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太後張嫣下令,將丞相陳平送到太醫屬衙‘好生診治’,但最終,陳平還是得以全身而退,平安走出長樂宮。
太醫屬衙,隸屬奉常名下,其辦公地點與奉常一樣,位於長樂宮內。
陳平在長樂宮內,被太後下令送往太醫屬衙,按道理來說,是不可能走得出長樂宮的。
但事實卻是:張嫣,急了···
作為太後,張嫣在理論上確實有‘將某個臣子精神病’的權力——非但張嫣有,劉弘也同樣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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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問題的關鍵在於:陳平,並非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臣子。
撇開開國功臣、四朝老臣、太祖皇帝親命的丞相之外,陳平此時的一個身份,使得除天子劉弘之外,冇有任何一個人可以動陳平。
其實就連天子劉弘,也很難用尋常的手段,撼動陳平在漢室中樞的崇高地位。
——監國丞相!
陳平以太祖皇帝親任之丞相的身份,先後履任於孝惠一朝、先帝一朝,及致現在,陳平做劉弘的丞相,也已有五年。
陳平已經做了十一年漢相,且大多數時間內,天子都未加冠;即未成人。
除了孝惠皇帝最後兩年之外,無論是先帝那四年,還是當今劉弘這五年,陳平實際上都具備理論上的‘監國權’。
道理很簡單:天子年幼,丞相尊先皇遺詔,代為涉政;待天子加冠,複行還政之事。
孝惠皇帝劉盈十五歲登基,丞相曹參做了五年監國丞相;先皇登基,右相王陵做了四年監國丞相。
待等當今劉弘繼位,左相陳平實際上也開始了監國丞相的生涯。
看上去,監國丞相也冇什麼不同?
——此三者,之所以與尋常丞相冇什麼不同,其主要原因在於:呂後尚在!
曹參敢對孝惠劉盈一頓狂噴,卻不敢對高太後呂雉有絲毫不恭;王陵僅僅是反對呂太後遍封諸呂為王,就失去了自己的丞相之位。
在呂太後病逝之前,陳平甚至做了足足四年泥塑雕像,任由呂氏爪牙將朝局攪得天翻地覆,而無從阻止。
實際上,監國丞相的權力,遠非此三人的經曆所展現這般悲慘。
史料記載中,華夏第一位監國丞相,便是秦莊襄王的丞相:呂不韋。
自秦昭襄王年七十五而薨,秦國在短短四年之內,連續死去了三位王:為王五十五年的昭襄王,在位三天而病逝的孝文王,以及秦始皇帝生父,在位三年而病逝的秦莊襄王:嬴異人。
待莊襄王薨,公子政以十三歲的年紀繼位,受命輔佐小嬴政的丞相呂不韋,便被莊襄王加以監國之權。
呂不韋的監國丞相,做的無疑比曹參等同行幸福得多:改相國為相邦,天子尊以為仲父,朝野上下俱掌於呂不韋之手。
無論民生內政,還是對外征討,呂不韋在那段權傾天下的時日裡都可一言而決,完全不需要請示年未及弱冠的小秦王嬴政。
就連關乎秦國國運,對秦最終統一天下奠定了內部基礎的鄭國渠水利工程,呂不韋都不曾告會秦王政,而是直接開鑿。
要知道呂不韋為秦相邦,為秦王仲父之時,秦廷亦有太後尊於甘泉宮中!
而且正是嬴政生母,趙太後!
從這便能看出,監國丞相,究竟是怎樣的滔天權柄了——幾乎可以被稱之為有實無名的帝王!
要想結束監國丞相涉政的局麵,隻有兩種辦法:其一,待天子加冠成人,監國丞相自然就失去了涉政的法理基礎。
其二,便是如呂不韋那般,被牽連於謀逆那般滔天的罪名,最終落馬。
陳平的監國丞相生涯,實際上剛開始不到半年——呂後病逝,誅呂授首那一刻開始,陳平才成為了名副其實的監國丞相。
在那之前,無論是陳平、王陵亦或是曹參,都無法對呂太後的命令有任何不滿;身為監國丞相的王陵,不過是就遍封諸王的事嗆了呂後幾句,就被明升暗降成了皇帝太傅。
蓋因為呂後,非但是開國皇帝劉邦的正妻,在劉邦圖謀天下的過程中,呂氏一族同樣出力頗多;呂太後本人,也對劉邦的事業起到了不少決定性的作用。
再加上孝惠皇帝劉盈駕崩後,實際上已經成為‘太皇太後’,具備毋庸置疑的廢立之權的呂雉,已經不再是監國丞相所能抗衡。
反觀現在,天子劉弘仍舊未加冠成人,長樂宮中也並非是‘太皇太後’這種冇人敢惹的老菩薩,而僅僅是年不過二十餘歲的太後張嫣而已。
這種情況下,身為高祖功臣,且肩負監國丞相之權的陳平,幾乎是全天下唯一一個,可以對太後的命令有質疑的人——說是太後,也不過是孝惠皇後而已;在高祖皇帝時,頂多不過是太子妃。
簡而言之,監國丞相,可以算是古華夏政治體係之中,唯一一個遊離於君臣上下秩序之外的職務;在皇帝未成人之前,其政治地位在皇帝之上,與太後近乎持平,僅次於太皇太後。
雖則在禮法秩序上,陳平仍舊需要以臣子之理拜會天子劉弘、太後張嫣,但在具體的行政操作之上,陳平幾乎冇有上稟的必要。
具體到現在,被太後指責為‘神智昏聵’的陳平,也完全不會因此而被真的關押於太醫屬衙——監國丞相政治地位與太後持平,就使得太後對陳平的職責,隻能屬於‘意見分歧’。
雖說從禮法角度上,陳平作為臣子,還是應當儘量遵從太後的命令,但時至今日,這般局麵之下,陳平也同樣冇有太大的必要,去遵從張嫣的命令了···
“代王大軍,今在何處?”
一聲沉悶的詢問聲,引得陳平身旁的武士趕忙一拱手:“昨日內史上報:代王大軍方過甘泉,然代王先鋒已至梨園左近···”
聞言,陳平微微點了點頭,旋即在武士的追隨之下,從長樂宮西宮門的側門走出,揹負雙手,注視著仍舊等候在外的朝臣百官。
“諸公且回府以待,邀貼片刻便至;今日晚間,老夫於府中設宴,以謝諸位今日之義舉。”
言罷,陳平拱手稍一拜,便在武士的陪同下走向自己的馬車。
——最多不過三日,代王就要抵達長安了!
在經曆過上一次‘遲則生變’的真實經曆之後,代王此番入京,必然會在第一時間入宮繼位,坐實自身的皇位法統!
代王繼位一事,幾乎是不可阻擋,無從更改。
既然代王登基的事已成定數,那張嫣的太後生涯,也就冇幾天日子了···
——即便代王劉恒為高皇帝血脈,也無法解釋自己究竟是如何成為天子的!
蓋因為早在太祖高皇帝駕崩之時,漢室嫡脈就已經被確定:嫡長子劉盈,即孝惠皇帝一脈。
在此時皇帝父死子替,兄終弟及的傳承規則之下,作為孝惠皇帝胞弟,劉恒唯一能做出的解釋,便隻有一個:孝惠皇帝無子,絕嗣;代王以孝惠昆季之身,尊兄終弟及的規則,繼承大統。
既如此,當今劉弘,便逃不過一個‘偽帝呂弘’的結局;孝惠諸子,隻怕也會被殺死在深宮之中——最起碼,也是幽靜一生。
如此一來,作為孝惠皇後的張嫣,雖然不大可能被廢黜殺害,但也絕無可能繼續安居長樂——為了坐實自身的皇位合法性,代王必然會尊代王太後為太後,以居長樂。
至於張嫣,最好的結局也不過是在某座偏僻的宮殿中孤獨終老,天下不會有任何一個人記得,深宮中還住著一位太後,乃孝惠皇帝正妻。
今日,陳平特地前來長樂,實際上並非是‘求’張嫣頒佈側立詔書,將劉恒扶上皇位——陳平,是給了張嫣一個雍容華貴,永享太平的機會。
隻要張嫣頒佈策命,將代王劉恒立為天子,那劉恒無論是出於人倫還是道德,都無法將張嫣扔到某座深宮。
最大的可能性,就是長樂宮會有兩位太後同時存在。
隻可惜,張嫣義正言辭的拒絕,將自己未來的生活全部葬送···
而陳平,也隻是失去了一個以和平手段,謀求‘扶立新帝’功勞的機會而已。
“哼,有其母必有其子!”
回想起方纔,張嫣義正言辭駁斥自己的麵色,再與記憶中那張令人憤恨的臉一比較,陳平很自然就將劉弘地脾性,歸咎在了張嫣的教導和遺傳之上。
就連劉弘非張嫣親生這一點,在這一刻也是被陳平所遺忘。
“爾即刻往絳侯府邸,將此間事告與絳侯知。”
“絳侯聞之,當知老夫之意···”
既然和平取得扶保之功的機會,被張嫣悍然回絕,那陳平麵前剩下的,也就隻剩下一條路。
——不擇手段,無所不用其極的將長安清理乾淨,讓代王劉恒舒舒服服的進入未央宮,安心坐上皇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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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陳平離去的背影,朝臣百官皆呆愣片刻,旋即各自安撫著散去。
至於王陵、蟲達,以及姍姍來遲的田叔、張蒼等皇帝一係成員,則是麵色各有不同。
不過片刻之後,一位寺人從宮內快步走出,對宮牆上的謁者耳語幾句,那謁者麵色稍一變,旋即趕忙來到宮牆之外,對謁者仆射汲忡一拜。
“汲仆射,長樂長秋稟:丞相以社稷挾太後以立代王,太後怒斥丞相神誌昏聵,令太醫診之。”
“後不知何故,丞相自太醫屬出,及至宮門,一路暢通無阻···”
聞言,汲忡嗡時一愣,下意識搖了搖頭。
“太後還是心急了啊···”
“若丞相如此好對付,陛下也不至於行此險著···”
暗自腹誹幾句,汲忡便將目光撒向一旁的劉不疑。
“晚生記得,去歲宦者令奉陛下之命至少府,而後遇賊子相害,身負重創;陛下親攜宦者令至太醫屬,太醫令卻以‘不治刀鋸之餘’為名,坐視宦者令傷重···”
話說一半,汲忡便適時止住了話頭。
作為即將出任奉常屬衙副官:奉常丞的青年才俊,汲忡實在不好和主官劉不疑鬨不愉快。
再者說了,當時的狀況,隻怕劉不疑更為清楚。
王忠前往少府的原因,遇到刺殺的原因,乃至於太醫令不願意治療王忠的原因,劉不疑也必然知曉。
就算以前不知道,現在經過汲忡這麼一提醒,也該能從中的聯絡之間想到些什麼了。
聰明人,尤其是從政的精英之間,有些話,不用說的太直白···
隻見劉不疑稍點了點頭。旋即將讚賞的目光撒向汲忡:“謁者仆射所言有理。”
“太醫屬食漢之祿,反屢不尊陛下聖命,確當整治···”
嘴上說著,劉不疑的目光卻不著痕跡的鎖定在汲忡那高大俊朗的身形之上。
“端的是好丈夫啊···”
“此等人傑,當為吾婿!”
張蒼卻並冇有理會劉不疑心中的歪歪;隻沉思片刻,便稍稍上前。
“依安國侯之見,丞相今日這番舉措,當為何?”
聞言,王陵費力的拄杖回身,看著張蒼目光中的瞭然,露出一個頑皮的笑容。
“北平侯所問,當非丞相今日之慾吧?”
事態發展到這般田地,眾人哪怕是蠢到極致,也已經明白陳平的圖謀了。
見王陵這般作答,張蒼心中稍一沉,麵色也帶上了些許鄭重。
“若晚生所料無差,丞相今日之家宴,所議之事···”
說著,張蒼便適時的止住話頭,將話語權交還到點頭不止的張蒼手中。
“今日一事,不過曲逆賊子危言聳聽,欲以蘇秦張儀之謀,而圖扶立代王之功矣!”
“既太後剛烈,賊子必當另尋他法,以獻黃屋1於代王之麵。”
說著,王陵混濁的目光遍灑向一旁的蟲達。
“今夜,兩宮之禁衛武卒,或當加之啊···”
看著王陵目光中的鄭重,蟲達隻好費力的出身一拜:“安國侯勿憂;但使某尚有一息,必不叫賊子汙兩宮之神聖!”
點點頭,又揮揮手,眾人便各自拜彆王陵,旋即離去。
王陵卻是駐足望向北方,嘴角不時翹起,又不時哀歎起來。
“小小年紀便得如此智謀,吾漢室大幸啊···”
“可恨吾生不逢時,生不逢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