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作為漢室的年初,實際上,也同樣是匈奴人的年末。
此時的匈奴,還處於十分愚昧的奴隸製社會,非要說和幾千年前的古華夏奴隸製社會有什麼不同,那就是匈奴獨有的、鬆散的部落聯盟製度。
不同於漢室天子的至高無上,匈奴的實際領導者:單於,實際上隻充當‘部落聯盟頭人’的角色。
草原的生態,註定遊牧民族要想生存,就必須自發的彙聚成人員更多,規模更為龐大的部落。
通常,這種部落一開始是由家庭組成——年富力壯的牧主,帶著幾個妻子,十幾二十個孩子,組成匈奴最小的‘部落’,也被稱之為部族。
但一個家庭,顯然不足以抗衡草原惡劣的生存環境,也無法抵禦其他部族的掠奪;這種時候,就有大概率出現最原始的部落聯盟:幾個相鄰部族的頭人相約在一起,向撐犁天盟誓,結為兄弟。
後世的遊牧政權:蒙古,便有類似的行為,在蒙古語中被稱為‘結安達’。
頭人結為兄弟,這幾個部族之間就都是‘親戚’了,原始的小型部族聯盟建立,幾個部族合在一起,就成為了小的部落。
成吉思汗,即孛兒隻斤·鐵木真在稱汗之前,便曾與劄木合結為安達,實際上便是組成了兩個部族之間的聯盟。
這種行為在中原的文化背景中,類似於‘義結金蘭’‘結拜為異性兄弟’的性質——有點類似於幾百年後的桃園結義。
成立了部落之後,再合併,就不是溫柔的‘結為兄弟’了——部落之間合併,在草原隻意味著一件事:戰爭。
所以實際上,草原上的生態,幾乎是永久處於類似中原戰國時期般的狀態——無論草原有冇有被統一,各部族之間都永遠會互相征戰、討伐。
至於戰爭的原因,也不外乎‘生存’二字——草場、水源,乃至於一塊地勢較高的戰略要點、四麵環丘的駐紮寶地,都會在匈奴部落之間導致戰爭。
戰爭結束,勝利方贏得一切,而戰敗方,則隻有兩種下場。
其一:身高高於車輪的男子被儘數殺死,倖存的小孩成為奴隸,女子,則會被這個部落獲得,成為該部落髮展擴大的生育機器。
其二,便是臣服。
通過臣服,戰敗的部族得以保全自身,但將自此成為勝利方的隸屬部族,也就是通俗意義上的‘附屬’,類似中原的‘外藩’。
當宗主部族下達戰爭命令時,附屬部族必須嚴格遵守命令,出兵出人,追隨宗主部族外出征戰,以獲得更好的生存環境。
而一個勝利多次,擁有多個‘附屬’部族的部落首領,就是草原通俗意義上‘王’。
這樣一個‘一主多從’的部落聯盟,同樣也會以宗主部落的原始名,或姓氏命名。
如現今,駐紮於漢匈邊界的白羊、樓煩等部,便是從一個小小的家庭開始,先通過盟誓組成小聯盟,再通過征服形成大聯盟的強大部落。
這種‘源遠流長’的戰鬥、掠奪習俗,導致了匈奴這種鬆散的部族聯盟製度,永遠都無法形成一箇中央集權的政權。
——單於對匈奴的統治,與各部落相差無二。
準確的說,單於所掌控的單於本部,原本也是草原林立的部落之一。
在百十年前,匈奴單於也同如今的白羊王、樓煩王一樣,被稱呼為:匈奴王。
如今的單於庭直屬本部,便是原始的‘匈奴部’。
而單於‘號令草原各部’的權力,與那些有權號令附屬部族的部落王一樣,來源於匈奴部落對各部落的征討,並取得了最終勝利。
匈奴大敗白羊部落,白羊部落臣服,成為匈奴部落的‘附屬’部族,折蘭、樓煩等部落亦如是。
也就是說,單於本部和草原各部之間的關係,與各部落同自身的附屬部落之間的關係一樣,屬於征服者與臣服者之間的關係。
理論上,草原各部落對單於庭,也隻負有‘隨時響應號召出征’,以及‘必要時貢獻一定物資’的義務。
這便是匈奴的部落聯盟製,之所以會在前麵加一個‘鬆散’的原因——對於各部落內部事務,單於冇有絲毫乾預權力。
各部落如何生存、和誰乾仗,單於庭都無法直接乾涉。
隻有部落之間的戰鬥涉及到單於庭本部的利益,亦或是涉及到匈奴政權對外戰略的時候,單於纔會出麵調解,充當一個‘戰後法庭’的角色。
例如兩個部落之間,為一塊草場的歸屬打出了狗腦子,單於不想讓兩個部族兩敗俱傷,間接導致這兩個部族的軍事力量下降,就會出麵調解:你們兩家各出一個勇士決鬥吧,誰贏了,草場就歸誰。
這樣一來,原本可能死成千上外人的戰鬥,就被巧妙地化解為兩個人之間的決鬥,隻需要死一個人。
久而久之,這種‘各出勇士比拚武力’的資源爭奪方式,便成為了匈奴的文化習俗:每年五月的蹛林大會,各部勇士會進行射箭、摔跤等項目的比拚,並以此決定各部族之間的資源歸屬。
經過兩千多年的發展,到了後世,匈奴蹛林大會,也一點點轉變為了純娛樂性質的民族節日:那達慕大會。
而如此野蠻的文化習俗,加上本就鬆散無比的部落聯盟,使得單於庭對各部族的統治,很容易脫離正常軌道。
——如此**裸的叢林法則,使得單於這個老狼王很難不擔心:哪裡冒出個正值壯年的狼崽子,把自己從王座上掀翻。
為了維持自己的統治,匈奴單於便會每年定期舉行各部頭人之間的集會,在聯絡情感、主從關係的同時,一次次強調自身的統治合法性。
——蹛林大會的項目比拚,單於庭本部,也同樣會派出勇士參與!
但無論成績如何,單於庭本部都不參與各部落之間的資源分配——單於庭本部,一切生存資源都由各部族供養。
而單於派人蔘加蹛林大會項目比拚,又不參與資源分配,其目的也就很淺顯了。
——展示肌肉。
讓各部族明確的認識到:單於庭本部,是你們無論如何都無法戰勝的!
這個做法,已經在匈奴逐見成效——草原各部落潛意識當中,早就默認了蹛林大會每個項目的第一名,必然是出自單於庭本部的勇士!
所以每年的蹛林大會,各部落勇士之間的比拚,實際上都隻是在爭奪第二名而已。
各部頭人在潛意識中默認單於庭最強大的同時,將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搶奪各項目第二名,以贏得更多生存資源之上,以至於冇人注意到:自己部落派出的勇士,隻要拿到好名次,就會被單於庭本部帶走,成為光榮的本部勇士。
每年蹛林大會中,單於庭所派出的勇士,實際上也是過去幾年,某部族派來搶奪名次的勇士···
通過這種方式,單於庭才能勉強保證自身的絕對強大,保證各部落之前打的再凶,也不會有人將心思動到單於庭本部身上。
而這,還遠遠不夠;一年一次的蹛林大會,對於匈奴的鬆散部落聯盟政體而言,也遠遠不夠。
所以除了每年五月進行的蹛林大會,匈奴還會在每年的一月、九月進行頭人集會,以維持單於庭在草原各部之中的統治地位。
一月的會議,其性質類似於‘新年度工作安排’會議,九月的則相當於‘年末工作總結’會議,舉行地點都在幕南。
而今年的狀況又比較特殊:年中蹛林大會之時,單於庭比往年早一個月抵達龍城,又因為與漢室和親而耽擱了一段時間。
待等單於庭按慣例,遊牧一圈回到幕南時,時間已經來到了十月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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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人的好東西,可真多啊···”
“要是能打入長城,把所有漢人征服,該有多好?”
幕南,南池。
冒頓躺靠在由獸皮鋪設而成的臥榻之上,手上拿著一塊兩指大小的黃色固體,目光中滿是貪婪,和神往。
相較於半年前的萎靡不振,冒頓的氣色已經好了許多。
那高高腫起,宛如懷胎四月的腹部,也已經自然地回到往日的模樣——雖然冇有八塊肌肉,但看上去無疑正常了許多。
將冒頓從鬼門關邊拉回來的,就是冒頓此時小心翼翼捧在手心,從漢室得來的黃色固體。
——也是如今,在草原掀起轟動的漢人神藥:大黃!
在得到這麼一塊對匈奴人而言,堪稱‘可起死回生’的神藥之後,冒頓的第一反應是驚喜,第二反應,便是憤怒。
——有這麼好的東西,漢人居然從來冇送來一點?
簡直是良心大大的壞掉了!
很顯然,冒頓身邊,趕回來參加這次年末集會的左賢王攣鞮稽粥,也懷有同樣的看法。
“漢人簡直是狡詐!”
“既然和吾匈奴結為兄弟,就應該早點把這樣的神藥送過來!”
隻有在這一瞬間,冒頓和兒子稽粥纔不約而同的想起來:漢與匈奴,早就結為兄弟之邦。
“真想召集二十個萬騎,再入漢室搶掠一番啊···”
心中自語著,冒頓便遺憾地搖了搖頭。
如今,匈奴已經不太好去攻打漢室,掠奪漢邊了。
倒也不是說不敢打,而是在打漢室之前,匈奴還有一個心腹大患,需要解決。
“河西戰事,一切可都順利?”
——在南望中原之前,匈奴必須要先統一草原,成為草原真正意義上的霸主!
曾經的草原霸主東胡,早就被冒頓親自滅亡;僅剩的一點殘部,也被趕到了草原最東的饒了水附近,在冰天雪地裡苟延殘喘。
折蘭、樓煩、白羊等曾叱吒草原的強大部落,也都一一臣服在了匈奴部麾下,組成瞭如今部族上百,幅員數百萬的匈奴政權。
擋在匈奴稱霸草原前的最後一個阻礙,就剩下盤踞河西,控弦十數萬的月氏!
就像中原的戰國末期,匈奴如同虎狼之秦,東胡猶如強趙,而月氏,便像是中原最後的一個強者:楚國。
最讓人感到神奇的是:與三戶掌權的羋氏楚國一樣,月氏,也同樣是類似的政體——月氏王之下,還有幾部‘翁侯’。
在曆史上,月氏被匈奴順理成章的滅亡之後,殘餘部眾中,便有一部分西遷至中亞,並在數百年後,在中亞建立起了一個燦爛輝煌的文明:貴霜王朝。
而此時,月氏還冇有西遷時的狼狽,卻也冇有成立貴霜王朝時的風光。
——匈奴-月氏之間的戰爭,已經進行了數年!
隨著匈奴穩步逼近,一點點蠶食月氏人的騰挪空間,曾經的草原霸主之一月氏,狀況已經十分嚴峻。
而對冒頓而言,滅亡月氏,便是有生之年,必須要完成的壯舉!
從來冇有人,能將整個草原統一,也從來冇有一個部落,能贏得整個草原的尊崇!
冒頓,就要成為草原上第一個百蠻共主,讓匈奴成為草原第一個統一政權!
看著父親目光中不斷迸發出的勃然生機,左賢王稽粥的麵色稍一安。
“月氏人,已退縮之休屠澤以西,戰員不足十萬,且多為奴隸。”
“若撐犁天庇佑,草原再下三次雪,月氏人就會滅亡···”
聞言,冒頓隻微微點了點頭,小心翼翼的將那塊神藥收回懷中,便站起身。
“儘快!”
“一定要儘快!”
“等滅亡月氏人,頓還要引兵南下,一血當年,漢人老皇帝在白登山給頓的恥辱!”
白登之圍,在漢人眼裡是恥辱,在冒頓心中,也同樣是!
——本來已經將漢人的老皇帝包圍,結果可倒好,足足數十萬車步趕至白登山,竟然來了一出反包圍!
若非如此,隻怕匈奴勇士如今已經在溫暖舒適的中原生活,奴役漢人的百姓了。
無論是出於憤怒,亦或是出於**,打入漢邊,掠奪漢室,都是冒頓畢生不變的誌向!
言罷,冒頓便走出了王帳,緩緩向不遠處,已經準備妥當的酒宴處走去。
——各部頭人都已趕到,今年的九月大會,就要正式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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冒頓的出現,自然是引來在場眾人的跪拜。
“撐犁孤塗。”
在扶胸跪地,將頭底下的同時,在場的所有部落頭人眼中,都帶上了一絲不可掩蓋的貪婪!
——漢人神藥的事,都已經在草原傳遍了!
但對於匈奴的貴族而言,漢人神藥之所以神奇,自然不是為了去拯救那些‘三十高齡’的奴隸,甚至都不是為了拯救牧民和勇士。
——如此神藥,唯有生而高貴的主人,纔有資格享用!
尤其是在場的所有貴族,幾乎都曾目睹過自己的父輩,在晚年腹腫肚脹,最終痛苦的離開人世。
所以在‘神藥’的傳說出現的第一瞬間,匈奴的內部矛盾便陡然一緩,各部族對單於庭的忠心頓時暴漲!
漢人神藥,對於匈奴底層牧民而言,或許隻是個傳說,是個美好的嚮往;但對於訊息靈通的各部頭人、小王,乃至於八柱、四大家族而言,無疑是近在眼前的真實!
——冒頓,可就是在所有頭人親眼目睹下,一點點從死亡的邊緣走回來的!
所以,在場的匈奴貴族們都十分篤定:漢人神藥,絕對不是傳說,也斷然不是神話!
冒頓必然是得到了那種神藥,才得以從年中蹛林大會時的萎靡,逐漸恢複到現在這般健康的狀態。
為了那種能瀉火祛毒,解熱通便的神藥,任何匈奴人,都願意付出自己的一切!
但在人群中,緊鄰冒頓不到十步的距離,卻有一雙陰戾的目光,緊緊鎖定在了冒頓身後的左賢王,攣鞮稽粥身上。
“狡詐惡徒!”
“神藥,分明是我派須卜禿離,從漢人的地盤帶回來的!”
不片刻,稽粥也感知到了那道滿含敵意的目光,卻毫不慌亂的抬起頭,以更加強橫的目光瞪了回去。
而在二人之間,冒頓看著親弟弟與兒子之間的電光火石,心中滿不是滋味。
“我匈奴的撐犁孤塗,右賢王竟然也不放在眼裡了嗎?”
一聲略帶些責備的輕斥,頓時惹得右賢王收回陰戾的目光,卻也滿不服氣的一拜。
“作為撐犁孤塗最銳利的刀,右賢王部永遠渴望鳴鏑聲響起!”
聽聞弟弟語調中毫不做掩飾的不滿,冒頓隻失望的搖了搖頭,旋即將認可的目光,撒向身後的兒子,匈奴左賢王,攣鞮稽粥。
“或許是右賢王,對我有什麼誤會吧···”
就見稽粥淡笑著朝冒頓稍一彎腰,便緩緩走上前,親切的扶起自己的親叔叔,如今的匈奴右賢王。
“撐犁孤塗病癒,全賴漢人神藥之效!”
冷不丁道出這則令人激動的訊息,稽粥不顧呼吸都已有些粗重的眾人,一臉坦然道:“神藥乃右賢王遣人自漢地得來,我也已經告訴了撐犁孤塗。”
右賢王聞言當即一愣,滿是不可置信的望向稽粥身後的冒頓。
待等看見冒頓點頭,右賢王才滿懷著愧疚,來到了稽粥的身邊。
“彼時,撐犁孤塗病重,弟弟心急了些,纔派人將神藥搶走,哥哥可千萬彆怪我···”
聽著稽粥的解釋,右賢王麵上愧意更甚,隻尷尬的拍了拍稽粥的肩膀,側對著冒頓,滿帶敬佩道:“撐犁孤塗。”
“左賢王的心胸,裝得下草原上的牛羊,天空中的雄鷹。”
隻輕輕一語,卻讓在場的匈奴貴族們麵色陡然一變。
——右賢王,主動放棄了單於大位的爭奪!
而在眾人看不到的角落,還有兩個分數不同陣營的人,臉上卻帶著幾乎相同的憤恨。
“寥寥數語,右賢王便如此懦弱,簡直有負我須卜氏的厚望啊···”
這是匈奴右大當戶,須卜氏族當代族長,須卜呼各的心語。
而在更偏,更靠後的座次,韓王韓昭則是有苦難言。
“大黃,明明是寡人得來的!”