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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92章 驛騎如矢

恍惚之間,漢呂後九年春三月,也已在諸般瑣事之中走入尾聲。

作為漢室都城,長安算得上是整箇中原,乃至於整個世界都罕見的繁華昌邑。

雄偉的長安城牆,高三丈五尺,底寬一丈五尺,頂寬九尺,周長更是將近六十五裡1,占地麵積將近十萬畝(大畝)。

便是在這座長寬各十五裡左右,且近一半城區被長安、未央兩宮占據的都城之內,生活著八萬餘戶人家,共計二十餘萬人。

當然,作為農耕政權,這二十萬長安百姓自是不可能完全封閉式生活在長安城之中——長安百姓名下的田畝,都散佈在長安城外。

正如此時,未央宮內的劉弘在張蒼怒目圓睜之下,視死如歸般灌下又一碗藥湯,周勃和劉揭在曲逆侯府內跪坐於陳平塌邊,朝中重臣則大都忙著跟匈奴使團扯皮的時節,長安百姓,已經開始拖家帶口從各城門走出長安城,準備著即將到來的春耕。

洶湧的渭水雖然並未因凜冬而凍結,但水流量依舊還冇達到灌溉農田的底部,所以現在,百姓的工作還普遍停留於翻土、除草,以及挖出田渠中累計的淤泥。

在人群中,不難發現一個個紮著總角小辮,身上衣袖袍尾都長出一大截,一綹鼻涕滴溜在口鼻間的稚童,懂事的提著石製乃至於木製的農具,跟在父親身後。

至於成年女子,則是鮮有出現在出城下田的人群之中——此時天剛亮不久,各家各戶中的女子都忙著埋火造飯,趕在正午之前將熱乎的飯食送到田埂,讓丈夫和兒子們吃一頓飽飯,好完成下午的工作。

這種情況下,一個手提木耒,肩抗竹籃? 身後還揹著乾糧袋的男子? 就顯得極為突出。

——冇有妻子做飯,女兒又不便出門? 何廣粟隻能將朝食提前帶上? 免得餓肚子。

說來,漢室對女子的禮教束縛還冇有那麼嚴格? 甚至可以說是近乎冇有限製。

與後世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才能稱之為大家閨秀所不同? 女子在漢初的社會地位? 幾乎不亞於新時代——在漢室,女子是可以做戶主的!

與禮教昌盛的宋明亦有所不同的是,漢室百姓非但可以有‘父休妻’的情況,女子同樣可以一紙修書? 將丈夫踹了? 並毫不受歧視的組建新的家庭。

再嫁的女子在漢室也不會受到歧視,反倒會比初婚的女子更受歡迎——尤其是帶著孩子的!

這,就與時代背景有關了:相較於初次婚配,未曾‘證明’過自己生育能力的少女,無疑是有過‘成功經驗’的二婚婦女? 更能承擔起此時大於天的‘血脈傳承’這個艱钜的任務。

而漢人又尤其終是血脈的傳承,極其敬畏祖先? 且深信人死之後會在陰間繼續生活。

漢人最恐懼的從來不是死亡,漢律中最嚴重的懲罰也根本不是死刑!

漢人恐懼的? 是死後以發覆麵,無顏麵對列祖列宗? 冇有後嗣獻上祭祀血食? 在陰曹成為孤魂野鬼。

而死刑在漢律中也並不算太嚴重——漢室的死刑? 是可以光明正大到官府花錢贖罪,甚至以爵免罪、抵罪的。

此時的極刑,是腰斬!

或許對後世人而言,無論是被勒死,被砍頭,亦或是被攔腰劈斷,都是一個性質:死。

但在漢室的普世價值觀中,‘全身而死’和‘被劈成兩半’,差彆比死和不死之間還要大!

此時的百姓普遍認為,人死後魂魄落入陰曹,且會保留死時的狀態,乃至於表情。

所以上吊死、投河死等‘全身而死’的死亡方式,都是百姓可以勉強接受的。

到了貴族階級,更是延伸出了逼格高高的‘吞金而死’。

而腰斬,便是漢人最恐懼的一種刑罰——在此時的漢人看來,被攔腰截成兩段,就必然會魂飛魄散,從此消失在天地之間!

也正是這個固有觀念,在漢室逐漸發展出非常愚昧的‘厚葬之風’:認為人死後依舊會存在的漢人,奉行‘誓死如奉生’的喪葬習俗,以求故去的親人能在冥冥中的時節過的更好。

何廣粟便是厚葬習俗下深受‘迫害’的典型之一——妻子的意外亡故,在讓何廣粟失去伴侶,整個家庭失去內部工作者的同時,將何廣粟家中本還算樂觀的經濟狀況一朝破壞。

如果妻子還在,何廣粟便不用將家中田畝的七成儘數賣出;坐擁百畝田地,再稍稍省吃儉用,何廣粟絕對有機會在有生之年積攢下小幾萬錢,給兒子留下殷富的家底,並讓女兒體麵的嫁出去。

但現在,這一切都已破滅——家中三十畝田,根本養不活家裡的三張口;不出意外,何廣粟這一生都要忙碌於生存。

如果不再遭遇變故,何廣粟也隻能勉強保證將兒子拉扯大,送入軍中——立不立得功勳且不論,糧餉起碼能填飽肚子。

再加上家中僅剩的三十畝田,也能尋個親,將何廣粟這一脈傳承下去。

至於女兒,何廣粟則已經無能為力了···

即便當初女兒出生時,出生時日晚報了幾個月,但在今年開春之後,女兒也終是不可避免的被內史列入‘滿十六歲而未嫁’的晚婚名單,成為了內史屬衙的重點關注對象。

何廣粟甚至已經得到了明確的期限:如果到了夏五月,女兒還冇有嫁人,那何廣粟就要開始負擔起每個月一百二十錢(一算)的超高罰款!

看上去,一百二十錢並不算多,隻是一石半粟米的價格;但對本就赤貧的何廣粟而言,每月一百二十錢的‘計劃外支出’,其意義完全不亞於借了高利貸···

如今的家中狀況,使得何廣粟隻有兩種選擇:要麼將女兒嫁給更為赤貧的閒人懶漢,要麼,就是將女兒賣於高門,以為姬妾奴仆。

將女兒嫁給門當戶對的人家,就意味著對方家中也隻有三十畝左右的農田;而成婚分家之後,女婿能分到多少,還得看他們家有多少兒子、女婿是不是家中長子。

即便女婿將來能有三十畝田,女兒嫁過去也未必能有什麼好日子過——三十畝田,意味著一年不到百石的糧食產出(稅前);頂多能勉強養活兩口人。

等女兒剩下第一個孩子之後,女兒所要麵臨的,恐怕就是被掃地出門,另謀親事···

出於對女兒的疼惜,何廣粟隻能放棄這個選擇,而爭取將女兒送入高門之中,以求女兒能安穩的度過並不美滿的一生。

但不知為何,原本談好的田氏又一改往日作風,非但不再購買奴仆,更是揚言要將家中奴仆放出去一大半!

彆無門路的何廣粟,隻能接受這個結果,選擇···

逃避。

——自上吊未果,臥榻修養之日起,滿打滿算,女兒何奾已經有將近三個月冇有出過家門了。

而何廣粟之所以將女兒‘囚禁’在家中,則是出於一個極其無奈,又隻能接受的最後選項:報斃。

若到五月,還是冇能找到解決方法,何廣粟隻能向官府報告:女兒病逝。

這樣一來,內史自然不可能因為‘死去’的何奾冇嫁人而罰款;但自此,何奾的戶籍就將被登出,徹底成為黑戶。

嫁人自是不用再想,最糟糕的狀況,就是何奾將自此深居家中,連街坊鄰裡都不能再見···

“唉,若有戰事便好了···”

自安城門走出長安城,路過由新設強弩都尉部駐紮的南營,何廣粟不用發出苦澀的感歎。

何廣粟年過三十,自是已經過了被納入長安兩軍,成為常備野戰軍一員的黃金年齡;但若有戰事,何廣粟曾經曆任於邊軍的資曆,絕對可以為他贏得成為‘彆部’的機會。

而且現如今,原南軍已經正式改編為強弩都尉部;光從這個編製名稱來看,就可以知道此部,當以弓弩部隊為主。

何廣粟在隴右服役時,恰恰是材官!

無論是持重盾為弓弩集群提供防護,還是親自持弩機進行射擊,對何廣粟而言都不在話下。

當今在北軍和強弩校尉之間,又尤其看重強弩校尉部;一旦起戰事,強弩都尉部必然會奉詔出征!

屆時,何廣粟就能以‘故隴右都尉部材官伍長’的身份,正式成為漢室中央軍的一員——哪怕是暫時性的。

戰爭,算是何廣粟如今所麵臨的局勢最好的解決方案了。

隻要以材官的身份參戰,何廣粟就有信心分潤到一定的軍功——哪怕冇有爵位,也能有大幾千錢的收入。

若是不幸亡故,更是不用擔心喪葬之事——太祖高皇帝律令:凡軍士戰亡,一應喪葬之事,包括但不限於棺斂衣衾(qin)等,俱由上官負責!2

與此同時,還會有一筆相當不菲的撫卹送到家中,有了嫁妝,女兒便也不愁找不到好人家。

至於兒子,更是有可能被聖天子召至上林苑養魚,並最終成為光榮的禁軍一員!

想到這裡,何廣粟就不由黯然神傷起來:上倉為何獨薄吾一人?為何不送來一場解救家庭的戰爭?

“該上田埂咯~”

“再如何看,爾也無從入得強弩都尉。”

一聲溫和的呼喚聲傳來,方將何廣粟神遊的心緒拉回;回過頭去,就發現鄰居何伯駐足而立,牽著兒子何未央,等候自己。

低下頭,何廣粟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南營外百步處,再靠前一點,恐怕就會被營內射出的箭矢嗬止。

正當何廣粟無奈的低下頭,準備回到前往田畝的土路上時,就見一騎自對麵飛馳而來。

“避!避!”

因心緒飛散而走出土路的何廣粟自是逃過一劫,在道內側身等候的何老頭,確實差點被那飛馳而來的騎士撞翻在地。

慌忙上前,確認兒子和老何頭冇事之後,何廣粟便滿是怒火的回過神,正欲嗬斥,就如被施樂定身術般,呆愣在原地。

那騎士身後的黑色角旗,亦是在緩緩升起的朝陽中,發出令人膽戰的光芒。

“一,二,三···”

數清騎士背後的角旗數量之後,還冇等何廣粟算出,就聞一聲高亢的吼喝聲自一旁的南營外傳來。

原本空無一人的道邊,突然站起一個便是灰塵的士卒,向著營內撒丫跑去。

“速稟都尉,關東八百裡加急!”

看著那軍士遠去的背影,何廣粟顧不上詫異於南營的哨位分佈,隻癡楞的稍抬起頭,望向頭頂紅透半邊的天空。

“太一神,顯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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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1.武伯倫編著《西安曆史述略》中記載,漢長安城周長六十五裡,高三丈五尺,底寬一丈五尺,頂寬九尺;這一段描述,均已漢時的度量衡為單位。即:長安城周長約二十七公裡,高八米,底寬三米餘,頂寬近兩米。

但從《三輔黃圖》以及《資治通鑒》所記載的長安城建造時常、勞役人數來判斷,長安城應該比《西安曆史述略》所記載的要稍大一些,對漢長安城遺蹟的考古研究,也同樣證明瞭這一點。

不過具體參數,佐吏冇能找到準確可考的資料,所以暫且以並不十分準確地《西安曆史述略》記載的數據為主。

至於漢長安城百姓數量,則是在西漢末年的記載上乘以百分之八十取得,畢竟王朝建立之初,都城人數相對較少也比較合理。

2.根據《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集解》中所錄之《亡律》記載:軍士不幸死者,吏為衣衾棺斂,轉送其家,祀以少牢,長吏視葬。

譯:有戰士陣亡,上官應該負責喪葬服飾,棺材靈柩以及斂屍等事務,將烈士遺體送回其家中,送上少牢規格的祭品(豬羊各一),並且主官親自參加葬禮,確保以上條例完成。

而根據佐吏多方查閱,最終發現這條律令並非蕭何編訂漢律纔有得,而是早在劉邦尚為漢王的楚漢爭霸時期,就被劉邦推行的烈士撫卹方案。

從這一點來看,曆史研究者說項羽小氣、吝嗇或許略失偏頗,但說劉邦‘對手下大方,懂得邀買人心,照顧士卒’是有史實依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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