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漢室版圖最北端,長城唯一的一處缺口,雄偉的雲中城屹立在草原和神州之前,將文明和野蠻分隔開。
作為內蒙古第一座有史料記載的城邑,雲中城的曆史,最早可以追說的戰國時期。
相傳戰國時期,中原諸國忙於爭霸,而地處北方的趙國非但麵臨秦、魏等強國虎視眈眈,還飽受遊牧民族侵擾。
就在這種祡郎四麵環伺的危險狀況下,趙國迎來了一位足以改變國家戰略地位的王——趙武靈王,趙雍。
為了改變國家糟糕的戰略狀況,趙雍‘胡服騎射’,師夷長技以製夷,大力發展騎兵部隊,再配合著趙國本有的戰車和重步兵,終於建立起一支擁有劃時代意義的‘新’式部隊——步、騎、車協同作戰部隊!
靠著這支部隊,趙國在短短一年內,便一舉攻滅中山國,隨後迫使樓煩、林胡的遊牧民族部分北遷,其餘的投降趙國,並逐漸演化為中原人——即便是一百多年後的今天,漢室野戰部隊建製中,依舊不乏‘樓煩都尉’‘林胡校尉’等將職。
雲中城,便是趙國追擊樓煩、林胡部過程中,所開闊的新土地——為了將新開闊的疆土穩穩攥在手裡,公元前300年,趙武靈王趙雍下令:興建城邑一座,以為新服之土之治所。
而這片包含後世山西北部、內蒙南部,疆域達到河套邊沿的‘新服之地’,便被趙雍命名為:雲中郡。
一百多年過去,無論是趙國在雲中一線建立的關隘,還是秦時長城一線的軍事重鎮,都已被埋在了黃沙之下;唯有雲中城,依舊屹立在長城外,守衛著神州大地的北方門戶。
踩在雲中城寬約兩丈、高逾三丈的城牆之上,儷寄不由陷入一片感懷之中。
在大約八十年前,趙將李牧便如儷寄一樣,踩在雲中的城牆之上,眺望著北方的草原。
四十年前,秦將蒙恬或許也是從雲中城出發,深入草原,在草原遊牧民族的靈魂上刻下對神州大地的恐懼,不敢南下木馬。
但現在,儷寄心中,卻絲毫冇有趙將李牧的傲然,以及秦將蒙恬的銳氣。
——不說占據整個慕南草原的前秦了,即便是跟趙時的疆域比,雲中郡的疆域也已是大幅縮水!
曾被趙武靈王定位郡治的雲中城,如今卻成了漢匈戰爭中的最前線。
“唉,也不知有生之年,可能親眼目睹慕南收回吾漢室之手···”
作為一個武人,儷寄無論是出於對先輩攻擊的崇拜,亦或是出於武人的傲骨,都對雲中如今的狀況感到揪心。
想當初,趙武靈王僅以一國之力,便可將趙長城以北近百裡化為軍事禁區;遊牧民族彆說攻打了,連遷徙過程中路過趙長城外,都要戰戰兢兢的向趙國送上牛羊財物,請求允許。
到了前秦之時,慕南更是全然成為中原養馬之地;遊牧民族見黑龍旗而不敢對射,隻望風而逃,不敢南下牧馬!
現如今,中原人的傲氣,卻在匈奴人的馬蹄之下,被踐踏的支離破碎···
十幾天前,匈奴人派來一支百餘人的使團,便大搖大擺的經過雲中城,向著長安的方向而去。
不出意外,等幾個月後,從長安回到草原是,原本空手而來的匈奴使團,都會滿載著茶、糧、鹽甚至是布,在雲中數萬百姓眾目睽睽之下,大搖大擺的回到草原之上···
想到這裡,儷寄心中便燃起熊熊怒火!
在之前,儷寄身為曲周侯世子,隻是在長安生活,頂天了也不過是曾跟隨大軍,鎮壓叛亂的諸侯王。
直到一個多月之前,儷寄遵守父親的安排,來到雲中從軍,才切身體會到邊地人民對匈奴人深入骨髓的痛恨!
——光是在儷寄來到雲中後的這一個多月時間,雲中郡便已經有二十多個村莊,遭到了小股匈奴人的掃掠;足足七個村莊被付之一炬!
那七個村莊絕大多數的村民都被擄走,餘者遇害;即便是那十幾個僥倖保住屋舍的村莊,其大半青壯也都死在了匈奴人的馬蹄之下!
其後,郡守魏尚發動僅有的騎卒五百,對慕南地區得小部落進行了報複性打擊。
但即便殺個萬把匈奴人,也無法奪回那些被擄走的漢家百姓,無法換回那些死去的生命。
在雲中呆的越久,儷寄就愈發覺得,那些在長安整日想著爭權奪利的人,統統都是蠅營狗苟之輩!
——邊民飽受苦難,時刻麵臨著生命危險,那些自詡為國之棟梁的人,卻隻顧著往自己懷裡扒拉點錢銀,再攬點權力···
儷寄終於在這將近四十歲的年紀,體會到魯卿曹劌說出的那句話:肉食者鄙!
自然而言,對與長安朝堂大多數人形成鮮明對比的魏尚,儷寄無疑愈發崇拜。
在長安的時候,儷寄也不過是在侯二代們的圈子裡,偶爾聽到那麼幾句:雲中守又喪師辱國啦~雲中守軍又折損數百啦~
但親自來到雲中之後,儷寄對那些同為侯門子侄的夥伴們,感官以光速直線下降——一群隻知道鬥雞走狗,不思以身報國,隻想著指點江山的苟且之輩!
作為儷商的長子,曲周侯一脈的繼承人,儷寄的軍事素養無疑是在水準線之上;更何況漢立之時,儷寄也已是從軍,不似其他二代們那般錦衣玉食。
對雲中如今的狀況,儷寄隻有兩個看法。
一:從趙國收服這塊土地開始到現在,漢雲中郡,絕對是最失敗的,狀況最糟糕的!
二:隻有魏尚,能將雲中的局勢維持在現在這種局麵,而不繼續惡化;換了任何一個人,都不可能做的比魏尚更好!
雲中郡作為漢室疆域,卻又孤身立於長城之外,一旦邊牆有變,雲中幾乎必然會陷入被包圍,且冇有援軍的境況;但即便如此,雲中郡在過去二十幾年之中,都從未陷落!
雖然說如今漢室,能保證一個邊地城池在二十多年內不失的將領不再少數,但除了軍事方麵的因素外,雲中還麵臨著許多更加負責,也更加考驗政治手段的問題。
作為漢室邊牆最危險的一座城池,雲中城對任何百姓而言,無疑都是凶險之地;即便是不捨故土,百姓也會為了生命安全、家族延續,而窮思南遷之法,搬到更靠南的長城以內。
但同樣的,作為漢匈交界的最前線,雲中城需要足夠的人口,來保證治下土地能產出足夠的糧食,更需要在危難之時,城內有足夠的民夫青壯持械上城牆,參與到防守戰之中。
在這種狀況下,雲中必須要解決的問題,就是治下百姓的流失。
但來到雲中將近兩個月,儷寄卻絲毫冇有發現哪一個雲中人,有想要舉家南遷,離開這個是非之地的想法;即便是在冬十二月,幾乎每天都傳來城外村莊被匈奴人襲擊的時節,雲中城內依舊冇有百姓南逃。
對於這種奇怪的狀況,儷寄自然是按捺不住好奇心,去請教魏尚,得到的也隻有一個苦澀晦暗的苦笑···
最終,儷寄還是在走馬上任,成為雲中郡三部校尉其中一個的時候,才從麾下將士口中,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從高皇帝二年,魏尚上任雲中郡守開始,每一次有匈奴人出現在雲中城外,使孤立長城外的雲中城陷入保衛時,魏尚本人都自始至終披甲持劍,屹立於城牆之上,參與每一次的雲中保衛戰!
在過去十數次保衛戰中,魏尚身負二十餘創;更曾有兩次險些殉職!
魏氏一族,在過去二十年失去了七名男丁,其中五個,都是魏尚親子!
靠著這樣永不服輸,誓死不退的意誌,雲中百姓纔在魏尚的感染下,安心留在了雲中城。
——因為當戰爭來臨的時候,雲中這片土地最大的官:郡守魏尚,必然會和大家並肩作戰,保衛這片飽受苦難的家園!
如此悲壯,如此熱血,又如此令人動容的氛圍,無疑也影響了儷寄——如果之前在長安時,儷寄的理想是向父親一樣,成為漢家大將的話,如今的儷寄,則希望能同魏尚一樣,成為一方土的的守護神。
隻是每每想到此時,儷寄心中都有些不安···
“也不知父親如何了,長安又成了什麼樣···”
對於離開之後,長安城發生的變故,儷寄也隻知道一個‘飛狐都尉親至長安,鎮壓關中豪商惡紳’;除此之外,可謂一無所知。
尤其是在親身體會過邊牆遭遇的危難之後,儷寄心中對自己的父親,也是隱隱有了些許意見——父親英明一世,為何如今卻如此糊塗,不緊隨陛下?
在儷寄看來,從小扮演者英雄角色的父親,應該是能為了大局而擱置爭議,將注意力放到邊地防禦之事纔是。
儷寄正遠眺歎息著,身後的城牆內便遠遠傳來一聲呼喚:“少君候~”
緩緩回過頭,待等看清來人麵龐之後,儷寄麵色頓時一喜:“福叔!”
趕忙走下城牆,將氣喘籲籲地中年人扶起來,儷寄滿臉驚喜道:“福叔怎來雲中了?父親可還好?家中又如何了?”
對於府中管家,父親的忠奴,從小照顧自己的福叔出現在雲中,儷寄心中半是喜悅,半是困惑。
那男子稍稍捋順氣息,看了看儷寄欣喜的麵龐,目光中不由帶上了苦澀。
“老奴此番,乃隨奉常禮官同來。”
聞言,儷寄緩緩點了點頭:算算日子,長安派來迎接使團的官員,也該是到了。
卻見男子說著說著,語氣中便已是帶上了哽咽:“少君侯還是快些打點細軟,隨老奴回長安吧!”
言罷,男子便在儷寄逐漸驚駭的目光中緩緩跪下,哭嚎道:“老爺,老爺臨危,即將大行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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