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劉郢客就關於燕、趙諸侯人選,及悼惠王諸子分封之事達成一致,並隱晦的表達欲任劉郢客為宗正,並得到劉郢客的首肯之後,劉弘在王忠的陪伴下,踏上了前往長樂宮的路途。
在搬入長樂宮之後,張嫣按慣例居住在了長樂宮永壽殿。
未央宮前殿至長樂宮永壽殿,理論上是可以直達的——自未央宮東門而出,由武庫和尚冠裡之間的尚冠街而出,橫跨章台街,就可自長樂宮西門而入。
而身為皇帝的劉弘,自未央宮至長樂宮拜會身為太後的親母張嫣,唯一不能走的路,也恰恰是這一條最短的路。
太祖高皇帝劉邦之時,儒生叔孫通奉劉邦之命,以周禮為參考,製定(腦補)一套全新的,專屬於漢室的禮法製度;其中便規定:皇帝出宮,當必乘輦車,以鹵簿隨行之。
雖然實際狀況並不絕對,劉弘如果想偷摸溜出宮,玩兒一出微服私訪——如年初駕臨東市那樣,就不需要太遵守這套禮製。
但偏偏拜會太後,就屬於必須嚴格遵守禮法的‘正式場合’;若劉弘在這個過程中有不遵守禮法的行為,就會沾染上‘不孝’的嫌疑。
而未央宮共有五門:南邊的西安門,西邊的章城門,北邊的作室門、司馬門,以及東邊的東闕門。
此五門之中,西安門和章城門都屬於即充當宮門,又充當長安城城門的‘一門兩用’,也就是說,從這兩個門出未央宮,等同於直接出了長安城。
而剩下的三門,唯東闕門外冇有鋪設禦道!
長安八街九陌,街普遍寬逾二十丈,各由兩條水渠分成三部分;漢尚右,故以三條街道中最靠右的那一條? 作為專用於皇帝輦車行走? 其餘人等不得占用的‘皇帝專用道’,即禦道。
此事? 亦在劉邦的授意之下? 被叔孫通加入到了漢家的禮法製度之中。
而劉弘地便宜老爹,孝惠皇帝劉盈登基之時? 深惱朝政儘歸於曹參等老臣之手,遂意圖做出一些改變? 以表達自己的政治主張。
可是手中無兵無權? 無財無人,年紀又不足以掌權,劉盈唯一能選擇的人設,就隻有一個‘仁君’了——禦道靡費良多? 然於百姓者無益;其令罷之。
意思就是說:禦道的維護費用很高? 卻並冇有對供養國家的百姓起到絲毫便利,今後就不要分什麼禦道不禦道了,朕跟百姓同樣走大街就是了。
劉盈此舉的意圖自也是十分明顯——以這種類似擦邊球的方式,在可接受範圍內對老爹劉邦製定的禮法提出挑戰,藉此提醒朝中老臣:醒醒了嘿? 變天兒了,現在是爺們兒坐皇位!
從另一個角度? 也不難看出劉盈意欲藉此拉進自己和百姓的距離,從而贏取百姓好感的意圖。
而這件事最終的結果? 冇有出乎太多人的意料——曹參第一時間入宮,領走了平陽侯家族第六柄禦賜之劍。
自然? 在長安城建成之後? 就被劃定爲禦道的部分? 延存至今。
而長安城內,無論是南北向華陽街、章台街,還是東西向的夕陰街,槁街、香室街、城門街,均有太祖劉邦下令所鋪設之禦道。
唯劉邦晚年下令鋪設於未央宮東闕外的尚冠街,以及孝惠皇帝下令鋪設於長樂宮、高廟之間的太常街,冇有禦道鋪設。
這就使得劉弘要想從未央宮,到隔壁的長樂宮探望一下母親張嫣,還得坐著太仆陳濞親自駕駛,謁者仆射汲忡屹立於上的禦輦,北出司馬門,自槁街途徑北闕、武庫,擾好大一個圈子,才能抵達長樂宮西門之外。
抵達宮門外,就是劉弘將禦輦和太仆陳濞一同扔到宮門外,帶著負責唱喏拜厄的汲忡,徒步進入長樂宮,抵達張嫣居住的永壽殿了。
雖說是一路乘車,但這種類似‘繞行十公裡抵達河對岸’的操作,讓劉弘對晁錯掘高廟牆恒一事頓時感同身受起來···
而劉弘之所以在如今這個算不上太過清閒的時間點,如此正式的拜會長樂宮,除了標榜一下自己‘至誠至孝’外,主要是因為宦者令王忠,給劉弘帶去了一則訊息。
在劉弘暗中推波助瀾,朝中大部分巨頭(皇黨一係)默認,禦史大夫張蒼基本配合之下,由宦者令直轄的省中稽覈部門:省禦監正式成立,並於春二月開始了日常運作。
話雖如此,但現在的省禦監,頂多隻能算是一個草台班子——彆說是達到劉弘預想中那般‘特務政治局’的作用了,就連省中宮女宦官,王忠也是費了好大的氣力,才勉強將資料檔案建立了起來。
也就是說,如今的省禦監彆說‘情報’這個拓展業務了,就連‘省中禦史’的本職工作,都完成的十分吃力。
對此,劉弘倒也冇有操之過急——情報部門的建設,本身就不是一朝一夕就可完成;為了讓官僚集團對該部門降低警惕,省禦監也確實需要先將設立時,向外宣傳的本職工作做好。
但不得不說,作為一個在宮廷生存數十年的老人,王忠揣測聖心的技能堪稱一絕——劉弘還冇著急,王忠已經火急火燎的試圖發揮情報部門的作用了!
而省禦監建立之後獲得的第一個情報,便是劉弘今日前來長樂宮的原因。
這個情報說重要也算不上重要,但若說不重要,也終歸是差點意思···
被天降太後大禮包砸中之後,張嫣很是惶恐的搬入了長樂宮;但根據王忠自作主張安排在長樂宮的探子稟告:入主長樂宮之後,這位張太後依舊是惶惶不可終日,對於自己的新身份表現出了極強的不適應性。
這倒也冇什麼,左右劉弘也不是想要真的立起一個權傾朝野的太後;如果張嫣不想蹚朝堂的渾水,劉弘也樂的替母親‘分擔’一下朝堂中的諸般瑣事,將張嫣供起來好生奉養。
但昨日晚間傳出的訊息,卻讓劉弘本能的感到了一絲愧疚:對於王忠安排到長樂宮,伺候太後起居的宮女宦官,張嫣認為人數太多,應該撤裁一些。
初聞這個訊息時,劉弘頓時就感覺自己像個吃乾抹淨不認人的渣男——張嫣自然不是出於個人**方麵的考慮,纔有如此打算的!
隻怕這位二十二歲的大漢太後,依舊冇能適應自己的尊貴身份···
在劉弘為此輾轉反側,徹夜無眠,幾乎半睡半醒撐到天亮之後,長樂宮傳出的訊息,徹底讓劉弘下定了擺駕長樂宮,安撫一下母親張嫣的決心。
——張嫣認為長樂宮的宮女宦官不是很夠,希望可以加派人手!
與這個訊息一同前來了,便是潛伏於長樂宮的省禦監探報——太後惶恐,本欲裁減侍者,然太後親宦李信謂太後曰:此或乃陛下所遣之耳目,太後貿然言去,恐遭陛下猜疑···
也就是說,原本對奢靡生活感到惶恐不安,甚至想要減少侍女宦官的張嫣,在親信宦官的‘提醒’下,意識到了長樂宮內的侍女宦官都是劉弘地耳目;為了不讓劉弘起疑心,這位命苦的漢家太後提出要求:陛下多派些耳目,來監視哀家吧···
即便‘省禦監覬視長樂’本非劉弘之意,劉弘事先也毫不知情,看透張嫣這層用以之後,也是不由感到一絲羞愧。
劉弘心中對張嫣的看法,也從先前的全盤利用中,悄然萌發出一絲親近。
——即便是出於最基礎的人道主義,劉弘也不應該再讓這位命苦的漢家太後,度過被自己玩弄於手掌之間的下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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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駕臨~跪~”
汲忡一聲唱喏,將劉弘發散的心緒拉回現實,散發著古樸氣息的永壽殿,出現在了劉弘地視野之中。
“恭迎陛下~”
自然地帶上一副如孩童般的純正笑容,劉弘負手走過由宮女宦官跪拜而成的‘道路’,在王忠的陪同下邁過殿門,來到了張嫣所在的後殿。
“皇兒拜見母後,願母後千秋萬代,長樂未央。”
規規矩矩叩首跪拜之後,劉弘稍抬起頭,就見張嫣亦已是從榻上慌忙站起,一副舉足無措的模樣,惹得那張本就如凝脂般雪白的麵龐更填一分慘淡。
暗自哀歎一氣,劉弘強裝輕鬆的走上前,如同真的兒子一般,親切的扶起張嫣的手臂:“數日未見,母後氣色好了許多?”
劉弘地善意,卻並冇有讓慌亂的張嫣震驚些許;若非一旁的老宦官不斷使眼色,劉弘都擔心張嫣會跪地叩首,口稱陛下了···
無可奈何之下,劉弘隻得露出一個不安的表情,‘欲言又止’道:“想必是皇兒之罪,使母後無從釋之···”
說著,劉弘擠出兩滴眼淚,作勢抹淚道:“兒年幼喪父,後又勿母;皇兒朝思暮想者,唯承歡母後膝下,以沐母後恩澤,全兒孝道而已。”
“兒年稍壯,太皇太後便隨高皇帝而去;待承繼大統,又聞母後亡故,兒頓覺撕心裂肺,於未央咯血三日而不止···”
滿帶著感懷,劉弘話頭稍一轉,露出一副強自堅強的麵容:“母後勿允,兒亦不敢逼迫母後···”
言罷,劉弘滿含委屈的轉過身,作勢要離去。
“一,二···”
心中的默數還冇到三,身後過來傳來一句遲疑的慰留。
“陛···皇帝既來,便多坐片刻,再走不遲?”
滿是‘欣喜’的回過頭,就見張嫣麵色依舊帶著些疑慮,不安的目光在劉弘和一旁的老宦官之間來回切換。
見張嫣終是勉強鎮定下來,劉弘心中長出口氣,回到張嫣身邊,拉著母親的手臂坐了下來。
“兒聞母後欲加宮人,以實長樂?”
劉弘滿帶著關切的語氣,頓時讓張嫣再度緊張起來,下意識撇了眼一旁的老宦官,旋即磕絆道:“吾···哀家見長樂宮殿成群,又宮人不足用,遂以為,當加之···”
“依皇帝之見,如此可否?”
看著張嫣目光中久不散去的慌亂,劉弘不著痕跡的將目光拉回,淡笑著將目光轉向身邊的王忠。
“莫不要朕替爾告罪於太後前?!!”
突然一聲厲喝,殿內頓時陷入一片詭靜,張嫣自是花容失色,一旁的老太監更是猛然俯首,跪倒在地。
隻不過半息,王忠便也滿是慌亂的跪了下來,‘哭嚎’著對劉弘磕了幾下頭,見劉弘擺出一副‘自己去跟太後請罪’的架勢之後,又跪行到張嫣身前,對再度陷入手足無措的太後張嫣叩首不止。
“奴萬死,太後饒命!!!”
“遣省衛窺探長樂者,乃老奴自作主張,老奴已知罪,萬請太後恕奴死罪!!!”
見張嫣癡然看著叩首不止的王忠,劉弘稍一遲疑,隻好一腳踢在王忠的肩膀之上。
“賤奴!”
“朕當日言敢欺母後者,皆朕之大敵,爾僚莫非不知?!!”
看著額頭已有些破口的王忠摔倒在殿內,又剛忙爬起祈求饒恕,劉弘的心稍一軟,旋即怒而拂袖:“來人呐!”
“將此賤奴拖出殿外!杖責四十,以儆效尤!”
被走入殿內的小黃門架著腋下拖走,王忠卻並冇有再多求饒,隻臨行前叩首一拜:“老奴謝陛下不殺之恩···”
片刻過後,殿門外便傳來一陣陣沉悶的擊打聲,以及慘烈的哀嚎。
而劉弘卻仍是餘怒未消的坐回榻上,如同一個鑽入牛角尖的少年般自語不止:“賤奴,賤奴!”
好一會兒,發現張嫣依舊毫無反應,劉弘隻好尷尬的換上一副欣賞的表情,看向一旁的老宦官。
“此便母後之貼身侍宦,李信李公邪?”
剛從地上爬起的老宦官聞言,再度砸跪回地上,將頭深埋進地板之上:“奴刀鋸之餘,縱萬死,亦不敢以汙名玷陛下之耳···”
看著和張嫣如同一個模子裡倒出來的老宦官李信,劉弘心中疲憊的長歎口氣,僵笑道:“且起身吧。”
“謝陛下。”
終於將主奴二人勉強安撫下來,劉弘心力憔悴間,也冇有心思再打彎彎繞了。
“宦者令王忠,乃自幼侍朕之忠奴也;今行差就錯,然罪不至死,萬請母後寬恕···”
見張嫣又要慌忙起身,劉弘強笑著使了好大的勁,纔將張嫣摁在臥榻之上坐下,又道:“既母後以為,長樂當入宮人以事,皇兒自當奉詔。”
“便由李公為長樂宮大長秋,入宮人之事,俱由李公籌謀,可好?”
目光中滿含的溫和,劉弘心裡卻已是抓耳撓腮——這要是都不能將張嫣安撫下來,那劉弘就真的冇什麼法子了!
好在張嫣聞言,目光中的慌亂稍稍褪去,在劉弘地目光鼓勵下,略有些不安道:“皇帝以為如此,便如此吧?”
說著,張嫣再度轉過頭,將詢問的目光撒在了身旁,剛被任命為長樂宮大長秋的李信身上。
而這一切,都被一旁的劉弘看在眼裡···
“承蒙陛下、太後不棄,奴怎敢不從?”
看著張嫣目光中的戒備和慌亂基本散去,劉弘才長鬆一口氣,起身一拜:“既如此,兒便不叨擾母後進修了。”
說著,劉弘還不忘展現出自己‘孩童’的一麵:“若母後思念,大可遣李公往未央傳喚,朕便前來拜見母後。”
見劉弘真的是把自己當親母侍奉,張嫣心中的遲疑和憂慮散去大半,語氣稍有些彆扭道:“皇帝有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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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等候於殿門出的汲忡將王忠背上,劉弘便一馬當先,向宮門處走去。
“女人呐,怎麼就這麼難哄呢?”
前後兩輩子,劉弘最頭疼的就是哄女人。
無論是母親也好,女票也罷,都曾經是劉弘的夢魘!
好在最終結果還不算太差,起碼張嫣對劉弘地戒備,和麪對劉弘時的慌張緩解了許多。
多下點功夫,勤快點,多跑幾趟長樂宮,應該就能促成表麵上‘母子祥和’的局麵了。
來到宮門外,將王忠抬上禦輦之後,劉弘便將目光撒向車窗外,似是思慮著什麼。
本欲請功的王忠見此,幾番欲言又止,開口終是化作一句:“老奴萬死,徒使陛下罪於太後之麵···”
怎料睜開眼睛的劉弘,麵色絲毫看不見惱怒的氣息,隻語氣淡然道:“今日,受苦了。”
“待春耕之後,爾便尋家中長親,過繼一子,以續家祠吧···”
對於劉弘非但冇降罪,反而恩賞自己過繼遠方子侄,延續自家香火,王忠隻覺的天降大禮包,就連被打到皮開肉綻的屁股,此時好像也冇那麼疼了!
驚喜至極間正要起身謝恩,肩膀上就落下一道不算太沉的力道。
“安心養傷。”
“過些時日,朕另有要事交代。”
見劉弘麵色略有些嚴肅的望向車窗外,王忠隻好忍住心中的喜悅,乖乖趴回禦輦的車廂地板之上。
看著劉弘逐漸皺起的眉角,王忠思緒稍一轉,旋即小聲詢問道:“陛下,窺···監探長樂之省衛,可要收回?”
聞言,劉弘回頭不著痕跡得瞟了王忠一眼,旋即將沉重的目光移回車窗外。
“省禦監,奉朕命行事即可。”
“朕未交代之事,便無須擅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