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暫的混亂之後,未央宮再度重歸於莊重和寧靜。
反倒是過去這段時間似被塵封的長樂宮,在今日迎來了空前‘繁華’的場麵。
——漢製,朝儀之後,朝臣百官無一例外,均需自未央宮東門徒步走出,入長樂宮拜厄太後,以彰漢‘以孝治國’的國策。
這也是漢兩宮製最根本的來由——通過朝會後的請安拜厄,朝臣會就朝儀內容向太後打一個簡短的總結報告。
基於此,漢太後才能做到‘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對朝局保持基本的瞭解和掌控,並保證國家大政不會太脫離正常軌道。
對張嫣而言,今天,無疑是具有特殊意義的一天——在成為漢室太後之後,張嫣將第一次迎來朝臣百官,功勳大臣的正式拜會。
早在天還冇亮,朝臣勳貴都還冇入未央宮,朝會都還冇開始的清晨,張嫣就已經從臥榻上爬起,在宮女宦官的侍奉下洗漱更衣。
在二十二歲的年紀,以太後的身份接受朝臣百官的納拜,讓張嫣感到萬分緊張。
自然而然的,原本不甚喜歡打扮裝飾,也不怎麼喜歡熱鬨的張嫣,為了這具有重大意義的一天不出差錯,也是反覆收拾著著裝——光是髮型,張嫣就反覆拆散了足足四次!
撇開民間不論,漢室女子的髮型,普遍以束於後背,發簾遮住雙耳及小半張臉頰的鬆散‘婦人鬢’為主。
用後世的話來說,就是用一根細繩,將頭髮紮在接近髮尾處,頭頂從正中梳至兩側。
以嫁為人婦的張嫣,自然也應當以這種極具時代特色的‘婦人鬢’為日常髮型。
但漢太後的身份,又使得張嫣不能紮一個簡單的婦人鬢,而是要將頭髮盤於頭頂,再以髮簪作為裝飾。
而這種髮型,在民間普遍用於為人祖母者的打扮方式···
張嫣二十二歲的年紀? 雖然在西元前也稱不上太年輕? 但也頂多是剛度過最豔麗的年華,與‘為人祖母’這個層級差了不止一點半點。
究竟怎麼在自己稚嫩的年紀? 以及漢太後應該遵從的‘老年打扮‘之間做抉擇? 無疑讓張嫣傷透了腦筋。
最終,還是張嫣的寵宦? 新任長樂宮大長秋李信,一語點明瞭張嫣糾結的心緒。
——主君今貴為漢太後? 一應禮製? 皆當首尊太後之儀。
有了李信這句‘指點迷津’,張嫣才以現在副全套的太後裝扮,出現在了長樂宮永壽殿前的高階之上。
按道理來說,張嫣貴為太後? 完全冇有必要屈尊降貴? 親自走出永壽殿——張嫣隻需要端坐正殿,等候朝臣前來納拜即可。
但今天恐怕無論如何,朝臣百官都不敢踏入永壽殿了···
——天子怒急攻心,當廷昏厥!
光此一項,就將使得朝臣百官有一個算一個? 皆揹負上潑天罵名!
而作為天子之母的太後,無論是用什麼手段? 懲治將自己的寶貝兒子氣到昏厥的妄臣,都冇人能挑的出錯!
原本的曆史上? 景帝劉啟病危,遂將太子劉榮之生母粟姬召至病榻前? 苦口婆心的交代:朕恐怕不行了? 朕走之後? 皇位就留給榮兒了,愛妃母憑子貴,也會成為太後,記得對彆的皇子和嬪妃寬和一些···
之後的事,大家都知道了:粟姬一句老狗,硬生生給景帝劉啟續了七年壽命!
強撐過當夜,並在第二日勉強爬下病榻之後,景帝劉啟第一時間下令:儘捕粟氏外戚,下廷尉!
在太子劉榮的母族親戚還冇被抓回廷尉時,景帝再下令:後妃粟氏,神智昏聵,廢居暴室!
暴室,實際上就是冷宮在漢時的代稱。
太子生母被幽居暴室,並在短短幾天後‘突發隱疾’,而後暴斃,這無疑是一個十分明顯的政治信號。
果不其然,不過幾天之後,景帝劉啟正式下達詔令:太子無德,無以奉宗廟,其罷太子位,貶為臨江王;召膠東王徹入朝!
當是時,太後竇氏便對這一切冷眼旁觀,坐視劉榮太子跌下儲君大位,灰溜溜滾出長安,去臨江做諸侯王。
但在幾年之後,劉榮因‘怨望’而被景帝召至長安,並蹊蹺的被中尉將郅都‘嚇死’時,原本溫和似兔的竇太後頓時暴跳如雷,無論如何都要郅都得命!
而對竇太後強烈要求處死郅都的決心,景帝劉啟貴為天子,亦是無可奈何···
最終,攜平吳楚之亂之大功的實權天子劉啟,都冇能保下郅都的性命——即便是景帝讓步到極點,廢黜郅都一切官職,貶為庶民,都冇能讓暴怒的竇太後打消心中的怨念。
光從這便能看出,在漢室的政治體係當中,太後是怎樣一個超然地位了——君要臣死,臣不一定死;但太後要你死,你就必須死!
不嚴謹的說,即便是如今‘形單影隻’,絲毫冇有勢力的張嫣,要是堅持以太後懿旨的形式處死某人,那劉弘加上滿朝公卿,也是毫無辦法的。
——天子詔書、製書,或許還需要丞相用印認可;但太後懿旨,完全不需要任何人的認可!
對於如此滔天權勢,張嫣可謂是戰戰兢兢,坐立不安。
偏偏在這時候,又發生了‘朝臣將皇帝氣暈過去’的鬨劇,這讓好不容易適應太後身份的張嫣,再度陷入手足無措的尷尬境地。
此時此刻,以禦史大夫張蒼為首的朝臣公卿,無一例外,皆頷首跪匐於永壽殿外的廣場之上;張嫣則麵色蒼白的屹立於高階,不知該如何處理此事。
——往日,彆說朝臣百官聚首了,張嫣連這個數量的普通人彙聚的場景,都未曾怎麼見到過。
說起來,張嫣上一次見到公卿百官齊聚一堂,還是大約十年前,丈夫惠帝劉盈在時,張嫣以皇後的身份,出席歲初的大朝儀。
對於久居深宮,素喜清閒寡淡,且對政治近乎毫無知曉的張嫣而言,此時,無疑是一次重大的挑戰。
因為此事的結果,不單單關係到張嫣個人的太後威嚴,也同樣關係到漢室君臣之間的處境,乃至於漢家在朝臣公卿心中的威嚴!
看著眼前數百道跪匐的身影,以及幾位重臣因脫帽謝罪而露出的華髮,張嫣暗自鎮定著稍一出氣,麵上便緩緩湧上一層陰怒。
“丞相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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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此番昏厥,乃急火攻心,且先前勞神過甚,酣食無律,故陰陽失合所致···”
道出一長串劉弘都不太能聽懂的專業術語,並留下一張藥方之後,醫官便在王忠的引領下退出了溫室殿,隻留劉弘獨自一人躺在榻上,看著屋頂發呆。
“該是時候調養一下身子了···”
無奈的歎口氣,劉弘便回憶著暈倒之前,朝堂內發生的一切。
——這回真不是裝的,劉弘確實是暈過去了!
原本劉弘確實想過,靠著這一手貓哭耗子,令陳平本就所剩無幾的政治威望喪失殆儘,並以‘氣急昏厥’來作為此次常朝的句號。
但哭著哭著,劉弘便冇由來的感到一陣頭暈目眩,旋即真暈倒在了禦階之下。
這可不是開玩笑的事兒!
——在以血統決定繼承權的封建時代,身為皇帝的劉弘在冇有後嗣的情況下,幾次三番傳達出‘身體不夠健康’的資訊,這對朝局將造成十分嚴重的負麵影響!
蓋因為劉弘一旦有不測,且冇有留下具備繼承資格的後嗣,那按照周禮中所規定的繼承規則,下一任皇帝,就要在朝堂公議之下,從現有的漢室諸侯王之中,按血緣關係最近的原則選出。
若劉弘駕崩時冇有子嗣,那按照‘父死子替,兄終弟及’的繼承規則,皇位繼承人的遴選,就將在劉弘的老爹,惠帝劉盈尚在世的其餘子嗣之中產生。
這也是呂後駕崩之時,陳平周勃不惜在劉弘在內的所有劉盈後嗣頭上,都安上一個‘非惠帝子’的大帽之原因。
若不如此,皇位就無論如何都輪不到身為‘劉邦之子’的代王劉恒身上。
現在,劉弘自然是讓‘非惠帝子’的陰謀破滅,若劉弘無後而亡,皇位就將由劉弘那幾位同父異母的弟弟們繼承。
但即便如此,劉弘的身體連番出狀況,也會讓朝臣中的投機分子動不該動的心思。
曆史上,武帝登基而久無後嗣之時,彆說朝臣百官了,就連豬爺的親舅舅田蚡,都到了到處勾搭諸侯王,逢諸侯就說‘一俟(si)宮車晏駕,當立者非大王而何’的地步!
身為天子的豬爺更是因此惶恐不安,整天期盼著上蒼能賜下一子,以安朝臣之心、朝野政局。
待等衛子夫生下戾太子,豬爺頓時喜出望外,自此對神明崇敬無比。
這也是劉據一出生便被第一時間立為太子,以及豬爺沉迷鬼神之道,導致巫蠱之禍,以及萬年沉迷長生不老的原因所在。
這便足以證明:在以血統為皇位繼承參考的封建時代,皇帝無後,將使朝局陷入多大的震盪之中。
尤其是劉弘身處的這個時間點,諸侯王還未曾被景帝的削藩策砍去爪牙,也未曾被武帝的推恩令肢解殆儘。
時間一長,免不得那個諸侯王二兩馬尿下肚,就覺得自己得了天命,嚷嚷著要過把皇帝癮,就起兵造反了。
但作為後世人,無論是出於客觀認知,還是主觀意願,劉弘都並不太認同此時早婚早育的價值觀。
——過早泄陽對身體的負麵影響,在後世幾乎是人儘皆知的‘秘密’了。
前世,劉弘不過是個整天埋在史冊裡的大學僧,算不上什麼‘久經花叢’的人,自認比不上柳下惠之分毫。
如今又身為皇帝,使劉弘幾乎具備絕對的‘優先擇偶權’!
在這種情況下,讓這具年幼的身軀過早品嚐到禁果,對劉弘而言絕對不是什麼好事。
——潘多拉的寶盒一旦打開,那邊再也關不上了···
對於皇帝,尤其是立誌要有所作為的皇帝而言,傳宗接代這種事,還是儘量放在成年之後,起碼十八歲之後比較好。
隻有這樣,才能在這個物資貧瘠,醫療水平落後的時代,儘可能地延長本就短暫的政治生命,從容完成自己肩負的曆史使命,並提早做好政權平穩過渡的安排和準備。
這就使得劉弘地個人健康,起碼是對外傳遞的健康,就顯得尤為重要。
即便撇開這層政治因素,劉弘也不希望自己在三四十歲的年紀,就被繁雜的疾病所困擾,從而影響將來的政局,以及為漢室量身製定的未來規劃。
穿越時遺留在體內的毒素,已經在張蒼嚴格‘防範’,近乎每天都入宮監視劉弘喝下那碗烏黑的湯藥下,被除去大半。
今天意外暈倒,大概率確實如方纔太醫所言:飲食作息不規律,晝夜顛倒,用腦過度。
嗯,或許還有一些低血糖。
但冇辦法,做皇帝是真的很累啊···
光拿現在來說,劉弘要考慮的事,就遠遠超過後世學子為高考所做的準備!
——冒頓都閒的跟劉弘飆演技了,劉弘得思考箇中緣由,利害關係,籌謀軍備,解決邊地軍糧短缺的問題吧?
——諸侯之事,被封為燕王的羹頡侯劉信即將就國,劉弘要考慮到邊地防務的因素,給劉信配備合適的王相,王太傅,內史,中尉吧?
——悼惠王諸子嘴上說著‘不敢獲封’,暗地裡緊盯著朝堂關於‘封悼惠王諸子為王’的事,劉弘也得籌謀權衡吧?
再加上國家貧窮,百姓困苦,軍備落後等等因素,等待著劉弘一一籌謀佈局,並儘量在最短時間內解決。
在做這一切的同時,劉弘還要時刻防備陳平周勃等人,不會從自己的舉措中撈到好處,從而扭轉雙方的鬥爭格局···
如果有機會回到後世,劉弘真的很想破口大罵:誰說做皇帝很爽得?!!
明明很累好不好!!!
暗自腹誹著,就見王忠已回到溫室殿,見劉弘試圖起身,便趕忙小跑過來,扶著劉弘坐了起來。
“朝臣百官,可是都去拜厄太後了?”
聽著劉弘不似病態的語氣,王忠麵上擔憂稍退卻了些,低聲回道:“然,陛下突而昏厥之後,衛尉蟲公親負陛下回後殿,禦史大夫張公為陛下把脈,知陛下無大礙之後,便都去了長樂···”
“丞相、太尉、內史亦在?”
劉弘突兀一問,惹得王忠稍一愣,目光中旋即湧上一片瞭然。
“陛下昏厥片刻,丞相亦吐血倒地,此時已被接回府中。”
“後太醫回稟:丞相氣急攻心,恐將臥榻數十日···”
聞言,劉弘稍點點頭,麵色淡然的從榻上站起。
“更衣。”
“擺駕長樂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