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驗證自己的猜想,劉弘不著痕跡的取出一枚成色尚可的三銖錢,問道:“餘方纔聞,公似是言以錢八銖賈,粗麻需百四十二枚一匹?”
看著劉弘手裡的三銖錢,男子眼角頓時一眯,語氣也稍稍冷淡下來:“鄙人區區一介商賈,當不得少君以公相稱。”
“若少君此來,乃欲消遣尋樂,鄙人之見,少君還是另尋玩物吧!”
說著,男子目光中的恭敬便逐漸消退,脊梁也稍稍直了起來。
“鄙人觀少君,似是公侯家子?”
“即如此,鄙人身後的主家,也未必是少君之高堂所能得罪的。”
見布店掌櫃一副受到奇恥大辱的模樣,劉弘意味深長的一笑,將手中的三銖錢隨手甩在布匹之上,回身退出了布鋪。
看上去,劉弘似乎並冇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但實際上,布店掌櫃的反應,已經很說明問題了。
——光明正大的拒收三銖錢,男子自然是不敢的;但對於三銖錢,即便是劉弘拿出的那枚成色相當不錯的三銖錢,尋常商賈也都是一點好感都欠奉!
漫步走在大街上,劉弘緩緩停下腳步,略回過身,看了眼令勉,又將另一個侍衛叫到身邊。
“朕···餘且問你:若餘以三枚此等成色之三銖錢,易爾手中之八銖錢,爾可願?”
三枚三銖錢,根據呂後製定的律法,其麵值應當是九錢,換一枚八銖錢,應該是很輕鬆。
怎料那衛士聞言,趕忙從懷裡取出一隻小布袋,雙手恭敬的奉到劉弘麵前:“少君若有所求,小的自恭奉之,怎敢言易?”
聞言,劉弘淡笑著搖了搖頭,繼續向前走去。
劉弘根本不相信,一個能被令勉從飛狐軍選出來,入宮擔任侍郎的軍官,能聽不出來自己話裡的意思。
所以,那個侍郎的意思也很淺顯了:陛下,你怕不是在說笑···
三枚三銖錢,麵值九銖,卻不足以換一枚八銖錢···
貨幣市場的統一,必須提上日程了!
心中暗自將此事記下,劉弘便加快了腳步,徑直向著市北方向的糧鋪聚集區走去。
——此次前來東市的目的,主要還是糧食。
前段時間,糧食價格的飆升,實際上造成的影響,並非劉弘所感受到的那麼簡單。
糧價飆漲至原來的5-6倍,對於尋常的家庭來講,或許就是虧了一筆錢而已。
但對於那些本就貧困,家中留下的口糧錢,滿打滿算剛剛好夠家裡吃個半飽的底層百姓而言,糧價波動隻要超過百分之十,就是災難!
道理很簡單:一戶農民,一年需要大概一百石糧食,家裡留的錢,也恰好就是按每石八十五錢左右,留夠了九千錢;甚至留了五百錢的容錯率。
這種時候,隻要糧價‘小小’上升到九十錢,這戶人家的容錯率就冇了;上升到九十五錢,那這戶人家這一年,就將會有至少一個月的斷糧期!
誠然,提前得知要有一個月斷糧期,這戶人家可以省吃儉用,挪一部分出來,再加上從街坊鄰裡手中借,艱難度過那一個月。
但彆忘了:這還隻是糧價從八十五錢,漲到九十五錢所帶來的影響!
隻要糧價超過一百錢,這戶人家就將對斷糧束手無策,隻能通過售賣土地,來換取口糧。
然後,兩千年封建史上的農民都不能躲過的惡性循環開始了:土地少了,收穫的糧食就少了,第二年吃不飽,隻能再賣一部分土地;土地更少,收穫更少,更加吃不飽,繼續賣土地···
最終,等家裡的土地賣的一畝都不剩,原本的自耕農就隻能去租種,成為佃戶。
而租種彆人家的土地,那是要交租稅的!
比起國家十五稅一的農稅,租種的租稅,那隻能用黑心來形容——即便是關中,乃至於長安城左近,佃戶租種田畝的地租,也不會低於三成!
每年的收成,都要將其中三成拿去當租稅;雖說農稅不用交了,但每人每年一百二十錢的人頭稅還要交;剩下的糧食,幾乎不可能餵飽一家老小的肚子。
吃不飽肚子,也冇土地賣了,怎麼辦呢?
借。
借錢,借糧,本想著應付過去,就還回去的佃農,到最後就會發現,欠下的債根本還不完,並且會利滾利滾利滾利,一直積攢下去。
最終,欠下的債達到一定數額,放貸的子錢商人認定這戶佃農還不起了,就開始催還——幾天之內,必須將欠下的債還完!
走投無路的佃農,最終隻能賣兒賣女,甚至將自己也賣為奴隸。
封建時代,幾乎都躲不過的土地兼併,大都是這麼一個流程:吃不飽,賣土地,土地賣完租種,租著租著債台高築,隻能賣身為奴。
所以,每一次大規模的糧價波動,實際上都是在吸取王朝的壽命——前段時間糧價飛漲的事,每發生一次,就會由一批農民失去土地,成為佃農,並在不遠的將來成為奴隸,消失在國家統計的戶籍當中。
即便是那些,在這次糧價波動中僥倖保證田畝的自耕農,實際上也會受到很大的打擊——或許,這家人原本攢下了一筆餘錢,可以送家裡有出息的孩子去遊學,去練武,去改變這個家庭的命運;但這家人省吃儉用,花費十數年乃至數十年,一枚一枚攢下來的積蓄,就這樣被糧商割韭菜般割走。
原本有機會衝破階級枷鎖,向更好的方向發展的一個家庭,希望就此破滅。
土地兼併加劇,階級矛盾加劇;國家失去一批中產階級擁護者,失去納稅人;而原本願意乖乖上繳糧稅的自耕農,被雁過拔毛的地方宗族豪強所取代···
所以劉弘心裡很清楚:前段時間的糧價飛漲,雖然最終被自己以最快的速度化解;但對自耕農階級的傷害,幾乎是無法逆轉的。
即便劉弘以最樂觀的心態估計:此次為期不到兩個月的糧價飛漲,至少讓百分之五以上的自耕農,成為了半自耕農,甚至直接變成佃戶。
這對劉弘而言,無疑是個慘痛的教訓——自耕農階級,纔是封建王朝最大的擁護者,以及基本盤。
任何一個封建王朝的毀滅,其核心問題都逃不過一點:自耕農階級數量過低,且正常生活無法保障。
原本應該勤勤懇懇待在家裡種地的百姓,都成為了無地遊民;吃不飽肚子,找不到事乾,隨便誰出來喊一句‘反他孃的’,就烏泱泱拿命去拚富貴了。
所以,為了維護自己的支援者,封建皇帝但凡稱得上一句‘明君’的,都會努力去改善底層百姓的生活狀況——最起碼,也要減緩自耕農階級減少、以及土地兼併的速度。
作為穿越者,劉弘自然不可能連這點道理都不懂。
這次糧價波動事件,讓劉弘心中浮現出一個想法:糧食保護價政策。
政府出麵,製定一個固定的價格範圍,以此減小糧食波動對底層百姓的影響。
今天,劉弘來東市的目的,除了弄清楚內史衙門在玩兒的花樣之外,就是為糧食保護價政策的製定進行實地考察。
走進糧鋪,映入劉弘眼簾的,就是陳列於布袋中的各色穀物。
有宿麥,有稻米,還有銷量最好,為尋常百姓主食的,散發淡黃色光澤的粟米。
一塊竹牌插在粟米上,上麵標這價格:八十錢。
再看看店小二站在街上,每有人路過,就重複一邊‘米石八十錢’,劉弘就不由覺得好笑。
這一次,關中的糧商們,無疑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按道理來講,如果乖乖按九十錢左右的價格售糧,雖說利潤有限,但起碼是穩賺不虧——秋收後,糧商們下鄉購糧的價格,幾乎不可能超過七十五錢!
即便算上幾個月的儲藏成本,九十錢的售賣價,也依舊有每石十錢以上的利潤;然後隨著時間推移,糧價再慢慢上漲,在秋收前停在九十五錢上下,對糧商而言,這就是賺錢的一年。
但一時鬼迷心竅,讓關中糧商們付出了慘痛的代價——劉弘以皇帝之身親自下場,開‘少府’糧售於東市,這使得糧商們囤積的糧食,在八十五錢以上根本就賣不出去!
隨著時間的推移,粟米儲存成本隻會不斷升高,而在少府(劉弘)虎視眈眈之下,今年一整年,糧食的價格都不太可能超過八十五錢。
這就使得,關中絕大多數糧商,這一年的盈利額,已經確定為負數了——當二月初一來臨的時候,糧商們手裡的粟米,其成本價便已經達到了八十五錢!
現在,糧商們唯一能做的,就是能賣多快賣對快,將手裡囤積的糧食甩出去,降低儲存成本,及時止損。
這就使得,在詭異的‘糧荒’之後,市麵上又陡然多出了一大批超過需求量的糧食。
如果說兩個月錢,糧商們無論賣多高,百姓都隻能咬牙買下的話,現在,隻要百姓提一句‘隔壁誰誰誰家的糧鋪還便宜一錢’,糧商們就會顧不上去確認,而趕忙將糧價再降兩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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