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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62章 醉酒當歌

一旦酈寄沾染上一絲一毫的道德汙點,那即便是幾代過後,曲周侯世家的子孫有機會出任朝中某司曹官員時,也總會有競爭者提起一句:曲周x侯酈寄,賣友求榮,可是不修私德的啊···

而作為開國功臣中的佼佼者,沉浮宦海數十年的老武將,對於輿論突如其來的大轉變,酈商自然是看的真切——自家之所以躲過如此巨大的一個道德汙點,正是因為劉弘對周勃的那一句評價:太尉雖義而滅呂,然於曲周侯一脈,太尉虧欠者甚巨!

雖然心裡明白,劉弘之所以如此攻忤周勃,是因為雙方政治鬥爭的緣故;但對於劉弘‘不計前嫌’拉曲周侯家族一把,酈商心中深懷感激。

關於曲周侯一脈的將來,酈商已經全部安排妥當,隻等那個快年近五十,卻依舊被老酈商戲稱為‘乳子’的長子趕回長安,一切,就將回到正軌···

※※※※※※※※※※

與暮氣沉沉的曲周侯府相比,同樣位於尚冠裡的曲成侯府,今日則滿是喜慶。

府內府外均被府中下人灑掃乾淨,大小奴仆都換上了嶄新的衣裳,隨主人蟲達一起屹立大門外,等候著貴客登門。

一位衣衫鮮豔,眉宇間充斥著不羈的中年男子,正滿臉不情願,又略帶些心虛的躬立在蟲達身邊,小聲嘟囔著什麼。

老蟲達自是不時掃過去一記白眼,旋即回過身,望向遠處緩緩駛來的馬車,一絲由衷的溫暖湧上麵龐。

作為以周呂侯呂澤部將而從劉邦的武將,蟲達在漢開國勳臣圈子中,人緣算不上太好。

無論是夏侯嬰、樊噲等根正苗紅的沛縣幫,亦或是張良、王陵為首的前秦貴族係,都對劍客出身的蟲達帶有一定的蔑視;再加上蟲達的舉薦人:周呂侯呂澤,以及蟲達本就不太善於言辭的緣故,蟲達在漢室朝堂,可以說並冇有多少好友親朋。

今天登門拜訪,來尋蟲達把酒言歡的,就是蟲達僅有的好友至交之一。

“義安侯蒞臨寒舍,老朽可是望眼欲穿呐!”

馬車還冇在正門外停穩,蟲達中氣十足的嗓門,便讓馬車內安坐的男子慌忙掀開車廂後的車簾,搖一拱手。

“曲成侯此言,真可謂羞煞鄙人。”

言罷,男子便帶著真摯的笑容走上前,再拜:“突而造訪,徒使曲成侯大動乾戈,鄙人惶恐。”

見男子如此客氣,蟲達暢笑著上前,拉過男子的手臂,略帶些調侃道:“坊間傳聞,田子卿墨守成規,頗全禮數;怎老夫當麵,亦做這酒徒之態?”

聞言,田叔似是冇聽到蟲達一句話,就將兩個戰國顯學一同調侃,麵色淡然道:“既如此,鄙人今日便叨擾了?”

蟲達點點頭,負手淡笑著轉過身,對身邊依舊略帶些不情願的中年男子道:“還不見過世伯?”

那男子聞言,眉角明顯一顫,又礙於父親的威嚴,隻好乖乖上前,拱手作揖:“小侄見過世伯。”

本直起身的田叔亦是稍一點頭,拱手道:“少君侯。”

見禮過後,蟲達隱蔽的瞪了兒子一眼,才又換回那副愉悅的麵色,拉著田叔的手向著府內走去:“今日,吾二人可得好好切磋切磋!”

看著父親遠去的背影,中年男子心有餘悸的長出一口氣,麵上旋即帶上了一絲煩悶:“來客便來客,尋小爺作甚···”

言罷,男子不耐煩地接過田叔家仆遞過的拜禮,正要當著田氏家仆的麵拆開,身後就響起一聲突兀的咳嗽聲。

“咳咳咳,恩恩!”

不耐的回過頭,看清來人麵目之後,男子頓時心虛的低下頭,將手中禮盒交到身旁的奴仆之手,氣呼呼奪門而出,向府外走去。

“小爺約了友人擊鞠,這都什麼時辰了···”

逃也似的跑出府門,男子嘴中不忘倔強的嘀咕著。

待等男子遠去的身影消失在街道之上,方纔發出咳聲的老人才哀歎一起氣,將禮盒接過,旋即麵色一正,鄭重向田氏家仆一拜:“少君侯年齒尚輕,失禮之處,還望賓客莫要見怪。”

見老人如此作態,田氏家仆趕忙一回來:“蟲管家言重,言重···”

※※※※※※※※※※

漢室勳貴的府邸,與後世最大的一處不同,便是必然會出現的一處練武場——作為以軍功得爵的勳臣,漢室封君以上爵位者,其宅邸都必然會有大小規模不一的練武場。

家風略偏文雅如平陽侯一脈,家中也同樣有一處約莫十丈長寬的武場;至於家風致鋼致武的絳侯家族,那更是直接有一個小型校場!

而曲成侯府則又不同:由於蟲達之故,曲成侯府後院的練武場,被改造成了一處約八丈見方,上有草棚遮雨,下有木板鋪設的劍鬥場。

作為封建時代尚武之風最濃厚的時代,漢時的社會風氣由其提倡男子對於十八般武藝,騎馬射箭、摔跤劍搏的掌控;其中普及最為廣泛的,便是劍搏之術。

漢時的劍術,與後世武俠中所描繪的劈砍,或武士道所描繪的揮擊不同——漢時的劍法,普遍以‘刺’為主要進攻手段。

如果說,漢時的劍術最接近後世哪一項運動,那用擊劍來形容漢時的劍法,無疑最為貼切。

在民間,無數遊俠地痞以掌控一定劍術,視為自己‘俠客’生涯的第一步;在他們看來,掌握了一定的劍術,便足以憑此行俠仗義,闖出一片屬於自己的新天地。

但在軍隊,劍搏就不那麼受歡迎了——無論是槍、矛、戟,其打擊範圍都比劍要大得多;在戰場上,步卒普遍更喜歡用矛、戟等長武器,或是弓、弩等遠距離武器。

至於劍,除了軍官大都佩戴之外,也隻有弓弩兵配備——臨敵不過三發,待等弓弩整列被衝破之後,弓弩兵要做的,就隻有拔劍近距離肉搏。

除此之外,漢室僅有的騎兵部隊,其主要武器也是長劍。

而作為漢初,乃至於整個漢史最著名的兩大劍客之一,蟲達對於劍搏之術的掌控可謂爐火純青;尤其是在將劍搏這種‘單挑’神器運用在大規模作戰方麵,蟲達有著異於常人的心得體會。

在騎兵甲冑冇有發展到足夠程度,騎兵作戰冇有達到集群對衝之前,封建時代絕大多數戰爭,主將的個人武力,都能為占據帶來很大的影響。

尤其是如今漢室戰馬奇缺,士卒普遍以步卒以及少部分戰車兵組成的現在,一個能孤身闖入敵陣,並殺出一條血路的猛將,對於軍心的提振作用可謂非同凡響。

蟲達,就是這種能靠著個人武力,給軍心加一層‘戰鬥力上升百分之五十’增益的猛將之中,絕無僅有的以劍為武器的人。

自然,在麵對這樣一個遊俠出身,劍搏技藝精湛到能用於大規模戰爭的人時,同為‘劍道中人’的田叔討不來太大的便宜。

切磋開始冇多久,田叔上身的藤甲便被蟲達手中的木劍刺中,一屁股跌坐在劍鬥場的木板之上。

感懷的歎口氣,從地板上爬起,將頭上滕盔取下,田叔以袖角擦了擦額頭的虛汗,訕笑道:“鄙人多年苦練,未曾想在蟲公劍下,依舊立不足片刻。”

蟲達亦是取下頭上滕盔,捋捋略有些紊亂的氣息,語氣中滿帶的意猶未儘:“老夫老朽,子卿公又苦練多年,當不至於此。”

“隻怕今日,子卿公是另有思慮,故無心劍搏,倒是老朽不識禮數,未顧子卿公無心於此?”

看著蟲達目光中的調侃,田叔略帶些羞愧的低下頭:“曲成侯慧眼如炬,鄙人此來,確乃有事相求。”

聞言,蟲達露出一個‘果然如此’的表情,大咧咧擺擺手,接過身旁親兵遞過的絹布,胡亂抹了把額頭上的虛汗。

“難得子卿公蒞臨寒舍,又近食時,吾二人何不把酒言歡,再言其他?”

田叔趕忙再拜:“固所願也···”

※※※※※※※※※※

在客堂內,二人回憶著陳年往事頻頻舉杯,相談甚歡。

即便是在曲成侯府之外的尚冠裡街道之上,都能依稀聽見府內傳出二人爽朗的暢笑聲。

“哈哈哈哈···”

“當年子卿義隨宣平侯入長安,老朽聞之,還滿是敬佩。”

“何曾想,昔日之忠義之士,如今卻是如此狡黠之姿?”

聽著蟲達毫無顧忌的調侃戲謔,田叔也是難得放下常掛在臉上的嚴謹,不顧形象的將手肘支於食幾之上,側對著上首的蟲達,搖頭晃腦道:“曲成侯此言差矣~”

“可謂真名士自風流,凡規俗禮,乃呈於外人觀;唯以實姿呈於君前,方可稱為知己至交。”

“好!”

麵色微紅的蟲達猛一拍案幾:“好一個真名士自風流!”

“此當浮一大白!”

二人灑然對飲一樽,對視片刻,旋即發出不約而同的暢笑聲。

在二人推杯換盞,時而大聲暢笑間,太陽悄然鑽到了西山下,客堂被夕陽籠罩在一片緋紅之中。

“陽東昇西落,晨興暮衰~”

看著窗外撒入堂內的夕陽,蟲達語氣頓時帶上了蕭瑟:“人世間萬物,又誰曾逃得過這興衰交替,起落輪迴···”

聽聞蟲達頓爾轉變的語氣,田叔也是稍稍坐正,麵上也是帶上了一絲憂傷。

“曲成侯何以言此落寞之語?”

聞言,蟲達癡楞片刻,旋即自嘲般笑著搖搖頭:“曲周侯何等英雄,亦逃不過日暮黃昏,化作黃土一捧···”

“老朽今年近耄耋,隻怕曲周侯之今,便是老朽之明日。”

感懷著,蟲達眉宇間便不由帶上了一絲不甘。

“曲周侯尚幸,家有虎子可承其衣缽;老朽便無此幸啦~”

想著年近五十,卻依舊如頑童般流連於花街柳巷,整日想著嬉戲玩鬨的長子,蟲達便不由哀從中來,不知不覺間濕了眼眶。

見此,田叔也不由沉下心,為蟲達的哀愁感同身受。

勉強將自己從哀傷中拉出,田叔柔聲勸道:“曲成侯亦不必憂心過甚,少君侯便是頑劣,亦不至於···”

說著,田叔便自覺地止住話頭,尷尬的將目光移開。

曲成侯世子蟲捷,在整個長安,都稱得上的有名的紈絝二代!

無論哪裡出了亂子,都不難在惹禍的貴族子弟中,尋到這位食邑四千戶的侯爵世子之身影。

在前時之亂之中,曲周侯世子酈寄可謂是落了一個‘忠義仁孝’的美名;而曲成侯世子蟲捷,輿論則是無語到罵都懶得罵了···

作為周呂侯呂澤舊部,曲成侯蟲達成為了陳平、周勃眼中的不穩定因素;但又忌憚於蟲達的地位,周勃冇敢將蟲達貿然歸為呂氏一黨,在誅呂過程中順便掃除。

所以,周勃以近乎對待曲周侯家族的手段,將曲成侯世子蟲捷捉拿,並試探蟲捷:如果爾父戰亡於誅呂之戰,爾願左袒乎?

結果,這位年齡四十七歲的曲成侯世子,當場被周勃嚇得屁滾尿流,一把將左臂上的衣袍撕掉,說道:我爹做了什麼,都與我無關,我從出生就一直待在曲城,對長安的事一點都不知道,老傢夥也有好幾年冇見到了···

在事後,陳平礙於蟲達在開國功勳中的崇高身份,以及實在無可用之人,而不得不將其舉薦為新任衛尉。

再後來,蟲達毫無猶豫的投身皇黨一係的懷抱,陳平縱是咬牙切齒,也是毫無辦法。

恰好在這個時候,因為少府錢糧之事,而對酈商心懷不滿的周勃,偷雞不成蝕把米,非但冇能讓曲周侯家族陷入輿論旋渦,反倒是差點將自己栽了進去。

而後,周勃不知是出於撒氣的目的,還是報複蟲達‘吃裡扒外’,便將蟲捷那件事放了出來。

到如今,除了未央宮內的皇帝劉弘,冇有對蟲捷這件事發表看法外,幾乎長安所有的功勳階級,都或明或暗的蟲捷表達的看法。

雖然說辭各有不同,但究其本意,終是逃不過一句‘曲成侯有此子,可謂晚年失節···”

要知道此時,冇有將兒子教好這件事,是由父親承擔所有責任的——子不教,父之過!

蟲捷自是逃不過一句‘不孝’的道德譴責;而作為父親,蟲達也是躲不過一聲‘教子無方’的汙名。

如今這個狀況,可以說除非皇帝劉弘出手,如挽救曲周侯家族那般,以皇帝的身份強行扭轉輿論,不然,曲成侯家族的快速衰亡便將不可避免。

但蟲捷這件事,實在是冇有任何一絲可以為之辯解之處···

“曲成侯亦幸!”

蟲達疑惑的抬起頭,就見田叔繼而道:“少君侯雖頑劣,然公得賢婿,亦羨煞旁人呐!”

“有此賢婿,少君侯來日必當懸崖勒馬,以承曲成侯之衣缽!”

除了這樣安慰之外,田叔實在是不知道,該如何勸解老淚縱橫的好友了···

不過話也冇錯:蟲達能召秦牧那樣踏實穩重,又前途似錦的青年才俊為婿,也算是難得的幸運。

聞言,蟲達的麵色也是回暖了些,不著痕跡的擦去麵上淚痕,悵然道:“老朽畢生,唯有一事,可言曰:幸。”

在田叔略帶些疑惑地目光中,蟲達緩緩轉過頭,深情的看向田叔:“老朽畢生所幸,唯得子卿以為知音,如此而已。”

聽著蟲達滿帶蕭瑟的袒露心跡,田叔也是暗自濕了眼眶。

灑然舉杯:“曲成侯既不棄,便勿複言哀心之事;吾二人今日,便把酒言歡,不醉無歸!”

“不醉無歸!”

再對飲三樽,因蟲達而略顯消沉的氣氛才逐漸消散,蟲達本有些飄忽的目光,卻是重新凝聚起來。

“子卿既亦以老朽為至交,便也不必顧慮。”

“若有言,但可之言;凡老朽所能為,必當有所應。”

聞蟲達突然提起,田叔頓時一愣,思慮片刻,也隻好點點頭,小心的從懷中取出一卷竹簡,搖搖晃晃來到蟲達麵前,雙手將竹簡放上案幾。

“此,便乃鄙人慾求曲成侯之事。”

言罷,田叔卻冇有回到自己的座位,麵色一正,雙手環抱於腹前,微微躬身,等候著蟲達的答覆。

見此,蟲達亦是稍一詫異,旋即孤疑的攤開竹簡,眯起眼睛掃視著捲上所書。

隻看到前幾根竹條,蟲達便滿是駭然的抬頭,見田叔麵上滿是篤定和決然,隻好將目光移回竹簡之上。

大致將竹簡掃視一番,蟲達醉意頓消,目光中的昏沉,也在頃刻間被精光所取代!

幾度欲言,蟲達嘴邊之語,終是化成一句隱晦溫和的詢問。

“老朽若為曾記錯,子卿乃沉穩老練之乾臣?”

疑惑地說著,蟲達將竹簡重新捲起,拿在手上:“何以行此險著,以身犯險?”

隻見田叔麵上,也同樣看不到方纔的醉色;鄭重一拜,決然道:“此事,曲成侯萬勿再勸,鄙人意已絕,此書,鄙人必與後日朔望朝呈與陛下。”

“鄙人隻問曲成侯:此奏,老大人附署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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