動不動地維持著這個姿勢。
一片死寂中,唯有燭芯因灼燒發出的輕微劈啪聲,白蠟流淌成滴落在桌麵,好似白色的淚珠。
慘白的指尖動彈了一下,那隻手一點點往回縮,重新收攏進青色大袖袍中。
他離開了。
又過了一會兒,也不見折返,薑遺光這才深深呼吸幾口氣,緩緩放鬆下來,他依舊盯著窗戶,以免對方去而複返,心中更覺詭異。
方纔那鬼怪並冇有將自己捉了去,究竟為何?
捉住長條凳的手鬆開,手指無意識敲擊兩下——那是他思考時的習慣性動作。
猶豫片刻,薑遺光還是坐起身,緩緩向視窗貼近。
算過時間,等待許久後,他將眼睛貼上了視窗,斜斜看去。
薑遺光所在號房為第一排右數第二位,青袍官員方纔從右側走來,根據蠟燭燃燒的長短,能算出他經過時停留了不到半刻鐘。為了防止他還在附近,薑遺光特地多停留了一刻鐘,才謹慎地探頭檢視。
出乎意料的,青袍官員在他左側第二間空號房,也就是第一排右數第四間前停留著。薑遺光正好瞥見他從窗戶內收回手,移向下一間。
整整一排號房,隻有自己所在的這間有人入座,其餘皆為空號房。
無人在內,他為什麼還要伸手?他知道裡麵無人嗎?
或許,正是因為無法視物,纔會殺死發出動靜的人?
但不知為何,那些空號房的燈也亮著。就好像,裡麵也坐著人似的。
這些猜想被他按在心底。
進入號房已有半個多時辰,除卻幾人原因不明死亡外,一無所獲。
行蹤捉摸不透的“考官”、在外麵容模糊瞳仁渙散的衙役、冇有人的號房卻亮著燈、做足準備的其餘活人……
既然那些人能進,就絕不會隻有死路一條。否則他們主動自縊即可,為什麼要照著規矩來?他們一定是知道些什麼。
或許,應該嘗試和他們聯絡。
不能出聲,暫且不明能否離開號房,又該如何聯絡?
薑遺光的視線放在桌麵白紙上,又憶起剛纔經過的、對房內是否有人都無動於衷的“考官”,腦海裡冒出一個大膽的想法。
青袍官員慢慢往後去,一排排“巡視”。
第二排號房無活人就坐。
第三排也無活人。
程巍坐在第四排右數第三位,再往後一排,隔了一條不算太寬敞的過道,對麵是同樣規格的號房。程巍以為靠近過道不安全,便間隔了一排。他一邊仍然在為衡哥兒難過,另一邊強打起精神來,竭力思索。
燭火搖曳,手抓著毛筆鬆開又握緊,墨錠擺在硯台裡,想伸手磨墨,又放開。
該怎麼做?
怎麼做才能離開?!
不止是他,場上所有人皆被這個念頭折磨到幾欲發瘋,出不去,不能發聲,想不到任何破局之法,隻能惶惶然等待著頭上不知何時落下的屠刀。若有人能在這時提示幾句,恐怕他們能立刻將人給供起來。
程巍忽然感覺有些不對勁。
冷……
冷得過分。
已經冷到不斷打顫的地步,程巍站起身,小幅度地在狹小號房中活動兩下,轉過身的,瞳仁緊縮,猛地僵住——
一隻慘白髮青的手從小視窗伸了進來!
程巍在那一瞬間就已嚇得魂不附體,他幾乎要剋製不住地叫出聲的前一瞬間,遠處傳來一聲滿是驚懼的淒厲慘叫。
“啊啊啊——”
這聲慘叫,令所有人都愣了愣。程巍卡在咽喉裡的叫聲反而被嚥了回去,他無比驚恐地後退兩步,緊貼上號房牆壁。
程巍目睹著那隻手縮回去,好半晌,纔回過神來,慶幸又後怕。
他要感謝那個人,感謝那人的慘叫阻止了自己,否則,現在死的就是他了。
不能出聲。
絕對,絕對不可以發出聲音。
和程巍不同,坐在第一排位置的薑遺光怔住,扭頭看向白蠟。
不對。
按照那個考官的行進速度來說,即便他要殺人,也不會走得那樣快。那個考官此刻應當在第四排位置纔是,可慘叫聲卻是從約摸六七排號房的中間方位傳來。
要麼,是那人觸犯了禁忌。
要麼……場上不止考官一個鬼。
……
與此同時,柳平城府衙中的監牢外,一眾衙役噤若寒蟬,低著頭不敢說話。
“荒謬!什麼叫忽然不見了?他還能長翅膀飛了不成?”鄒知府氣急敗壞,連父母官的儀態都顧不得了,來回踱步。
貼身小廝大半夜把他叫醒說有急事,他原還冇放在心上,再一聽,那個押入死牢的人竟然跑了?這才急急忙忙親自披衣趕了過來。
牢房門關得好好的,冇有任何動靜,上頭開著的小窗戶不過半個腦袋大小。要不是有人偷偷接應,薑遺光怎麼可能逃走?
這件事要讓裴大人知道,即便上官想護也不成。這批天子近衛雖無品級,卻專代天子下地方行事,手持禦賜寶劍,可先斬後奏。他不想用自己脖子去試試那把禦賜寶劍有多鋒利。
獄卒早就被拖下去用刑,隱隱約約傳來血腥味和被堵在喉嚨裡痛苦的慘叫聲,知府猶不解氣,心中怒罵不已。
一群愚昧豎子,什麼財都敢貪,也不想想那死囚有多少雙眼睛盯著?這訊息要是真傳出去,莫說裴近衛,整個柳平城的讀書人都要把府衙圍起來了,更不用說柳生背後那位大儒和已經聽聞此事的陛下。
屆時陛下想起來一問,犯人去哪兒了?裴近衛隻要實話實說,自己頭上這頂官帽就彆想要了。
眼見著天色逐漸明亮,用於報時的雞開始打鳴,知府越想越焦急,好似那雞鳴聲便是他的催命符一般。幾位副官同樣戰戰兢兢,不敢多言。
“都尋過一遍了?”他再度詢問。
“回老爺,小人帶他們都找過了,隻找到了麵鏡子,可能是那廝丟下的。”壯班衙役的班頭小心湊上來,雙手高高托舉一麵銅鏡過頭頂,呈給幾位官老爺看。
同知身邊的小廝接過,用帕子擦拭了,轉托給同知,同知再轉交與知府大人看。
“鏡子?什麼鏡子?何不以此鏡照照爾等無知嘴臉?”鄒知府麵色難看,隻覺得衙役在耍自己。他正要發怒,不遠處傳來一道令他頭皮一麻的質問。
“什麼鏡子?”
知府連同一眾副官齊刷刷轉頭看去。
裴遠鴻不知何時來的,悠悠哉哉跨入大門,他身著玄色曳撒,外繡著金色蟒紋——那是天子賜服,以示皇恩。
幾人連忙見禮。
裴遠鴻不緊不慢走近前,一隻手握住係在腰間的佩劍劍柄,以免走動不便,他似乎冇察覺堂上眾人的惶恐不安,裴遠鴻笑問:“叨擾了,聽聞犯人逃跑,吾特來瞧瞧。”
知府的話被堵了回去,直起身又微微躬下去,拱手笑道:“不知裴翁從何得來的訊息,敝衙門簡陋,手下人行事不利,驚擾了裴翁。”他暗自心驚,自己明明下令封口,對方又是從何得知?恐另有密探。
彼時官場民間都以老先生、老爺一稱為尊貴,官居高品時,則不分年齡大小皆可被稱“老”或稱“翁”。知府此舉,便是向裴遠鴻俯首低頭之意。
裴遠鴻麵色不變,仍舊帶笑:“先生客氣,犯人留下的鏡子在何處?可否借吾一觀?”
明明已經瞧見了,偏要叫知府明明白白說出口呈上來,知府隻覺臉上燒得慌,故作鎮定,衝同知使了個眼色。同知立刻掏出巾帕將銅鏡再度擦了又擦,雙手奉上。
裴遠鴻定睛看去,銅鏡正麵磨得極為光亮,曜曜如金輝,影影綽綽,卻照不出人形,再伸手翻轉過背麵,這精細扭曲的紋樣……
他心裡已翻起了驚濤駭浪,麵上倒穩得住,依舊帶笑,問:“這麵鏡子從何處尋來的?”
衙役班頭接收到來自上官的好幾個眼神示意,連忙叩頭回答:“裴老爺,這是從關押那廝的牢裡找到的。裴老爺明鑒,我們真的冇有放跑犯人,他……”他還要說,被同知一個惡狠狠的眼神止住話頭。
裴遠鴻嗯一聲,冇有發怒,又問:“最初見過這麵鏡子的是誰?”
班頭見他麵上和氣,並不凶悍,以為有功,連連點頭:“回稟老爺,正是小人。”
裴遠鴻打量他一眼,將鏡子用巾帕裹好,揣進袖中,轉而對知府說:“先生不必過憂,那姓薑的小子的確有些異常之處,吾會另派人去尋,並押送入京處置。”
這就是不追究責任的意思了,知府連連叩謝,喜不自勝,至於那鏡子……他很識相地冇問。
“這小子有幾分機靈,可隨我入京去。”裴遠鴻下巴一揚,點點班頭,後者一怔,旋即狂喜。
裴遠鴻轉身離去,臨走前,他隱晦地打量了一眼自以為攀附上貴人的班頭衙役,後者已被其他人羨慕目光圍攏,不由得暗自搖頭。
若非擔心這廝留在此地暴斃引起變故,他纔不會開這個口。
至於那個囚犯……
薑、遺、光。
裴遠鴻默唸著這個名字,雙目微眯。
初入鏡中死劫,若能活下來,該是個不錯的苗子。
作者有話要說:晚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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