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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65章 帝王心術

在張蒼滿臉怪異的譜寫藥方期間,宮外來報:丞相請見。

對此,劉弘並冇有感到意外——陳平入宮,幾乎是必然的。

都城突然戒嚴,皇宮被禁軍包圍,宮中更是傳出‘天子咳血’的訊息!

都到這個地步,作為丞相的陳平要還能安坐,那就妄為曆史上,被劉邦評價有‘有奇才、急智;假以時日,當為吾漢家之棟梁’的曲逆獻侯了。

按道理來講,小皇帝身體突然出現問題,陳平本該高興纔是——萬一小皇帝‘駕崩’,那朝野局勢又將迎來大轉變!

帝崩,無後嗣,按法禮來講,新任皇帝的人選需要太後做主;但恰巧,此時東宮無主···

真到了那個地步,能決定新帝歸屬的,還是丞相為首的‘國之柱石’!

但是,陳平此時卻一點都高興不起來——陳平甚至比皇黨一係更擔心,劉弘出什麼岔子!

至於原因,不外乎一句話:兄弟鬩於牆,外禦其侮!

——匈奴使團,已於三天前進入簫關!

前後不過這兩日,便是匈奴使團入京,來試探漢室新任執掌人的時候!

在這種微妙的時間點,如果劉弘病倒乃至於一命嗚呼,那匈奴人因此大舉攻略漢地都是輕的——最糟糕的結果,就是匈奴人從小皇帝倒下這件事,嗅到漢室朝堂暗流湧動的氣息!

——要知道使團,在漢匈之間是寫作使節,讀作奸細的!

隻不過比起臥底,‘使團’這種奸細可以披著外交的皮,光明正大的打探自己所能打探到的一切訊息。

即便是自詡為‘禮儀之邦’的漢室,實際上也不能在這種探聽地方情報的機會麵前,保持自己的‘禮貌’——曆史上,蘇武之所以淪落到被匈奴人流放北海,在冰天雪地間牧羊的地步,正是因為以蘇武為主使的使團中,有幾位副使跟匈奴高層勾結,發動了對匈奴單於庭的政變!

外交使節能做出‘參與敵方內部政變’的地步,便不難看出漢匈雙方互派使節,究竟是個什麼性質了——相較於蒐集情報、建立情報網等‘正事兒’,外交來往,就隻能算是順手兼顧的次要任務了。

這也難怪未央宮外,正焦急等待的陳平,等來劉弘宣見的訊息,就長出一口氣,旋即快步走向溫室了——能見,願意見,就說明小皇帝冇有什麼大問題!

下達‘宣丞相覲見’的命令後,劉弘又派王忠持印前往宮牆,讓蟲達將禁衛,即強弩都尉部撤回南營。

——要說起來,這種莫名其妙的宮禁,簡直就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假設劉弘真出了什麼事,或許原本還能隱瞞一段時間;但隻要宮禁一緊,幾乎等同於將‘陛下抱恙’之類的資訊傳達出去,徒使四方猜疑。

尤其是在陳平、周勃等人還活躍於朝堂,並與劉弘陣營分明的現在,這種突兀的軍事調動,還是少一些的好。

不過藉著這個偶然的機會,劉弘也算是無意間見識到瞭如今,自己這個皇帝的安全工作達到了怎樣的程度。

——在劉弘血染粥碗後不到三十秒,凡當天進出過尚廚的宮女宦官上百人,就已經整整齊齊跪倒在了溫室殿外,等候著宦者令王忠的審判!

從殿外零星傳入的辯解聲中,劉弘就不難得知:除非王忠、田叔、劉不疑三人同時想要弑君,否則,原主喝下的那一杯毒酒,應該就是劉弘這具軀體所攝入的最後一點毒素了。

劉弘所吃下的每一碗飯菜,都出自未央宮東北角,毗鄰鐘室的‘尚廚’;而‘尚廚’屬衙中,有少府尚食、宦者尚食兩方,合作烹飪禦膳的同時互相監督;另有奉常所派監禮官數人,全稱監督飯菜的製作過程。

除此之外,所有流入宮中的米糧肉蔬,都出自少府府庫——由少府自己生產或從市場購買,並由少府監用印確認來源,最終從少府府庫輸入宮中。

在食材抵達‘尚廚’之後,宦者令會派人同少府交界,當場以銀針、餵食等手段,測試食材是否安全無毒。

即便是最終被少府和宦者令雙重確認為‘安全’的食材,在被用於烹飪禦膳之前,也會再一次進行測試;飯菜準備好之後,還要再測試一遍。

誇張一點的情況下,就連飯菜已經被端到皇帝麵前之後,也要有專人出來試毒。

而這繁雜到數不清多少道的試毒過程,都在奉常監禮官的監督下進行——奉常禮官要監督這個過程中的一切是否合乎禮法。

最為關鍵,也是最為重要的一點——少府尚食、宦者尚食、奉常監禮官等位置,都是不規則輪換製!

換而言之,任何一位禦廚,都無法保證自己明天能走進尚廚屬衙,為皇帝掌勺。

在這種令人頭皮發麻的防範手段下,劉弘被下毒隻有一種可能——宦者令、少府令、奉常卿三人合夥,派了絕對心腹輪值,在劉弘地飯菜裡下毒!

且先不說此三人會不會如此做,光是這三個職位,就使得這三人達成一致幾乎毫無可能!

宦者令,以殘缺之身掌宮中禁省,外朝幾乎無一例外,都對其抱著‘不得罪不來往’的態度。

少府,典型的被‘銅臭玷汙’的職位;再加上漢室曆任少府的努力,使得少府與幾個不太美好的詞扯上了關係——皇帝心腹(狗腿子),均輸重臣(老財迷),國之命脈(官商!)···

而無論是軀體殘缺的宦者令,還是私德有虧(滿身銅臭)的少府令,都入不得視禮法為準繩的奉常卿之眼——若說漢室的老頑固都聚集在哪裡,那除了宗正屬衙外,就都在奉常了。

也就是說,未央宮從內部瓦解,劉弘被毒殺的可能性已經無限接近於零。

劉弘的關注點也不是這個——如果忙裡忙外這小半年,還不能保證吃飯喝水的安全,那劉弘也不用再做皇帝了。

重中之重,還是外部安全,即:武裝防禦力量。

就結果而言,劉弘還算滿意——如果將這次意外視作‘假設天子出事’的演習,那衛尉屬衙和郎中令的表現,都稱得上優秀!

危急時刻,蟲達雖然冇有想到控製武庫,但能在那麼短的時間內達成對未央宮的全麵防護,就已經算是合格了。

令勉的表現更是讓劉弘眼前一亮——要是換個人,都未必能想到控製宮中侍女宦官,封閉各宮殿!

而如今的新禁軍,即原飛狐軍強弩校尉部,如今的強弩都尉,在這次‘意外演習’中的表現,無疑算得上上佳——秦牧以衛尉丞的身份親自領兵,駐劍立在了未央宮司馬門之上,親自參與了未央宮‘正大門’的防守任務之中!

說起來,將飛狐軍強弩校尉部單列出來,升格為強弩都尉部,原本是劉弘的提前佈局——劉弘原本的打算,是收秦牧某個姐妹入後宮,給秦牧安個外戚加駙馬都尉的身份,以此為身份加持,讓秦牧順理成章的出任強弩都尉。

這樣一來,待等蟲達淡退,秦牧在撈一筆軍功,轉正任衛尉時,劉弘就能悄悄恢複‘衛尉掌禁軍’的狀態,就如過往衛尉掌南軍,親人南軍主將一樣。

隻可惜,那件事居然被王忠阻止了···

“陛下年齒尚幼,實不當溺於女色也!”

——到現在,劉弘都能想象得到王忠那副視死如歸的堅定目光!

當然,宦者令一屆家奴,不可能讓劉弘因此,便放棄自己原本的規劃。

但最終,老太傅王陵出麵,苦口婆心的勸劉弘:將此事押後。

王陵拿出的原因,纔是劉弘答應將此事延後,甚至連新名字都冇給起,隻以‘強弩都尉’這種類似‘機槍手團’的敷衍名稱,做為禁軍名稱的緣故——凡後宮入良姬,皆需太後懿旨,方可成行!

通俗點講,劉弘無論是娶妻還是納妾,即立皇後還是收嬪妃,都需要太後懿旨,才能具備法律效益。

即便是在皇帝大權在握,口含天憲說一不二的時代,皇後、嬪妃的冊立詔書,也都是通過太後懿旨為程式——後妃,是有食祿的!

當然,如果冇有太後,那皇帝自然可以隨便來;可問題是,劉弘並不是冇有母親···

——劉弘理論上的母親,孝惠皇後:張嫣,此時就在未央宮內的深宮!

如果劉弘在這種情況下冊立嬪妃,那朝臣必然會將目光撒向‘無主’的長樂宮,以及簡居深宮的張嫣。

這件事,讓劉弘可謂是左右為難,實在不知該如何是好。

按理來說,皇帝即位,尊立母親為太後,本就是封建時代亙古不變的道理;劉弘坐上皇位的那一天,張嫣就應該被尊立為太後了。

但這件事,尷尬就尷尬在:在丈夫劉盈去世後的這八年間,張嫣一直是以‘孝惠皇後’的名號,簡居未央宮的···

這件事,劉弘也怪不到陳平周勃的頭上;這一切,都歸咎於那位讓劉弘又愛又恨,恨不得破口大罵,卻還是隻能畢恭畢敬的祖母——漢高後:呂雉。

公元前188年,即漢孝惠七年,惠帝劉盈駕崩於未央宮,太子劉恭即皇帝位,史稱漢前少帝。

但前少帝劉恭登基時,不過七歲而已···

彆說尊立太後了,劉恭連自己的人身自由都無法保證!

而真正掌權的呂後,即高帝皇後、惠帝太後,前少帝朝本該成為太皇太後的呂雉,卻做出了一件非常迷的決定:不尊自己為太皇太後,仍稱太後;亦不尊皇後張嫣為太後,而是以‘孝惠皇後’稱之。

對這種顛倒禮法綱常的迷幻操作,滿朝勳貴大臣卻是一片漠然,隻當這件事不存在!

幾年後,前少帝喊出那句‘吾未壯,壯即為變’,並因此被幽靜廢殺,纔有的常山王劉義改名劉弘,即皇帝位,史稱漢後少帝。

但身為劉盈嫡子(劉恭在劉氏宗譜上為皇後張嫣所生)的大哥都被呂後幽殺後,比劉恭還小兩歲的原主,能做什麼呢?

就這樣,這樁倫-理難題便從八年前誕生起,一直存在到了現在。

——就連如今的官方檔案中,呂後依舊不是‘太皇太後’,而是‘呂太後’!

這就讓劉弘左右為難。

穿越當初,劉弘也曾想過尊立張嫣為太後,但出於‘穩住陳周集團’等等複雜原因,暫且擱置了。

之後,劉弘也曾想過尊代王太後薄氏為太妃,不過最終一出高廟事變,讓劉弘地局勢瞬間好轉;尊立薄後為太妃,也就冇有了必要——局勢好轉之後,劉弘想要將劉恒移封梁國,也不再需要以薄後為籌碼。

代王太子,曆史上的景帝劉啟,以及曆史上的梁孝王劉武被劉恒留在了長安,以為質子,劉弘也就冇必要去動薄後的心思了——那彆人的母親做威脅,怎麼說也有點不光彩。

現在,真正麵臨某一件事因‘東宮無主’而耽擱的時候,劉弘便不得不麵對這個早晚會麵對的問題了——究竟怎麼辦?

如果劉弘直接下詔,尊立張嫣為太後,那劉弘必將麵臨一個問題:陛下都登基四年多了,為什麼到現在都冇有尊立太後?

奧~是了。

是呂太後冇有尊立···

這樣一來,劉弘就等同於明晃晃打呂後的臉!

這樣做的結果,劉弘已經不需要多想了——呂後,無論如何都必須光明偉岸!

但不尊立張嫣,法理上又說不過去:母親明明在世,卻不尊立,是個什麼道理?

雖然不太可能會有人直言道破,但劉弘早晚要麵對——將來冊封皇後,立太子,甚至劉弘往後宮賽妹子,都會麵臨這個問題:後妃冊立,須太後懿旨!

真到了那時,劉弘絕對冇有底氣,去反駁一句‘東宮無主’‘今無太後’···

“丞相臣平,謹拜陛下,吾皇萬壽無疆~”

一聲蒼老的喝唱,打斷了劉弘繁雜的思緒,抬起頭,陳平那雙審視著略帶些擔憂的目光,便映入劉弘眼簾。

“丞相來了啊。”

自然地換上標誌性的淡笑,劉弘向一旁的王忠搖搖手:“賜座。”

“謝陛下。”

在王忠拉來一塊筵席之後,陳平一板一眼跪坐下來,目光中略帶些詢問:“北平侯安好。”

“丞相安好。”

在張蒼回禮安坐之後,劉弘也是從臥榻上坐了起來,笑著擺手道:“這幾日忙於匈奴時節之事,朕展轉無眠;又時值冬春之際,遂偶感風寒···”

“徒使丞相擔憂了。”

說著,劉弘不著痕跡對一旁的王忠交代道:“去,轉告蟲公、令郎中,解除宮禁。”

看著劉弘目光中的淡然,陳平審視片刻,終是放下了心中的擔憂。

但即便是遠遠這一看,陳平也是看出了劉弘麵色中暗含得病氣。

沉吟片刻,陳平心中的天人交戰,最終化為一句官方的關心:“陛下尚年幼,還當多保重···”

陳平自己都不知道,這句話是怎麼從嘴裡冒出去的。

但說出口之後,陳平詫異的發現:自己好像頓時輕鬆了許多?

要說真的希望小皇帝身強力壯,那就是說笑了——陳平巴不得小皇帝早早夭折絕嗣,讓一切回到十一月的模樣。

但在匈奴人麵前,陳平又本能的不希望被看出漢室內部的矛盾,甚至於在內心深處,陳平都不希望劉弘被匈奴人看清!

這種複雜的清晰,讓陳平心中可謂五味陳雜,說不清,道不明···

“丞相之言,朕謹記於心。”

淡笑著應下陳平的‘關心’,劉弘自然地將話頭一轉:“不知丞相此番入宮,可有要事?”

在陳平帶著疑惑入宮時,劉弘下意識做出了‘粉飾太平’的決定:當著陳平的麵,下令解除未央宮的宮禁,以此傳達自己冇事的訊息。

但轉念一想,劉弘又覺得冇必要這麼緊張——又不是真的有事,何必那麼著急證明自己冇事呢?

反正冇有大礙,倒不如將此事模糊化處理,讓陳平拿捏不準自己究竟有冇有事,從而做出一些激進的判斷。

滿打滿算,坐上皇位也有小半年了,對於帝王心術,劉弘也算是有了初步的認知:無論真實狀況如何,永遠都不要讓臣子猜到!

如果是以前,劉弘肯定會認為:做皇帝,就是在‘是’的時候,讓臣子以為‘不是’;在‘不是’的時候,偶爾讓臣子以為‘是’。

但現在,劉弘的選擇已經逐漸趨於成熟——不管自己怎麼想,都不能讓臣子猜到;保持神秘,纔是合格的皇帝所要做到的第一件事。

就像現在,劉弘先是成竹在胸的解除了宮禁,然後似有些‘心虛’的轉移話題,甚至隱隱透露出‘丞相冇事就退下吧’的潛台詞,陳平本淡下來的麵色頓時就又複雜了起來。

隻見陳平下意識撇了一眼張蒼,旋即躬身一拜:“陛下既無大礙,臣便告辭。”

劉弘亦是適時的擺出一副隱隱不安的表情,‘強裝鎮定’道:“如此,朕也不留丞相用膳了。”

看著陳平邁著平穩的步伐,緩緩走去溫室殿的背影,劉弘暗自嗤笑一聲,陷入思慮之中。

“欲蓋彌彰,似是如非,這纔是帝王心術嗎···”

而在劉弘看不到的角度,背對劉弘走向宮門的陳平,那深邃的黑眸中滿是鄭重。

“絳侯啊···”

“吾二人之抉擇,究竟是對,還是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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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關於本章中所言:孝惠皇帝死後,呂後並未改稱太皇太後,而是仍為太後,且不尊張嫣為太後,而是以‘孝惠皇後’稱之,這件事,幾乎是所有關於漢朝的史書中,統一的記載。

或許大家會覺得匪夷所思,彆意外,佐吏一開始也同樣覺得難以置信:這種誇張的操作,呂後真能做出來嗎?

這會不會是史書上,為了掩蓋劉恒旁支奪嫡,出於政治正確而上的春秋筆法,刻意去黑呂後?

帶著這樣的疑惑,佐吏日常性沉浸到了資料文獻之中;但最終得出的結果,卻出乎我的意料:在如今現有的有關漢朝的研究工作中,並冇有全麵否認這段曆史記載真實性的文章和文獻,隻有寥寥幾篇曆史本科畢業論文,提出了和我相同的猜測。

那幾篇文章也冇有拿出堅實有力的依據,來證明這段曆史是假的;雖然得出了‘此乃史書為尊者諱,掩蓋漢文旁支奪嫡’的結論,但論文最終的成績也不是很高。

佐吏本人的水平也十分有限,不敢將妄自猜測用於書中;又冇有找到權威的研究結果可以為這種猜測給出依據,所以在書中,就以《史記·呂太後本紀》所記載為準了,希望大家可以理解。

關於這件事究竟真相如何,以佐吏目前涉及到的知識麵,所能得出的結論是‘史書記載的就是真相’;如果有書友對此持疑惑,並且可以拿出可信可考的史料依據,佐吏完全接受友好的學術討論,但希望大家不要以邏輯為依據,對書中這段描寫提出太大的反對或質疑。

畢竟,曆史有些時候真的不太符合邏輯,比這還要操蛋的事,在曆史上發生過太多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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