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長安傳來‘天子班師’的訊息之後,睢陽一線的氛圍陡然一變!
城內大軍,在大將軍灌嬰的命令下龜縮防守,不再出城;城外二十餘裡處的齊軍大營,亦不再試圖攻打睢陽。
但與之前相比,如今雙方俱不出戰,卻不再是因為默契···
“吾等置生死與度外,追隨齊王至此,離家近半歲;今竟不得飽食,此何道理?”
齊軍大營內,被齊王劉則下令傳召的劉章剛走出營帳,就見幾位軍卒圍在一起,麵紅耳赤的爭論著什麼。
稍走近些,劉章方纔看清那幾個軍卒手中,均端著一個個木碗。
可碗中米粥,卻都不到一半···
“必是爾等剋扣了軍糧,方使吾等不得飽食!”
“此事當報與王上,請王上為吾等做主!”
“走,一同請見王上!”
嘈雜之中,那位負責分發飯食的軍卒麵色漲紅,卻終是冇能說出一言。
——就連他自己,此時也是腹中空空···
“軍中發生何事?竟已缺糧至斯?”
劉章並未著急上前,而是側過身,對受命前去釋放自己的劉將閭問道。
聞言,劉將閭麵色陡然一怒,咬牙切齒起來。
“灌嬰那廝,本說好以長安糧米共食之,以換得吾齊軍不攻睢陽;然自上旬,城內便未曾再送來一粒粟米!”
“今軍糧短缺一事,亦使王上憂心不已啊···”
隻見劉章麵色陡然一緊:“何以至此?”
“大軍自齊地出征前,當已籌措糧米百萬石,足大軍半旬之用。”
“今出征不過四旬,何以缺糧至斯???”
看著劉章麵上的困惑,劉將閭左右環顧一圈,方半心虛半惱怒間,將此間之事儘皆道出。
“自王兄禁足,軍中大權便多有諸昆季分掌;不知為何,自那時起,軍中糧草耗用便陡增···”
“混賬東西!!!”
饒是劉將閭將話說的多隱晦,劉章也已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
“爾亦有份?”
隻見劉章憤恨之餘,陡然將目光瞪向劉將閭。
“弟怎敢!”
劉將閭自是慌忙一拱手:“王上令糧草籌運一事,皆有四兄、五兄掌之;弟則於王上身側,以為謀策之用···”
聞言,劉章麵上憤恨卻並未消退,隻一拂袖,快步向中軍大帳走去。
“軍國大事交之於爾等之手,早晚要置吾等於死地!”
聽聞劉章憤然留下這一句群嘲,劉將閭已到嘴邊的話,終是強嚥了下去。
“他人之過,於吾何乾···”
嘟囔兩聲,劉將閭也隻好跟上去,隨劉章一同進入中軍大帳。
·
帳內的氛圍,也冇比帳外好到哪裡去。
齊王劉則橫眉冷豎,牙槽緊咬,環視著帳內的叔伯們。
“夕朱虛侯為寡人謀劃,諸位還曾言朱虛侯行軍之過也;怎今吾大軍患難,諸位反不發一言?”
越說,劉則就越覺得氣不打一處來!
當初從齊地奔襲睢陽,大軍日行不過四十餘裡,這幫廢物就嚷嚷著車馬顛簸,行途疲憊。
剛到睢陽,這幫貨還攛掇劉則罷了劉章的兵權,轉由眾人共掌。
當是時,劉則隻想著把權,也想要收穫一批支援者,也就順勢罷了劉章的兵權。
結果可倒好:大軍糧草,這幫貨居然也敢下手!
就好像大軍敗亡,跟這幫貨沒關係似的···
便在這寂寂無聲中,劉章高大魁梧的身影,在劉將閭的陪同下出現在了帳中。
“王上。”
隻見劉章拱手一拜,正欲開口,身旁就傳來一聲不輕不重的嘀咕聲。
“不過一徹侯爾,有何狂妄之本···”
刹那間,劉章銳利的目光,便不偏不倚的鎖定在出聲那人身上。
“如何?”
“可是大將軍已許諾爾等,待事成後,裂關東土以王之?”
嘴上說著,劉章一步步上前,終是在劉罷軍麵前兩步停下;那雙不帶絲毫感情的眼眸,直勾勾盯向劉罷軍目光深處。
“或長安已傳信於汝,乃言以爾承襲社稷,亦未可知?”
劉章話音剛落,劉罷軍頓時一慌:“莫血口噴人!”
“吾等唯王上馬首是瞻,更不惜以身家之禍隨王上起事,怎容如此蔑···”
“通通住口!!!”
一聲嘹亮的咆哮在帳內響起,終是止住劉罷軍近似婦人的喋喋不休。
隻見劉則冷眼瞪了劉罷軍一眼,毫不壓製的發出一聲冷哼,方換上一副愧疚的麵色,起身來到劉章麵前。
“以此僚妖言而禁朱虛侯,此寡人之過也···”
說著,劉則便不顧帳內眾人憤恨不平的不光,向劉章鄭重一拜。
看著侄子如此作態,劉章縱心中有怨氣,也不由將此事放在一邊,麵色焦急道:“方纔於營中,似有軍卒以飯食不足,欲麵見王上;未知此何故?”
見劉章徑直問起糧草之事,劉則稍有些尷尬的直起身,負手挺胸,以餘光撇了一眼身後的劉罷軍等人,緩緩走回了上首之位。
“寡人召朱虛侯前來,亦為此事。”
說著,劉則又略有些惱怒的撇了劉罷軍一眼,方將麵容一肅。
“臨起事前,寡人從朱虛侯之言,屯糧百萬石於臨淄,以供大軍之用。”
“然至今已近半歲,灌嬰匹夫多以‘共謀’一言而避戰,大軍無所斬獲,於睢陽城外停滯不前。”
“大軍糧草,亦已消耗殆儘···”
說著,劉則稍側過身,望向身後的堪輿,在睢陽以西稍許的地方輕輕一點。
“寡人意,既灌嬰多顧左右而言他,不妨以此惑之。”
“留一小部於睢陽城下,加灶火以虛張聲勢;大軍則趁夜取道下邑,直取滎陽!”
“滎陽今守軍不過兩萬,取之當輕而易舉。”
“滎陽又負敖倉之重,破滎陽,則敖倉掌於吾等之手,軍糧之缺自解;敖倉易手,關中亦將大亂,於寡人利者甚。”
言罷,劉則略有些沉重的走回案幾前:“然此策雖善,然寡人不通軍務,故召朱虛侯前來,以言此策之利弊,成敗幾何。”
聞言,劉章卻毫不做猶豫,徑直開口道:“吾···臣以為,此事還當三思。”
“臣聞,灌嬰曾言以睢陽之糧共食,今罷,則當為長安之事有所變數。”
“若臣所猜無錯,此時,丞相、太尉已於長安成事!”
說著,劉章略一沉吟,語氣頓時篤定了起來:“必定如此!”
嗡時之間,帳內眾人紛紛急躁起來,就連劉則,都有那麼一瞬間,燃起強攻睢陽的衝動!
長安事畢?
若果真如此,那灌嬰突然疏離的態度,豈不是意味著年初的狀況,又要重複上演?
“王上,若朱虛侯所言不假,如今長安,隻怕儘簞食壺漿,以待代王矣!”
聞言,劉則也是不由一慌,終是勉強繃住麵色,聲線卻將劉則心中的緊張儘數出賣。
“以朱虛侯之見,寡人該當如何,方能···”
隻見劉章稍一沉吟,便鄭重一拜:“敖倉固可解吾大軍燃眉之急,然其負天下之重,敖倉一失,長安大軍不日必至!”
“且今長安之事未明,灌嬰已有異狀;若敖倉易手,長安大軍西出函穀,灌嬰大軍東出睢陽,則大軍兩麵受敵。”
“若果真如此,縱敖倉存米糧千萬石,亦於王上無有裨益,反陷大軍於重圍,困於滎陽。”
言罷,劉章稍一拜,來到劉則身後堪輿前,思慮片刻,方道:“臣意,王上之策可行;然破滎陽之後,大軍不可久滯。”
“當取所需之糧,儘焚餘者,大軍遁走為上!”
“且狡兔三窟:大軍糧草之缺,不當儘寄於敖倉之上;王上當即刻遣人歸齊,廣籌糧草,以備不患···”
聞言,劉則卻頓時愣在原地。
“破滎陽,取軍糧,而後焚倉以遁?”
喃喃自語著,劉則僵笑道:“朱虛侯莫不忘記了?”
“滎陽一破,則函穀近在眼前!”
“大軍不高歌猛進,猛攻函穀,反焚倉遁走?”
卻見劉章緊抿著唇,無奈的搖了搖頭:“若長安之事如臣所料,函穀,便牢不可破···”
說著,劉章目光誠懇的望向劉則:“及至王上之所圖,亦當暫緩,待日後緩圖。”
見劉則流露出失魂落魄的麵色,劉章複又安危道:“王上不必憂慮;敖倉一毀,則天下必亂!”
“縱代王得入長安,亦未必可擔失毀敖倉之責。”
“待天下亂起,代王於長安受前夫所指,王上再圖入關,亦未可知?”
聞言,劉則終是無奈的點了點頭:“隻得如此了···”
思慮片刻,劉則終是下定了決心,從懷中取出一塊銅符,遞到了劉章麵前。
“寡人年幼,不諱行軍之事;攻奪滎陽,當由朱虛侯力主。”
“此大軍調兵虎符,得此符,寡人二十萬大軍,朱虛侯自可如臂指使。”
看著眼前那塊手掌大小,隱隱泛著黃光的銅符,劉章肅然一拜:“王上信重,臣必不敢負也!”
“一俟滎陽下,臣便將此符歸還於王上。”
見此,劉則隻淡笑著扶起劉章,將虎符輕輕放在劉章手上。
看著劉章鄭重其事的將虎符接過,劉則鼓勵的點了點頭。
“歸齊籌糧一事,便勞苦後將軍了。”
劉則話音剛落,劉罷軍正欲再言,就被劉則一記陰冷的眼神殺止住,終是悵然若失的點頭領命。
看著眾人次第退下的身影,劉則長歎口氣,嘴邊揚起一絲陰冷的笑容。
“待滎陽一破,攻不攻函穀,可就不是你朱虛侯做主了···”
“嗬嗬嗬嗬嗬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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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營內亂,睢陽城內也冇好到哪裡去。
自‘天子班師’的訊息傳至,睢陽城內的軍卒們紛紛鼓譟起來,想要早日平滅戰亂。
——自春耕出征,至今已近半年,秋收都已經過去;大軍駐紮睢陽卻仍舊未經一戰!
任誰聽說此事,都不會以為睢陽是諸侯王叛亂時,叛軍和中央大軍對峙的主戰場!
過去幾個月,灌嬰大軍的將士都在睢陽城外曬太陽,‘大將軍自有謀劃’的說法,早就壓不住將士們的困惑了。
如今,長安都傳來訊息,蕭關一代已經平穩下來,駐紮於睢陽的大軍將士無以不渴望建功立業,早日結束這場時間跨度長達半年,卻還未正式開始的操蛋戰鬥···
訊息傳至,大將軍的命令頃刻便至:緊閉城門,整軍備戰!
突然緊張起來的氛圍,頓時讓將士們興奮起來,不由紛紛擦拭起腰間長劍,等候戰鬥爆發。
但一天過去,兩天過去,三天過去···
半個多月過去,大將軍卻絲毫冇有‘出城作戰’的意思;中軍傳出的軍令,仍舊是那句:緊閉城門,整軍備戰···
如果說,齊營將士們苦惱的是吃不飽肚子,那睢陽城內的將士怨聲載道的,是大將軍為何還不下令開戰?
麵對逐漸騷動的軍心,灌嬰卻是根本不知該如何是好···
“可曾探明,陛下果已至長安?”
受到朝堂詔命的那一刻,灌嬰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小皇帝劉弘,居然全須全尾的回到了長安!
非但如此,原本被陳平、周勃寄予厚望的代王劉恒,竟然是跟著小皇帝一起回來的!
這讓灌嬰根本不敢相信,不惜派出親密心腹,快馬加鞭返回長安,以查明真偽。
不過,灌嬰註定無法聽到自己希望的那句‘此皆張蒼、田叔之流欲惑大將軍’了···
“將軍,確如此;陛下已於秋七月末至長安!”
聞言,灌嬰心中像被錘子猛砸了一下般,隱隱揪痛起來。
“怎會如此···”
在灌嬰的設想中,此事最終無外乎兩種結果:要麼,是代王被陳平、周勃迎入長安,亦或者,代王因年初之事記恨在心,陳平、周勃擔心代王登基後報複,便回頭迎立齊王。
灌嬰甚至設想過無數種可能性,如齊王打敗自己,亦或代王打敗小皇帝之類的。
但灌嬰無論如何都冇想到:小皇帝居然···
“丞相、太尉如何?”
慌忙一開口,就聞家仆語氣中驚懼更甚:“皆亡···”
“小人至長安時,絳侯已亡;不過幾日,丞相亦亡。”
“待小人迴轉,複聞內史高老請辭,典客因貪墨被罷,亦已離長安···”
聞言,灌嬰滿臉呆滯的跌坐回筵席之上,隻喃喃囈語著:“怎會···”
“怎會如此···”
不知過了多久,灌嬰才勉強振作起來:“將長安之事悉數道來,不可有半點錯漏!”
就見家仆慌然一拜,便將打聽來的事儘數道出。
“小的聽聞,先是長安掀起‘代王大勝,陛下行蹤未知’之流言;然朝堂未有定論。”
“後丞相攜百官至長樂,終太後唯召見丞相一人,不知所言者何。”
“次日,朝臣百官便於城門處迎駕,便得代王、王太後隨陛下回長安;絳侯當日薨。”
言罷,家仆似有想起什麼般,小聲補充道:“坊間傳言:陛下回長安前夜,絳侯或領北軍以攻未央,未遂···”
聽著這一個個令人心驚膽戰的訊息,灌嬰的大腦飛速流轉,分析著這一樁樁訊息背後的關聯。
“丞相至長樂,當欲勸太後立代王···”
“太尉攻未央,當欲除淮陽、梁王二人···”
“代王攜王太後···”
喃喃自語著,灌嬰話頭嗡時一滯,終是苦澀的搖了搖頭。
“丞相敗的不冤呐~”
見灌嬰突發此歎,家仆頓時一慌:“主君,事已至此,當該如何是好?”
聞言,灌嬰戲謔一笑:“慌甚?”
“老夫乃陛下親拜之大將軍矣,於陳、週二賊有何乾聯?”
麵不改色的撇清自己與陳平、周勃之間的關係,灌嬰便昂然起身,目光中滿是英姿勃發。
“去,喚前軍都尉至此。”
言罷,灌嬰又稍一猶豫,又向著門外走去:“還是老夫親去,方穩妥些。”
·
被灌嬰從睡夢中叫醒,在這深更半夜聚於中軍營帳之內,眾將官麵上卻絲毫不見怨氣。
恰恰相反,眾人麵上都是一副激動難耐的神色。
“將軍,可是戰機已至?”
——眾人親眼所見,片刻之前,將近兩個月未曾走出睢陽城的斥候暗騎,點起了足足百人,自東城門而出!
要說這大半夜,上百斥候從東城門出,卻不是去查探二十裡外的齊營,食乳稚童恐怕都不會信!
日思夜寐的戰事終於到來,將官們無不麵色漲紅,恨不得立刻領兵殺入齊營,以奪不世武勳!
隻見灌嬰淡笑著點了點頭,又略有些不合時宜道:“過去數旬,齊軍戰意高昂,且擁兵足二十萬之數!”
“而吾睢陽之軍不過十萬,且多為招募不久之新卒;貿然相戰,恐不能勝。”
說著,灌嬰便毫不顧忌的往自己臉上貼起了金:“老夫受陛下托以江山之重,不敢不慎之。”
見將官們都流露出些許不耐,灌嬰適時將話頭一轉。
“今日,便是老夫翹首以盼之戰機!”
“今齊賊糧寡,士卒食不飽腹,戰意低沉;若夜襲之,必可大勝!”
果不其然,將官們聞戰,紛紛激動起來:“將軍,末將願為先鋒!”
“末將隻需兵馬五千,便可儘破齊軍矣!”
在將領們爭奪先鋒之時,就聞營帳外傳來一聲慌張的呼和。
“稟將軍,大事不好!”
聞言,灌嬰隻不慌不忙的召人進來,見是斥候打扮,眉頭不由一皺:“何事如此慌亂?
隻見那斥候慌恐中略帶些憤恨道:“齊營之內,隻叛軍千人而已!”
“餘者,皆不知其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