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每月初一十五例行的朔望朝,劉弘的禦駕回到久違的宣室殿,舉行這次略有些特殊的朔望朝。
按道理來說,朔望朝‘凡在京六百石以上、爵關內侯以上者俱與會’的特性,註定了其會議性質——大放嘴炮,聊些虛無縹緲的禮教,以及類似‘請陛下重禮教’‘請陛下重孝道’的鍵盤政治會議。
但在劉弘逐步掌權之後,劉弘有意無意的引導,以及接連發生重大政治事件的背景下,漢室的朔望朝,已經逐漸脫離其‘嘴炮大會’得本質,而是向著重大決策釋出會的方向邁進。
這就使得原本輕鬆愜意,朝臣勳貴與同僚笑談幾句,低級官僚和透明侯爵在皇帝眼前混個臉熟,找點存在感的會議氛圍,逐漸變的更為嚴肅。
拿今天的朔望朝來說,撇開那些計劃外的偶然因素,以及例行的‘請陛下巴拉巴拉’的嘴炮環節,光是已經列入朝會議程的內容,就已經足夠將這場清晨開始的朝會,拖到日暮才結束。
摸摸稍凸起的腹部,劉弘清了清嗓,便照例開啟了朔望朝的程式:“諺曰:偏聽則信,兼聽則明。”
“今日朔望朝,還請諸公卿曹暢所欲言,直言吾漢家朝政失當、謬誤,亦或遺漏之處,朕當躬聞,以正視聽。”
殿內眾人自是大禮參拜:“今陛下廣開言路,以正朝綱,實天下之大幸···”
緊接著,就是身為‘亞相’的禦史大夫張蒼出班,代替今日告病的陳平發言:“禦史大夫臣蒼昧死百拜,以奏陛下:夕太祖高皇帝廣授民田爵,以彰勸耕之意;吾漢家以農為本,亦乃太祖高皇帝底定之國本。”
“今時值初春,春耕將近,然民多荒廢田畝,以商賈末業牟利,市集吏亦無所作為,坐視民以農籍行商賈事;長此以往,臣恐動搖國本,民風向惡。”
對於張蒼所言,劉弘自是早有腹稿——正常情況下,無論是朔望朝,還是常朝所提出的內容,實際上都很少有大臣一拍腦袋,就直接擺在皇帝或朝堂麵前的。
就像今天,張蒼重提漢室‘重本若末,以正民風’的國策,實際上早在幾日前,就已經以書麵形式彙報過劉弘,並得到了首肯。
至於為什麼要在如今這種內憂外患聚集,政局不穩的時間點,提出這樣一個有些嘴炮性質的言論,則是因為開春之後,長安乃至於整個關中,都掀起了一陣歪風!
關中糧價,自然是在劉弘的經濟 專政的雙重威脅中穩定下來,但之後的專項統計,卻讓朝堂為之默然——饒是已有心理準備的劉弘,也是被一個個冰冷的數字刺痛了眼睛。
在內吏以及禦史大夫采風團雙重統計下,關中此次糧價鼎沸,直接導致了至少一萬關中百姓死亡!
這還不是主要的——在漢室如今相對穩定的內部環境下,被活活餓死的概率實際上很低;就算委身為奴,也不至於被餓死。
真正讓劉弘心如刀絞的,正是那些相對聰明,為了活命而將自己賣為奴隸的人——從冬十月到春二月初一,短短四個月之內,內史的戶籍當中,就有超過三萬戶自耕農消失!
僅僅是一次時長不超過兩個月的‘糧荒’,就讓老劉家的基本盤:關中,失去了將近三十分之一的鐵桿擁護者——自耕農階級!
換而言之,隻要這樣的事件再發生三十次,理論上,老劉家就將失去整個關中的擁護!
實際上,根本不用三十次——隻要再有三到四次,關中出現超過一成的農戶破產為奴的局麵,劉漢政權的根基就將被動搖!
這讓劉弘輾轉無眠,即便是在匈奴使團將至之時,都寢食難安。
緊接著,禦史大夫屬下的采風團,就從關中各地帶回了一則讓劉弘更緊張的訊息:關中市井多言:耕作一歲,去稅賦口糧,所得不過粟米百石,折錢不足萬;糧價一朝鼎沸,民一年之所得,易糧者不過二十石!
然做工,男子日得錢五十,食宿勿錢,年可得錢逾二萬;一戶五口,年得錢十萬,一朝而為中產之家!
這讓劉弘頓時高度警惕起來——這種言論,在民間的認可度還不低!
到這時,劉弘才意識到:關中這次糧價動盪,隻怕在原本的曆史上也同樣發生過。
因為文帝登基第一時間,任命宋昌、張武等親信掌控宮禁之後,緊接著就下達了‘許民弛山澤’令!
而後的幾十年,底層百姓因為山川的開放而保障了基本生活,逐漸富庶;更是有數之不儘的豪商巨賈,藉著《許民弛山澤令》的附屬條款:《廢關稅令》,而得到蓬勃發展。
關東諸侯,如吳王劉濞者,更是藉此燒山開銅以鑄錢,將原本邊地沼池的吳地,開發成了景帝朝時富甲天下,財富僅次於齊國的富庶之地。
劉弘原本以為,曆史上的文帝,是想在登基之後得到百姓擁護,確保自己皇位的穩定,才下達了這個看似惠及底層百姓,實則利及地方豪強、關東諸侯的律令。
現在來看,倒是劉弘小瞧古人的智慧了——對《許民弛山澤令》所能造成的結果,曆史上的文帝隻怕知之甚詳!
但最終,文帝還是做出了這個明顯弊大於利的舉動,究其原因,劉弘如今麵臨的局麵,或許就可以解答。
——如果劉弘所料未差,曆史上劉恒即位之後,關中同樣發生了糧價的波動,而如今漢室出現的‘農不如賈’之言論,隻怕在曆史上也同樣擺在了劉恒麵前。
麵對關中百姓的不滿、王劉襄為首的關東諸侯對劉恒繼承皇位的不服,以及朝堂權臣掌權,邊牆外豺狼環伺的局麵,劉恒最終選擇以《許民弛山澤令》來穩住關中百姓,廢除關稅收買地方豪強,以開礦權堵住關東諸侯的嘴,將所有注意力集中在了針對陳平、周勃等權臣的政治博弈之上。
按當時的政治背景來看,劉恒的決定未必是最正確的,但無疑算得上明智——在絆倒權臣勢力之後,劉恒以起帝陵的名義,廣遷天下地方豪強入關中,將野蠻生長十數年的豪商巨賈一鐮刀割走!
因為開礦權而富庶強大,並逐步呈現反狀的關東諸侯,劉恒則冇能在有生之年處理完畢,遂將此事交到了繼任者:景帝劉啟之手。
不嚴謹的說,《許民弛山澤令》的後遺症,足足花了文、景兩代皇帝的時間,才勉強給收拾乾淨。
這一世劉弘麵臨的局麵,無疑比曆史上的文帝好很多。
讓關中百姓心懷不滿的糧價波動,被劉弘以強製手段扭轉了回來,雖然最終結果依舊觸目驚心,但藉著這件事,劉弘也狠狠撈了一把民望。
劉恒不惜付出‘放任地方豪強勢力、關東諸侯割據勢力野蠻增長’的代價,集中全部精力對付的陳平、周勃等人,也在高廟事件之後逐漸處於下風。
最主要的一點:劉弘根正苗紅,皇位來源合理合法!
劉弘根本不用像曆史上的文帝那樣,為了堵住關東諸侯的嘴,而下一局耗時二十多年的棋,淪落到最後的殺招,還要讓兒子替自己下的地步。
如此說來,擺在劉弘麵前的問題,實際上就隻剩一個:百姓對於農耕的不信任,以及商業利益的嚮往,究竟應該如何處理?
在最初發現糧價問題時,劉弘還未看透其中的利害關係,本能的想到了在曆史上證明過其可行性的《許民弛山澤令》。
但對如今的劉弘而言,完全不需要付出如此巨大的代價——無論是地方豪強勢力,還是諸侯割據勢力,都是劉弘未來要重點打壓的群體!
如今,劉弘既不需要在陳平、周勃等權臣麵前太過於示弱,也不需要為了皇統而收買諸侯,隻要做到讓糧價長久穩定,問題就將得到完美解決!
籌謀已久的糧食保護價政策,再度出現在了劉弘的腦海中。
想到這裡,劉弘便向朝班左側的田叔點了點頭,旋即朗聲道:“禦史大夫所言,朕深以為然。”
“吾漢家以農為本,以商為末;太祖高皇帝曾明令:賈人不得衣絲乘車,便乃強本弱末,勸民勤耕之意。”
“然今百姓民多有不耕之心,本末倒置,舍耕粟而逐賈利,此綱常顛覆,民風敗壞之預兆也,朕甚惶恐!”
說著,劉弘麵色逐漸嚴肅起來:“朕廣發禦史於關中采風,方知民之所憂者,乃糧價起伏不定,穀賤傷農,穀貴害農。”
“今日朔望朝,便就此事一議;諸公皆聞名天下之賢達棟梁,必可教朕以明!”
見劉弘鄭重一拜,殿內眾人也是次序起身,齊身回拜:“承蒙陛下不棄,以為佐政之臣,臣等戰戰兢兢,不敢負陛下所望也···”
話是這麼說,但真要說能針對此事,提出什麼有價值的建議,那就是為難這些西元前,思維被侷限的滿堂人傑了。
穀賤傷農,穀貴害農;這個說法雖然是第一次出現,但類似的問題,早在戰國時便已經出現,並引起諸子百家的思考了。
糧價低了,農民收穫的糧食賣不出去錢;糧價高了,農民更是可能吃不起自己種的糧食!
實際上,這是糧價波動問題,第三次出現在漢室的廷議之中了。
第一次,是高祖劉邦還未稱帝,仍為漢王之時,楚漢對峙與滎陽,天下糧價鼎沸,米石萬錢!
掌握著秦督道糧倉的宣曲任氏趁此良機,賺下了億萬身家;而在督道外不遠處的漢營,劉邦和沛縣子弟、關中子弟,則都餓著肚子,對督道倉堆積如山的米糧狂咽口水。
此事,對劉邦的心靈造成了很大的衝擊;楚漢爭霸結束之後,劉邦就首次就糧價問題,提出了‘設定上限’的計劃。
但此事,最終卻不了了之;此事的內由也成為了不解之謎。
第二次,仍舊是在太祖一朝,劉邦發行麵值十二銖的三銖錢,天下經濟秩序轟然崩塌,糧價再次突破天際,漲到了四千錢一石!
這一次,糧價問題仍舊隻是被劉邦提了一嘴,曹參等開國功臣默默無聞,之後劉邦駕崩,呂後發行八銖錢而宣告結束。
今天,劉弘再一次提出了糧價的問題,並且極為嚴肅的表示此事,一定要拿出一個解決方案!
表麵上看,糧價問題這一次提出,與前兩次相比根本不算什麼——楚漢爭霸那一次,糧價問題直接導致了漢軍軍糧無法籌齊,最終隻能反覆圍三缺一,以淮陰侯十麵埋伏的戰術,將楚軍一點點蠶食殆儘。
第二次更是觸目驚心——關中大地,天子腳下,都出現了民易子相食的慘劇!
相較於那兩次,這一回的糧價波動著實算不上什麼大事——最高不過五百錢,這價格要放到開國初,民眾得樂死!
而且糧價的波動,也是朝臣勳貴,尤其是以封國產出為主要收入的高級徹侯勳貴,所能獲利的重要手段——徹侯封邑所得,與朝廷所得糧稅一樣,是糧食!
拿食邑九千戶的周勃來說,絳侯侯國一年租稅所得,便是將近十五萬石粟米。
這批糧食,若是在尋常事日賣出,石不過八十五錢,總共也就一百三十萬錢左右。
可要是在前段時間那樣的價格,以每石將近五百錢賣出,那就價值六百五十萬錢!
對於糧價的‘暴跌’,無論是以俸祿為主要收入的朝臣,亦或是以封國租稅為收入的勳貴,都早已心懷不滿了——開國時,糧價幾千錢一石,二千石俸祿,那就是幾百上千萬錢!
現在?
問問食祿萬石的丞相陳平,一年的俸祿能有多少錢?
四千二百石粟米,價值不超過四十萬錢!
即便是秩中二千石的九卿,年俸祿也不過2160石,得錢不過二十萬!
要是不靠糧價波動多換些錢,哪怕是當朝九卿,也很難維持在長安的體麵生活。
所以,糧價波動最大的受益者,實際上就是手握權力,可以控製糧價波動的朝臣——整個官僚階級,就是糧價波動的利益集團!
這從殿內閉口閉眼,紛紛羨慕閉目養神狀態的朝臣勳貴,尤其是食邑將近萬石的周勃、灌嬰等人的麵色就可以看出。
對此,劉弘早有心理準備,也早就有瞭解決辦法。
“少府臣叔,謹奏陛下。”
漫長的寂靜,在田叔突兀的出班納拜中宣告終結。
看著田叔緩緩取出一卷竹簡,劉弘略有些失望的掃視著殿內眾人,無奈的搖頭歎息起來。
田叔,是劉弘準備的托。
準確的說,是劉弘為了最差的結果,而準備的應急方案。
但在糧價這種切身關切到百姓利益,關係到國家穩定的問題上,這滿堂人傑,自詡為棟梁之材的掌權者,都選擇為了個人利益裝鴕鳥;劉弘最後的預防措施,在議題的最開頭,就被逼了出來。
這讓劉弘有些不喜,卻也並冇有因此感到壓力,或對糧食保護價政策的前景感到悲觀。
因為名為九卿的少府,完全孤立與整個政治中樞之外,完全不用對包括丞相在內的朝堂負責!
隻見田叔緩緩攤開手中竹簡,在劉弘滿是淡然的目光中,將那篇名策論娓娓道出。
隨著田叔的聲音一點點傳到宣室殿的每一個角落,殿內朝臣、勳貴終於從‘閉關冥想’的狀態中走出,麵色鄭重的品味著策論暗含的資訊。
撇開田叔引經據典,從百家學說中尋找的理論依據不談,這篇疏奏的中心思想其實很簡單:宏觀調控。
田叔的話說的也十分漂亮:為了保證少府能在禁中需要時,提供足夠的物資,田叔提議在今後,少府以每石八十錢的價格,不限時不限量收購粟米。
於此同時,為了避免存糧變質,少府將以每石八十五錢的價格,不限時不限量出售陳年舊米。
話一出口,殿內數百朝臣勳貴頓時交頭接耳起來,紛紛談論起此事若成行,將會帶來怎樣的改變。
看著殿內驚慌失措得朝臣勳貴,劉弘稍有些得意地昂起頭:“諸公以為,少府所言,可否為良策?”
即便撇開朝臣在糧價波動上的利益立場,從客觀角度分析,避免糧價波動,也不是西元前的朝臣所能解決的。
在時代侷限性,以及黃老學執政,奉行‘法無禁止則無咎’的大背景下,在麵對糧價波動問題時,朝臣的思維普遍停留在‘法律又冇有限製商人賣糧的價格,如何去怪罪?’的程度。
若是劉弘順著這個邏輯,發行一部為糧食價格設定上下限的法律,那身為獲利群體的朝臣百官,勳貴徹侯階級,都會默認這部律法不存在。
——再也冇有人,比官僚更懂得如何規避法律風險,尋找法律漏洞了。
比如說,劉弘規定粟米價格不能超過九十錢,那朝臣勳貴完全可以通過捆綁銷售,來規避法律風險:一石粟米加一根乾草,賣兩百錢!
不買?
那我還不賣了呢!
劉弘也不可能製定一條法律:隻要有人買糧,就必須賣!不能拒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